《天亮之后（修改版）》一池碎萍

3、第三章

　　我一点也没在意过
　　季节是以怎样的速度
　　悄悄变换了容颜
　　枫树林的叶子红了
　　妖艳，似燃烧的血
　　遮天蔽日……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暑假才刚结束，校园里的枫树林就异样的艳红起来。莫语欣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秋天，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最近蓝紫的脸色不大好，像是病了，吃饭的时候胃口越来越小。
　　“老妈，多吃点啊，最近你瘦了好多呢。”莫语欣停下筷子，担心地看着妈妈白中泛黄的面容。
　　“我已经饱了。欣欣啊，这些菜都是为你准备的，学校的伙食不好，在家尽量多吃点。”蓝紫慈爱地看着女儿。搬来G市后，莫语欣发现老妈变得更加亲切慈祥了。远离了莫勤农，蓝紫已经把女儿当作了全部的精神寄托。
　　“妈，要不要陪你去医院检查检查，你像是有病呢。”
　　“别胡思乱想了，我很好。”
　　“如果你不想我陪你去的话，那就自己去医院吧，检查检查总没错的。”
　　“好吧，就听我女儿的。接着吃啊，你看菜都凉了。”
　　不知为了什么，莫语欣没有了食欲，或许是担心老妈的身体吧。近来，蓝紫心情很不好。搬家那天，莫勤农带着他的妻子姚依婕专程过来看望了她们。姚依婕的年轻貌美给了蓝紫不小的打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那个男人的爱并没有减少，但见了姚依婕才发现自己有多老土，简直没法跟她比。所以，离开这里是对的。虽然为了女儿考虑，她也曾盼望着奇迹降临，但姚依婕的出现无疑破灭了她残存的一线希望。
　　夜里，莫语欣躺在床上，想起自己的担心，忍不住又自我安慰起来。妈一定不会有事的，她还不到45岁，怎么会得什么病呢。
　　第二天，蓝紫独自去了医院。一个星期后，检查报告出来了：晚期胃癌，已扩散至全身淋巴！
　　蓝紫应该早就预感到身体的异常，只是硬撑着不肯去检查。拿到报告的晚上，她很平静地把家里的情况向女儿作了交待，还特别提到了最近两年给刘树生汇款的事。她说：“女儿啊，虽然我和你爸爸离了婚，但当年他对我们是有恩的。后来你住到外婆家里，要是没有你爸爸打工挣钱，妈拿什么钱寄过来养你啊！虽然你不是他亲生的，但他一直很关心你的，前段时间还打电话问起你的情况。我们做人要讲良心，妈因为生你的时候落了病，没能替你爸爸生个孩子，不过，他再婚之后已经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欣欣啊，不管以后妈还在不在了，你都不能忘记爸爸对你的好啊！”
　　莫语欣傻傻地点了点头，突然就崩溃了！打电话给莫勤农，他立刻赶来了，联系了上海的大医院，第二天就住了进去。然而，肿瘤的位置不好，手术风险太大，且已扩散至淋巴，只能采用化疗的方案。
　　真是病来如山倒，再加上长期的心情抑郁，只拖了两个月，蓝紫就支持不住了。医生把莫勤农请去了办公室，告诉他，蓝紫可能挨不过这个晚上了。
　　莫勤农忧郁地回到病房，面对这个苦了一辈子的女人，不知如何才好！
　　而蓝紫本人，好象很明白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一直颤抖地抓着女儿的手，不停地流泪，插着氧气管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莫语欣几乎不敢正视妈妈被疾病和化疗折磨得扭曲变形的脸。作为女儿，她好想代替妈妈承受这巨大的痛苦，可事实上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强忍住心里的悲伤和恐惧，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一遍遍地安慰着，不停地抚摸着妈妈骨瘦如柴的手。
　　“妈，是不是很痛啊？要不要请医生过来？”
　　蓝紫摇了摇头，忽然清醒了一些，用一双发黄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女儿，断断续续地说道：“欣欣，我的宝贝女儿啊……以后……以后妈妈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呢？……要好好……好好地照顾自己，读书别太用功了，过得去就行……记得找个对你好的男孩子，别像……妈妈一样……”
　　如骨哽在喉，莫语欣早已泣不成声，只能点了点头。
　　蓝紫吃力地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莫勤农，颤抖的手，艰难地，想把女儿的手交给她爸爸。莫勤农连忙低下身，一手一个握着母女俩的手，在蓝紫耳边低语：“阿紫，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的，欣欣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女儿！”
　　蓝紫点了点头，豆大的泪珠自眼眶滑落，喘了长长的一口气之后，终于闭上了眼睛，嘴角边隐隐露出一丝微笑。
　　这微笑，在莫勤农看来，却充满了苦涩。他真的很难过，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多年以前，他一定不会那样做。他想起当年回城的前一天晚上和蓝紫共渡的美好时光。谁能料到，就在那一夜之后竟会有了语欣这个女儿！蓝紫的一生，他不多不少，刚好只借了一晚上！故而对于蓝紫的死，他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此刻，莫勤农怀着异样沉重的心情，把他和蓝紫共同的女儿紧紧地揽在怀里。

　　站在妈妈的墓碑前，莫语欣忽然明白了许多。曾经一心一意想要父母在一起，但爸和妈之间，却是属于有缘无份的那种！如今妈妈走了，不再受痛苦的折磨，应该是一种解脱了！其实，人与人之间，缘来相聚，缘尽分散，是最自然的事情。只是人非要为自己的行为，为自己认定的事情，寻找许许多多的理由，拼命地痴缠其中，最终把自己困得死死的。当年妈妈嫁给刘树生一定是不情愿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了自己的存在，像妈妈这般纤弱文雅美丽的女子，怎么会爱上刘爸爸那样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民呢。
　　莫语欣曾听妈妈一起插队的姐妹说过，刘树生一直暗恋着妈妈，把她当仙子般看待，能够娶到妈妈，他已经好知足了。如果老妈能够活得云淡风轻，踏踏实实和刘爸爸过平静的生活，虽不富裕，但也是可以得到幸福的吧！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妈又何必在离婚之后去见莫勤农呢？如果不见莫勤农，又怎么会压抑得如此痛苦呢？
　　短短的两个月的时间，在妈妈住过的肿瘤病房里，莫语欣面对面地看到了太多的死亡。经历了一场与妈妈的死别之后，22岁的莫语欣一下子就长大成熟了！
　　回到学校，枫树林的红仍未褪尽，林间层层叠叠，铺满了心形的落叶。或许，对于一片枫叶来说，枯萎才是最高境界。
　　傍晚时分，莫语欣走进了枫树林。她在等蒲云飞。这两个月里，他们仅靠短信联系。他一直想要过来陪她，但她不让。她只想不受干扰地伴着亲爱的妈妈度过最后的时光。
　　没等多久，蒲云飞就赶来了，踩着落日的余晖，走进了枫树林。他细心地为她摘去飘在发间的落叶，然后张开双臂轻轻地抱着她，很久很久，直到清冷的月光洒下惨淡的白。
　　那天晚上，蒲云飞第一次把自己的女朋友送回了家，两个人相依着坐到了天亮。莫语欣记得蒲云飞对她说：“等你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吧！”
　　她像个孩子般听话地点了点头。
　　元旦过后，蒲云飞出国了，公司派他去加拿大总部培训一年。
　　机场入口处，云飞的身影已经从视线里消失。莫语欣满含着热泪，双脚如被钉子钉过一般，傻傻地站在原地。耳边，始终回响着他的话语：“一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好好完成你的学业，等着我回来娶你！”
　　“走吧，语欣，他会回来的！”同来送行的李建成轻轻地劝慰着她。
　　离开了机场，途中，她的眼泪始终未干。
　　李建成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对于这个他喜欢的女孩子，他好想给她一点安慰，但不知该如何表达才不失分寸。前段时间，因为出国在即，蒲云飞常常约了李建成去莫语欣家议事，蒲云飞还煞有介事地将自己的女友郑重地托付给李建成照顾。
　　如今的李建成，自接手他父亲的“竟成”公司后，生意做得还行，虽比不上大公司，但也算不错了。他的女朋友名叫林嘉宜，说起他们的恋爱，蒲云飞常要打趣建成，说他们是指腹为婚、青梅竹马。
　　原来，李建成的父母年轻时在江西插队，艰苦的环境中，曾受到一对姓林的老表夫妇的救命之恩。李建成三岁那年，老表的妻子怀孕了，李建成的父亲李岳峰在一次酒后对林老表许诺，如果他们生了女儿，两家就结成亲家。后来，李岳峰夫妇回了城。二十年过去了，已经成为商人的李岳峰重访插队落户的乡村，找到了林老表，重温旧情，感激之心油然而生。李岳峰回到G的时候，不仅带回了林老表的女儿林嘉宜，还为她在“竟成”公司安排了一个不起眼的职位。那一年，李建成大学毕业刚刚考上研究生。
　　谁知林嘉宜却很懂事，不仅讨得了李岳峰夫妇的欢心，还利用业余时间上了夜大，只一年功夫，李岳峰就让她做了自己的秘书。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子，李建成没怎么当回事。他自然也听父母谈起过小时候结亲的事。只是，那种情况下的玩笑话，谁还会当真呢。但一心想要改变命运的林嘉宜却很认真。她很努力地工作，用最短的时间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城里人。因为住在李家，她把李岳峰夫妇照顾得无微不至，让知恩图报的李氏夫妻一点点地坚定了认她做儿媳的决心。夫妻两个经常为孩子们的单独相处创造有利条件，又不挑明让他们结婚。有时，让林嘉宜带点东西去学校看望建成，而周末李建成回家，常常会发现父母去参加朋友聚会了。
　　这个世界上的人，对于别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往往会产生一种抗力；而对于习惯成自然的事情却不大有防范之心。时间久了，李建成和漂亮的江西女孩林嘉宜之间产生了一种自然的、类似于亲情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