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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 5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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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申城简直乱做一锅粥。谁能料到,革命军还没有杀来,申城的老百姓已经按耐不住自乱了阵脚。乱局之中,老百姓完全丧失了对那些大军阀的信任,只想把真金白银握在自己的手里,于是包括丰盛银行在内的一票银行、钱庄,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汇兑风潮,每天一大早还未开门,在外排队兑换银钱的人就从街头排到街尾。
“不好了,何经理,今天银行的现金又被兑完了,但是门口排队等待的人还有一堆,怎么办呀?”银行的雇员焦急地向经理何兆文汇报情况。
何兆文此时也是焦头烂额,早已没有了先前优雅风度:“又兑完了,再这样下去,银行金库里的所有金银存货也撑不了几天啊……”何兆文想要点支烟来缓解焦虑,可是他几次划燃火柴,都没有点着。
“出去张贴告示,说银行今日进行盘库,提前结束营业。”何兆文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勉强用个权宜之计把今天对付过去。
“经理,可是,可是明天该怎么办,咱们明天不能不开门吧。”
“明天,明天不是还有新的现金会运来吗,能撑一天是一天。你先去办吧。”
何兆文凝望着窗外看似平静的黄浦江久久发呆,手上的烟灰掉落在自己的衬衫上时他才醒过神来。他眼下面临的危机何止是银行的汇兑风潮,更为棘手的是,他们何家。何家虽然是大家世族,可是这些年来此地的军阀换了一茬又一茬,何父打点政府的那些老手段早就不堪大用,前人还没混熟,新兵又至,反倒让他们的家底都被掏尽了。何况世道已变,何家投资的那些生意走的都是传统的老路子,自然是每况愈下,要不是如此,他的父亲当初也不会巴上沈振声这棵摇钱树,让自己跟在他的身边打好这重关系。可惜自己与沈振声往来这么些年,他做生意的手段自己是三成也没学来——他清楚得很,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他就是个中好手,可要他做生意,他是既没那个天分,又没那个兴趣。最可恨就是他那贪心的妈妈,听了别人的话说是倒卖白银能赚大钱,就瞒着他父子二人把大半家产拿来买了白银,本来这笔生意倒也不算失败,即使没有赚到多少钱,白银的价值也在那里,结果如今这北伐战争爆发了,国民革命军为了标榜自己是真正的民主斗士,便在攻占之地跟随是西方人用了那套金本位的货币政策,这一来,吓得还未被攻占的地方白银也大幅贬值,原先的军阀政府如今人影都不见了,当初买了白银的那些汇票连三分之一都兑不出来,这才吓得何母把这事给说了出来,何父一听差点没拿马鞭把何母抽死,后来也是实在年岁大了气得几乎晕了过去,这事才算缓了下来。如今,内忧外患,作为独子的何兆文唯有扛起这个责任了。
他思考良久,拿出了文件柜保险箱里锁着的那份振声船行的抵押书,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抓起了自己的外套向外走去。
汽车在马路上跑了足足两刻钟,才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别墅前停下了,里面的佣人似乎早就料到这位客人的光临,打开大门后躬身鞠了一鞠:“何少爷,古老板已经在里面等您多时了。”
这位古老板身着一袭青灰色中式长衫,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看着也就是五十来岁,但腿脚似乎不太便利,走路时即使拄着拐杖,仍有些一边轻一边重。
“何经理,幸会幸会。”这人一开口,何兆文总觉得他的面容就像戴上了一张面具,无论任何表情,似乎都只停留在表面。可眼下不是关心别人的时候,只要能解决了何家的燃眉之急,就算面对的是阎王厉鬼,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古老板,您之前提过的事情,我想好了……”
聂江风到咖啡馆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何兆文优雅的身姿,他已经坐在角落的一处位置上等着他了。
近日来何兆文倒是常常往沈公馆跑,可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跟聂江风连句话也没有说上。但对于上次聂江风和沈振声联手演了一出戏,何兆文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却还能站在他这边替他说话,聂江风心里很是温暖的,因而对于自己的这个学长,他是当作半个大哥来看待。
“兆文哥!”聂江风上前和何兆文打了声招呼:“今天怎么有空特地约我来喝咖啡。”
何兆文笑着招呼他坐过来,说:“怎么,没事就不能跟你喝喝咖啡,以前我们在学校我不就常请你喝。哦,对了,你现在啊只喜欢喝沈公馆的咖啡了,学长都请不动你了。”
聂江风忙说:“兆文哥,你可别再取笑我了。我跟沈公馆可没有关系,最近我都在青年会馆里,只要是你有时间,我随时奉陪了。”
何兆文听到他搬回了青年会馆倒是有些意外,便问:“怎么?你还在和振声闹不愉快?我听说上回的事情是老五做的,振声确实不应该怀疑你,不过他也是有压力,说清楚就是了。”
聂江风这才想起何兆文还不知道当日的事情其实是自己和沈振声故意在张五面前演出来的,可是这事现在倒也没有什么再解释的必要了。而且,他确实和沈振声闹别扭了,并不全然是因为张五的事情,要说起来也跟他有些关系——那日张五为了让他们俩人之间产生嫌隙,便暗示他沈振声刻意在华人商会的休息室里放上了自己写的新闻剪报册,是故意耍了个心机让他感动,心甘情愿地做他的人。聂江风这才知道沈振声这人重重算计即便对于感情这件事他也没少耍手段,可事已至此,就算是刀山火海,自己也已经义无反顾地跳了进来,如今又怎舍得因为当初那样的小事而离开沈振声呢。但态度还是要表明的,因而这两天他正在以冷战的方式表达他的不满,未免自己心软,聂江风索性回到青年会馆去住几天。
见聂江风眼神有些闪躲似乎不想提这件事,何兆文也就不追问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今天来是真有件事情请你帮忙。”何兆文将椅子往聂江风身边靠近了一些,顺势搭在他身上,以前在学生会里的时候,他每次和人谈话就有这样的习惯,此时忽而倒让聂江风想起了那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何兆文说:“是这样的,我父亲和朋友做生意遇到了周转上的困难,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他们那生意的下家是道上的人,你也知道这两天各大银行和钱庄都遇上大麻烦了,银行里的钱几乎都被人提光,也没有办法用我的关系帮他贷款。如果他不能在这几天拿到钱,那些人都是不要命的,我父亲就遭殃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让你帮我这个忙的。”
聂江风委实没有想到,现下这动乱的情形连何家都已经这样窘迫了,焦急地说:“可是我实在也没有什么积蓄,要不我帮你去找沈振声说说,哎呀,船行最近也周转不灵,他手头的钱大概都拿去打点船行那事了。不过他朋友多,一定有人可以帮忙。”
“不不,小风,你就可以帮我。小风,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情有义的,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帮我?”
聂江风不解,他一没钱,二没人脉,何以何兆文觉得自己能帮上他,但他向来对何兆文是感恩在心,这时更不会拒绝:“学长,你知道我一定会帮你的,你就告诉我该怎么帮你。”
“你现在是振声的秘书,他的私章你一定知道在哪吧?其实这个事不麻烦,就是需要他在这份文件上盖个章,为我做个担保,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一定能把钱凑上。“
聂江风更加疑惑了:“要振声的私章?那为什么你不直接和他说,你们是好朋友,他一定会帮这个忙的。”
“我…… 我也不瞒着你,振声把船行抵押给了我们银行贷取了五十万,现在才过去不足一月,按合同银行不可能要他还钱。可是振声船行的这份抵押书本身就价值连城,那份抵押书被我暂时押给了地下钱庄,我也是没办法啊,如果当时不把钱给填上,他们就要剁了我娘的手,我爹都气晕了,我只能这么做。我本来以为等振声那里把钱给了银行,我就可以用银行等钱堵上这个窟窿把抵押书拿回来,谁知道那帮人见银行挤兑越来越严重,他们不信任我非要我先把利息支付了。我现在哪里拿的出这些钱,振声如果知道我动了船行抵押书一定不会原谅我的,你也知道老五的下场,老五跟着他这么多年,他也丝毫没有留情,你不希望我们之间最后变成那样吧。”
聂江风不敢置信地盯着何兆文,他没料到何兆文居然将沈振声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抵押的船行再次抵押给了别人,那船行可是沈振声的心头肉,若是出了任何纰漏,这个责任谁能担待的起。聂江风不住地摇头:“老五的事已经料理停当,不出一月沈振声定然就要赎回拿船行的契约,到时候,他一定会发现这件事的。学长,你快跟我去与他说清楚这件事,你跟他认个错,你与老五不一样,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一样的,小风,你还不了解振声吗?他那个人爱憎分明,若他真心托付的人,他可以为了你两肋插刀,但要是负了他,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这件事,他若知道了,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就算他不要了我一根手指,这事情捅出去,我以后在圈内也没法混了,小风,学长从来没有求过你,看在我以前那么帮你的份上,你就当还我个人情,帮我一次吧,啊。”
何兆文那样卑微和急切的姿态是聂江风从不曾见过的,在他心中,学长永远是那个站在舞台的中央,优雅微笑又有一丝骄傲地看着众人的人,风清月跻,无边风雅,又何曾这样低声下气地乞求过别人。聂江风心里顿时就涌上一丝酸楚,这害人的时月,无论是谁求得不过都是在这乱世之中生存下来,曾经的那些骄傲和自尊,在生存面前又凭什么去坚持呢。
忽然地聂江风就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他感觉到何兆文一直用一个完美的形象包裹着自己,可是实际的他是怎么样的,其实从来也没有让人看到过,于是心里原本的亲热也就凉了下来,他问:“学长,你说吧,我怎样才能帮你呢?这件事到底怎么样才能解决。”
何兆文一心就等着聂江风这句话,也便没有在意他声音里没有了先前的热情,急急地说:“只要你拿振声的私章在这份担保书上盖个章,他们见了沈振声的担保就可以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你也说了到时候振声那里会把钱给银行,我再从银行贷出款来,就能先还给地下钱庄了。”
“你这样拆东墙补西墙最后还是于事无补。”
“不会的,现在只是周转问题,何家还有那么多产业只要有时间就能换来现金。”
“那他们这次要是不肯给你延期,船行怎么办?”
“只要你帮忙弄来印章他们就会延期的,你也知道振声这份抵押本来就没法这么快取回的,沈氏的产业有多少,这点钱还损害不到他。最后我一定能还上,如果到时候还还不上,我把我何氏的祖宅都变卖了。”
“这……”聂江风还是很犹豫,他不想瞒着沈振声做这件事,两人之间如今的关系,他自然不会做任何对沈振声不利的事情。可是,何兆文在自己人生最困难之时曾经帮过自己,何况,在自己对感情懵懂无知的岁月,他是真真切切地崇拜过这个学长的,要他坐视不理,他也做不到。
“小风,我知道以你如今与振声的关系,就算日后他知道了也不会怎样的。可是我不一样,这件事会毁了我的前途的,也会毁了何家在申城的地位,你也不希望我就这么完了吧,小风,你就看在,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帮我这个忙!”何兆文刻意强调理“情份”二字,他知道聂江风并不希望沈振声知道他曾经对自己倾心过,因此这话里即是拉出往日情谊,也是隐隐的危胁。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何兆文是不愿意走出这一步的,可眼下,他的确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趁聂江风还在犹豫间,将文书塞进他手里,说:“小风,明天下午5点,我还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帮我拿来,否则他们那些人就要拿枪上门了,明天五点,你一定记得了。”说罢,便示意服务生结账。
聂江风浑浑噩噩地被何兆文推着出了门,两人正要各自回去,聂江风才发现,他的围巾落在了咖啡馆里。他只得又返身回到刚才坐的茶座拿围巾。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一簇视线,从他离开到返回似乎始终跟着自己。他猛地抬头四处扫视咖啡厅内的人,却见每个人都忙于手中事务,根本就没有人抬头看他。他扶了扶额,觉得这阵子自己休息得不太好,又有一堆事情压在心头,连人都变得紧张兮兮的。
想到何兆文,他又深深叹了口气,看来他明日日无论如何都得回趟沈公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