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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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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那些年里,程锦和周炎一起长大,一起读书,最后也一起走出了南城乡下的那个村子。
两人分开的后几年,每当程锦无法遏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去反思他们之间的种种,试图给自己和对方找到一个在这段故事中的起点和终点时。如烟往事浮上心头,桩桩件件都无一不在提醒着她——他们两个,有过最甜蜜的美好时光,也有过最冷漠生硬的别离。在他们的身上,有着太多相似的经历和个性了。
所以要怎么说起呢。
上一辈里,沈菱和杨芸两个人,一样的在离婚这件事上迅速果断。论区别,也就是沈菱爱自己胜过爱孩子,而杨芸视孩子如命;周士东和程志强,要真比起来,应该说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只是周士东还有照顾自己孩子的心思,程志强则彻底消失在人海过自己的好日子去了。
到了周炎和程锦这一代,两人都是在离异的家庭里长大的,成长的过程中,关于家庭,二人心里各有各的结。
他们真正亲近的人也都很单一。程锦,只有杨芸;周炎,只有周奶奶。
也许这么说也是不准确的。
在很多年的时间里,程锦,也还有一个周炎;周炎,也还有一个程锦。
程锦小时候,先是和程志强杨芸一起住在村东边。那儿离周炎家,要比现在的房子近很多。
村里小孩子其实特别多,但在同龄人里,程锦就最爱跟周炎后面玩,也最不怕他。
周炎比她大一岁,做什么都很有领头人的样子。白白净净的一个小男孩儿,却是实打实的孩子王。更重要的是,程锦知道,周炎一直很护着她,而且他从来不会对她真的生气。
她机灵,从小就很会看人脸色。
没过几年,周炎七岁了,到时间进镇上的小学读书。
程锦央着程志强,也要去上学。
那时候入学年龄卡得不严,入学早的大有人在。于是九月份开学那天,程志强就拉着程锦的小手去镇上小学报名了。
才六岁的程锦矮矮小小的,一只小手握了程志强的一根食指,懵懵懂懂地跟在大人后面。
来报名的小孩多,全是大人带着的,挤挤挨挨。
那时候的程锦太小了,淹没在人堆里。她只能一面跟着程志强走,一面在人群里张望,搜索周炎的影子。但那天到最后她也没瞧见他,反而看见的都只是大人们的腿。
不过幸运的是,开学后他们还是碰到了,还被分在了一个班。
就这样,因为她当时的一个念头,程锦正式比别人提前一年开启了此后十多载的学生生涯。
虽然年纪小,程锦进了学校却一点都不闹腾,乖宝宝一个,学习也认真,所以特别受老师们的喜爱。而同在一个班的周炎,却活成了人人头疼的捣蛋鬼。
周炎的心思还在玩闹上,对什么都表现得无所谓。实际上他也很无所谓。
能让他稍微在乎感受的,也就是程锦了。
他自己年龄不大,什么都没有,什么搞不懂的年纪,有个更小的小豆芽儿跟在他后面长大。他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男子汉、大哥哥了,对她像妹妹那样的保护好像都是应该的。
还有就是,那时的他,除了奶奶和这个小跟屁虫,再没有谁是一直能在他身边陪着他的。包括他自己的亲生父母。
可随着小学生活的不断推进,周炎感到的是程锦在慢慢远离自己。
她入学的目的是为了能和他多在一起,但她的生活却不再只有他。
她不再有事没事就屁颠屁颠儿地跟在他后面,不再像一开学时有问题就立即来找他,也不再缠着他一起上下学。
她逐渐有了自己的小圈子,还有了几个要好的同学。
周炎一直是个不怎么做作业的人。
那阵子老师经常找周奶奶谈话。
为了奶奶,又好像是给自己找个理由接近她。某一天,鬼使神差地,他决定把当晚的作业好好做一下。
于是那天傍晚,顶着晕染了半边天的橙红和一脑门子的汗,他撒开脚丫子一路跑到了程锦家,去问作业。
到的时候程锦正在院子里写着。她坐着矮凳趴在高凳上,专心致志,安安静静,头上软软的发丝在落日余晖里蒙上了金黄色的光晕。周围蝉鸣声不绝,有蚊虫低空乱飞,她时不时动手挠两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
“程小锦,你写语文了吗?”周炎有些怕打扰似地低声叫她。
“欸,还有一点。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也软软的。
“哦,我上课没听清语文作业,就来问问你。”小男孩儿眼睛晶晶亮,脑门儿上汗珠还没干,说话间还带着一些底气不足和腼腆。他伸手挠了挠自己短短的发茬,仿佛是为那些自己从没写过的作业懊恼了一番。
程锦的小脑瓜子自然也想到了这层。一个极不爱写作业的人竟有一天主动询问起作业来,她有点搞不懂他想干嘛。
但她没有张嘴问。
她扭扭头,不想问他。
一双大眼睛转了一圈,憋着点儿坏地她将老师布置的作业多告诉了他。让他平时不写,一次多写几遍。
那天回去,按她说的,周炎把所有的作业都完成了,写到很晚。
第二天早晨,小组长检查,周炎破天荒主动去交了作业。
“诶,周炎,你语文怎么多写那么多啊?”小班干查作业已经很有经验了,眼睛飞快一扫,看这量就不对。
“不是一个词组二十遍吗?”周炎漫不经心地应着,他正摆弄着周奶奶给他新买的三层文具盒,上面印着他非常喜欢的那几年刚出来的动画人物。
“老师说一个十遍的啊?你记错了吧?白白写了那么多……”这位小同学还在嘀咕着,虽然他们的语文老师特别古板,就喜欢让人抄写,但她一晚上怎么会布置那么多呢,这不得让人写累死呀……
周炎不再摆弄他那个酷炫的文具盒了。
他没再说什么。看看最前面一排,程锦正转身和她的后桌讲话。
小组长检查完作业走了,他和程锦坐得也很近,回去便仿佛得了个新闻——班里那个万年不写作业的人,今天不仅写了作业,还写多了……他们当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更多的是觉得好笑。
笑声很刺耳。
程锦不说话。她当时的确想捉弄他一下,甚至不相信他会去写。
她这两年,对周炎有点疏远,偶尔还有点讨厌。
她无疑知道他很厉害呀。
小时候,她害怕的虫子,他徒手就能拿起;夏天在外面疯玩,碰到了很急的雷雨,他们从没过小腿肚的河水中蹚过去,是他背着她颤巍巍走回家;下大雨前,他会拿扫帚拍下低飞的蜻蜓,系上棉线送她玩;不想午睡偷跑出来,他会带她去捉知了;她捏的第一个泥人是他教的,她戴的第一个花环是他在春天用柳条编的……
现在的周炎,好像也还是很厉害。
可是这种厉害,她不喜欢。
在真的讨厌他之前,她已经不喜欢他在学校里的这一幅面孔了。
“好学生”总是有点骄傲的。
“好学生”大部分也只和“好学生”玩。
不到十岁的年龄里,喜欢和讨厌,轻易就能被区分开。
因为他们成长的经历还少,人生的留白尚多,所谓的三观也并没有被塑造好。在不论后来对与错的前提下,至少世界是简单的。
等她鼓起勇气,将目光投向周炎的时候,他已经又和同桌在走道里打打闹闹了。像是没那么一回事。
周炎没有来问,她也没主动找他去说清。
一开始是不敢、别扭,后来其实是害怕面对他。
比起被人伤害,程锦是那种伤害别人后反而更难受的人。
当时的一念之差,后来的愧疚和懊悔,足以让她失去往前迈步的勇气。
这之后,周炎恢复了他以往“差生”的常态。瞌睡,打闹,不做作业。
他是人们眼中扶不上墙的那个,家里有钱,但是成不了才,也不讨喜。
*
升入三年级那年,因为位置隔得更远,加上各自有些别扭,两人比之前更加生疏。
这一年,班里来了个其他县转来的插班生,叫徐昶。
徐昶很聪明,又不缺踏实。刚到这里,就和程锦一起被老师列为重点培养的好苗子。
镇上小学的一二名,是他们两个人轮着坐的。
四年级,周炎和程锦成了前后桌。他抬眼就能看到,程锦那圆溜溜扎着马尾的后脑勺。
徐昶是周炎的新同桌。
不同于以前那个和周炎一样爱玩好动的同桌,他是个守规矩爱学习的好学生。
周炎的生活变得有些沉默和无趣。
打打闹闹的事情他也开始兴致缺缺。
程锦就坐在他的正前方。但她有任何问题都会直接忽略过他,转而向他的同桌徐昶询问。
不像和徐昶之间的那样轻松有话聊,他和她的熟悉中自那次捉弄之后,就带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隔膜。
其实早已不存在什么气不气的问题。
但周炎不再主动过问和接近她。
他能感受到她的疏远,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而他也比谁都清楚,那时候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都是什么样的声音。
他是村里人茶余饭后说到的,那个离了婚的周家小儿子的孩子;是学校里老师同学们眼里调皮的差生;是嘴碎的大人们口中,自小被扔给奶奶带大,长大了又没人管教的可怜虫……
那样的语气,好像是随着父母婚姻的失败,他周炎的人生从此也一起破碎掉了。
听多了,他小小地脑瓜子也会偶尔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就真的那么糟糕。
可他始终没有答案,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他也不屑向任何人问出口,哪怕是奶奶。
他有很多事不明白,但却尤其知道,多数时候他的意见并不重要。
因为从来没有几个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
他强求不了任何人留在他身边。包括沈菱和周士东,也包括越走越远的程小锦。
大人用语言,为孩子们构筑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会被他们有意无意地接收和模仿。
程锦只是和他们一样,和他身边有些玩得好的小伙伴一样——在乎大人们和老师们甚至是朋友们的眼光,回归到了他们被人们给予期待的世界里。
她和大部分人站到了一起。
在周炎的对立面。
在人群里听着人们评价他的言语,看着人们审视他的目光。
也许大人们没有直接的恶意,小孩子们也没有直接的恶意。
只是他们一起,将周炎围在了一个冷漠又恶意的世界里。
程锦从未出口评价过周炎。
她不是帮凶,却也没有开口帮他说过一句话。
因为人都害怕自己是少数的那一个。
甚至她还认真地讨厌过、捉弄过他。
怪只怪那时的他们都还太小。
看不清世界,也看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