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戈》向北的靴子

26、第 26 章

　　二月中旬，一十四日，宜纳财，忌解除。

　　傍晚，半轮冷日坠入天边，时与带着就枝从书局出来，打算直接在城中吃了晚饭再回。将驴车拐向城西方向，那边有条小吃街，此时，正是小商小贩一家挨着一家，热闹喧天的时刻。

　　进入人声鼎沸的街道，停在一家馄饨铺前，时与下车找了个座位，拿出专门为就枝单独准备的碗，给老板说要两碗芹菜羊肉馄饨，然后转向就枝：“咱们先吃碗馄饨暖暖身子，等会再去别的摊子转转。”

　　隔壁几桌均坐满了人，就枝无法开口，只略微点点头。

　　等着老板的馄饨下锅，时与转动手里的筷子，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

　　这家馄饨摊，说是个食铺，其实是老板自己用木架，茅草和毛毡在路边搭的一个小棚子，有四五条长方木桌，能容下十来个人。

　　被用来做门帘的毛毡子可能是由于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的缘故，摊位老板干脆将它挂在了一侧，门外的冷风从外往里吹着，不过每张桌子都没正对风口，所以宾客们倒不感觉冷。

　　时与穿过门帘被掀起来后露出的那点空隙，看着小吃街上的熙来攘往，人马川流，思量着接下来再去哪家吃。

　　正想得入神，她乍然瞥见从门帘外面的大路上不疾不徐走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说是身影，其实是一头矮脚骡子的形态，厚实的头，狭长的耳，窄小的蹄。

　　眼神一亮，时与朝后对正在煮馄饨的老板说道：“老板，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馄饨做好了放桌上就行，我回来再吃。”

　　“好嘞！”胖乎乎的摊主响亮应了声。

　　和就枝出门疾走几步，追上走在前面的骡车，时与张开手臂截住车辆，朗声问：

　　“大哥，可还记得我？”

　　圆脸男人跳下骡车，笑容和时与刚到奉州城那日见到他时如出一辙，老实巴交的：

　　“记得，记得，小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记性好。姑娘年前在我这儿买过一袋炭。”

　　“老板果真好记性，不过既然你记得我，料想也还没忘记把劣等木炭藏在我买的那袋木炭里，意图鱼目混珠的事情吧。”时与话中带刺，语气含冰，不客气地冷嘲热讽。

　　下车之人一听时与的冷言冷语，刚才还笑嘻嘻的脸也随即沉下：“姑娘，此话怎讲？”

　　时与亦是怫然不悦，半点不畏惧对方阴沉着的脸，声音洪亮地大声斥责对面试图装傻之人：“哼，都说男怕入错行，老板不去唱戏可惜了！那日我在你这买了一整袋木炭，回家之后全部倒出才发现，除了上面几块是上等货，底下压着的全是市面上最劣质的木炭。你倒是好算计，欺负我初来乍到，硬是将便宜货卖了我三两银子。”

　　“姑娘，你莫要在此血口喷人！小人在奉州城经营木炭生意十来年，这城里哪家人不知道我做生意是最实在的，从不以次充好，今日岂容你这黄毛丫头在这败坏我的名声！”

　　卖炭人一番话说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冤枉，被泼了一身比墨汁还黑的脏水：

　　“况且，你手中的炭若是有问题，发现后为何不立即拿来同我当面对质，空口无凭的，就算我们去对簿公堂，姑娘想达到栽赃陷害的目的，怕是也不成的！”

　　“你！”时与气急，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如果她不是这场骗局中的受害者，估计也很难相信对面义正严词的憨厚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奸商：“我家还有从你那里买来的木炭，你敢不敢在这儿等着，我拿来和你当面对质。”

　　似是被时与天真无知的话语逗乐，老板的冷笑别有深意：“姑娘，你可明白离你买炭那日已经过去多久？这么多天过去，我怎知你不是在别人手里买了劣炭，再将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随即，他又环顾了下四周围观的百姓，挺直腰杆道：“各位奉州城的父老乡亲，想必大家都认识我，平日里我从未求过诸位帮忙，而今我想请你们说句公道话，替本人做个证，我在这城中卖炭多年，可有给你们当中任何一人以假充真过？如果有一个人和这位姑娘一样从本人手中买到名不副实的劣质木炭，你们买了多少，我便赔你们多少！”

　　周围人议论纷纷，但大多数人都是在摇头否认。一位老人主动从人群中走出来，指着卖炭人对时与说：“姑娘，我们都认得他，他叫陈三多，就住在街北角，这人的确是个实诚人，我们从他那里买炭向来是一分价钱一分货，绝不会以次充好，滥竽充数的。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奉州城里像他这种卖炭人少说也有几十个，姑娘刚来此地，怕是弄混淆喽。”

　　时与没接话，黑沉沉的眸子扫了一圈周围的男女老少，默不作声。

　　另一位大姐也站在人群前面帮腔：“是啊，妹子，奉州城的物价不便宜，你花三两银子就想买到一整袋上等的木炭，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以后出门在外可长点心吧，别等受骗了还不知道是谁骗得你。”

　　在一旁忍耐多时的就枝见所有人都维护着对面道貌岸然的奸猾商贾，飞快曲起前肢，做出备战姿态严阵以待，只等时与一声令下，便能迅速冲向那人，将他咬个皮开肉绽。

　　既然他不愿承认自己弄虚作假，招摇撞骗，那就咬到他供认不讳为止。

　　然而就枝没等到时与的命令，只听得身旁女孩低声回了句：“我明白了，是我记错了，下次我一定认准那人。就枝，我们走。”

　　说完，她便径直掉头离开，再不看那群人一眼。

　　坐在馄饨铺的桌子边，就枝仍觉胸口的郁气难当。可是时与已经抽出筷子吃起自己碗里半热不凉的小馄饨。

　　为什么不让我冲出去咬他？还平白被旁人误会。

　　“咬人不犯法啊，况且你的腿伤刚好，想再被打断一次长长个儿？”时与举止泰然，吃着馄饨喝着汤，如同刚才受的的委屈全然没发生过。

　　我想帮你把钱要回来。

　　“要是你因为要钱受伤了，我还得贴钱送你去医馆。”时与知道就枝是见不得自己受委屈，想为自己讨回公道，但她同样不希望就枝继续纠结在这件事情上，干脆转移话题：“快吃馄饨，羊肉的凉了不能吃。”

　　顿了顿，又抬头正色注视他：“崽子，我们到奉州以来，已经遇到不少事，但大多都不是令人愉悦的喜事，被人骗，被人骚扰，被人殴打，就连我想找个活计，也找不到满意的，每次去送书，都要看书局掌柜的脸色，你可知是因为什么？”

　　就避开时与的视线，就枝缄口不言，他不想把内心的答案对着时与说出来。

　　可时与在经历种种事情之后已然毫不在意，直言道：“是因为我们的力量太弱小却总把事情想得很简单，每次遇到问题和困难只会横冲直撞，鲁莽行事。如若一直这样下去，我们永远都无法在这座城里立足。”

　　“想要生存，我们就必须强大自己，此事由不得我们选择，而在强大之前，我们要学会的是能屈能伸，通时达变，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保全我们自己更重要。”

　　看着女孩沉着冷静的神情，就枝又想起他在医馆时暗暗下定的决心：一定要想方设法让自己足够强大，保护好眼前之人。

　　直至此时，在小小的馄饨摊坐着的两人才深刻认识到，雨叶村以外的人世间，是另一个充满人情冷暖和世事无常的地界，这里善良与险恶并存，包容与狭隘同在，唯有逆势成长，才能给他们继续生存的力量。

　　这日过后，时与和就枝谁都没再谈论此事，只是就枝开始每日在山中刻意练习与人打斗时的攻击和躲避动作，时与也每每从书局将一些字画出色的话本带回来，仔细观赏临摹。

　　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开春之后，奉州城中一时间出现许多陌生人。刚开始，时与以为是回乡过年之人开始陆陆续续往回赶，后来，她观察到城中的陌生面孔大多都是身携佩剑之人，容貌千奇百怪，举止神态亦诡谲多变，他们有的光彩照人，有的衣不蔽体，还有人佩戴着相似的特制腰牌，彰显着他们非比寻常的身份，方推测出他们都是赏金猎人。

　　大豫朝的宠儿是他们特立独行资本。

　　因此这段时间，时与一直没让就枝下山，都是一个人入城出城。

　　出于对赏金猎人们的关注，她近几日送完抄写的话本之后，每天都会去临近的茶楼坐一坐，听茶楼里的说书人编排编排城中大批赏金猎人群现的情状。

　　这些赏金猎人，既有猎人榜中排得上号的强者大能，也有籍籍无名的流浪侠客，他们之所以会在同一段时间来到奉州城，只因一年一度的赏金猎人“群英会”今年是在奉州城举办，而所谓的赏金猎人排行榜，实则名为赏金猎人群英榜，便是由此产生。

　　时与是第一次听说有关赏金猎人具体消息，当她头一次坐在茶馆的二楼，看楼下说书人唾沫横飞激情四射地介绍所谓的“群英会”和赏金猎人群英榜时，心中满是疑惑：

　　杀人的勾当，难道不应该只论生死，不问输赢吗？

　　几时排名也变得不唯杀人数量而论？

　　但是时与的想法实在无足轻重，要进城搏一搏，力争上游的人，谁都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陌生人的到来，让往日本就喧闹繁华的奉州城更加嘈杂，城中也开始频繁出现打架斗殴事件，茶馆，酒楼，客栈和行道中央是各路人马的斗殴胜地，形形色色的江湖中人，或勾肩搭背，或拔刀相向，偶尔路过他们身边，不管认不认识，还会被强行喂一种棕灰色的小药丸。

　　美名其曰，防狼驱邪，保护百姓安全。

　　又一日，时与照旧坐在茶馆，点了壶最便宜的碧螺春，听着楼下说书先生经典无趣的开场白。

　　“各位客官，上回咱们说到‘群英会’由来，今天咱们继续讲讲猎人榜上那些叱咤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狼妖闻之色变，鬼怪见之胆寒的赏金猎人！”

　　说完他啪地一声在桌子上拍下醒木，将大厅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一声轻笑，这段又臭又长的介绍，让时与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俗话说，赏金猎人不知凡几，榜上有名寥寥数人，猎人榜长卷黄布十米，能在上面留有一席之位者也不过百人，而接下来我要介绍的第一位豪杰，便是已连续三年在赏金猎人排行上位列第十五的‘厌空鹰’孙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