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海上1930》伊六三

38、第 38 章

　　“聂老师，你最近是手头紧张吗，怎么出新闻比我这新人还勤。也真怪，前阵子天天不见你人，这阵子你天天都出现。”牛执耳一边端吃着手里的线面糊，一边靠着墙对聂江风说。
　　“吃你的面吧，你还敢嫌弃我。”聂江风伸出手来作势就要从他的脑袋上拍下去，随后又收回手来也端起自己的面来。
　　他们今天跟得是个绅商包养了百乐门里跳大腿舞的女星和妻子闹得要和离的八卦新闻。以往聂江风是最烦这类新闻，要他说来，这根本就是不是记者的本职该关注的事情，可是今天他居然主动和牛执耳一起出来跑这个新闻，也难怪牛执耳要觉得奇怪。这阵子以来，聂江风不仅做了他不喜欢的新闻，就连那种李家司令养了七年的老猫无故失踪，王买办娶第十房姨太太一类上往常都是分给资历最浅的记者的新闻，他也都抢着跑了起来。
　　牛执耳悻悻的低头吃面，其实他想说的是，老师你都来抢我们的饭碗了，我们去报道什么呀。
　　起先聂江风总往外跑的确是故意的，他知道沈振声依然派人跟着他，那些人似乎也没有瞒着他的意思，如果他身边有其他人在，他们总会藏得远一些，若是他自己一个人，那他们根本就是明目张胆地跟着他身后。聂江风知道他们是听话办事，即使对他们不满也没有用，顶多就是他们藏得更隐蔽些罢了。于是他便总选一些需要四处跑的新闻，他知道跟着他的人一定会把他的行踪告诉沈振声，他让他乖乖呆在家里，他偏要四处乱跑。
　　他不肯承认的是，在知道沈振声依然派人跟着他的时候，他的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这说明他们俩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上次的吵架而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至少沈振声虽然生他的气，却还是愿意关心他的。
　　可是这两天，聂江风明确地感觉到，跟着他的人消失了。他甚至故意一个人放慢脚步单独走在僻静的小道上，也丝毫没有发现那些人的身影。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没由来地一阵心慌——难道沈振声终于对跟自己玩这个游戏感到厌烦，真的失去耐性不想再管他了？
　　聂江风狠狠戳了戳自己碗里的面条，可恶的沈振声，难道真要他再以想采访案件进展的借口主动去找他吗？而且事实上离开了沈公馆后这两周里，他几乎再也没有得到关于案件的消息。
　　“号外号外！警巡署长戴富良被杀疑案大反转，副官马陆嫌疑重大被缉捕！”几个报童的声音在街上响起。
　　“什么？”聂江风嘴里的面差点喷出来。他急忙放下手中的面碗拽住经过身边的小报童，说：“麻烦，来张报纸。”
　　“怎么了聂老师？”牛执耳见聂江风一脸不可置信地样子盯着报纸的头条，内心也很是不解，便脱口而出：“对呀，您之前一直跟着这个案子的，怎么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反转？”
　　确实如那天牛执耳说的那样，离开沈公馆后他关于这个案件的消息就断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刻意阻止，无论他试图从哪些渠道打听，就是没有任何一点消息。而今天，马陆居然就这么被抓了！他心里一阵酸涩，马陆的嫌疑是他和沈振声一起挖掘出来的，当时他还和沈振声说要去搜集马陆犯罪的证据，可是转眼自己却是从报纸上知道的马陆被缉拿。当日沈振声对自己的威胁真就一一成真了，如果不是沈振声特别通融，《浦江商报》这样的报馆根本就得不到第一手的资料。
　　“报上说这个案件将会进行不对外公开的审判，小耳朵，你知道我们报社最近有人去跑这个庭审采访吗？”
　　“应该没有吧，这个案件一直是聂老师你跟的，其他人都不了解情况，如果真的有主任应该也是交给你，也许根本就只有申报这样都大报才能去吧，你看这马陆被逮捕都消息不就是他们最先发的。“
　　聂江风想了想，一把抓过自己放在一边的相机，把几角零钱留在桌上，说：“走，赶紧回报馆，问问跑过庭审的老师要怎么才能获得参加审判的采访资格。”
　　“诶诶，等等，我的面……诶，就差两口。”牛执耳匆匆把还未吃尽的面条一股脑往嘴里塞，嘴都顾不上擦，连忙追上聂江风。
　　回到报馆里，聂江风没有想到他还未开口，主任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特别嘱咐他这次警巡署的案子不只申城，整个长三角都很关注，而他们《浦江商报》得到了除《申报》之外另一个参加现场庭审都机会。他是前期对这个案子最了解的人，所以这次由他和另一位参加过庭审的资深记者一同去参加。
　　“您是说，人家主动把这个采访的机会留给我们商报？”能得到这个机会聂江风当然是求之不得，可是他怎么想都觉得申城的报纸排资论辈也不至于是他们家得到这个机会，除非这其中是有人特别去打了招呼。
　　“这说明我们报纸这两年来走的商业娱乐路线非常正确，做出了影响力，人家看重我们才邀请我们去的。小聂啊，不是我说你，你跟着这件事时间也不短了，之前的几篇报道都写都很不错，可是这临了临了，最后这揭露真凶的致命一击怎么让人家抢了个先。我看你前一阵总也不在报馆，我知道，年轻人是贪玩了一些，我也年轻过嘛，我知道的，只是咱们报馆如今发展态势强劲，这种时候还是需要你们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的。庭审的时候你多跟前辈学习学习，不要因为是高材生的就太骄傲了。好了，我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沈振声那边的关系你维护的很不错，不管咱们报馆的立场是什么，跟申城的这些大佬处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主任这一番“提点”，虽然重在敲打他，可聂江风却听出了话外之意。分明就是沈振声不知道透过什么关系给了他们报馆这个机会，这杜主任还非要往自己脸上贴金。
　　沈振声是知道他的脾气的，若不能亲自了解事情最后是如何了结，他一定会无法释怀，所以终究还是特别交代人通知《浦江商报》的记者来参加庭审的采访，而且让人特别指名了要聂江风记者出席。一下子，聂江风自知道沈振声撤去了派来保护他的人后那一直鼓胀在胸腔里没处发泄的气，就像被人戳破了一个洞，立时三刻就舒爽了，好像被人准确地顺毛了——其实他还是为自己好的，虽然方式太过霸道，但至少初衷不坏。聂江风也想明白了，原来抓捕马陆的行动在他离开沈公馆后没几天已经在展开了，一定是他们找到了证明马陆杀人的证据，他不能再威胁到自己的安危了，沈振声才撤去了对他保护的人。
　　想到这里，聂江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沈振声，与他平心静气好好谈一谈。他心中决定，庭审的那天就借着采访的机会去找沈振声说说话，大不了自己拉下面子来好好哄他，他那人看似冷硬，其实对自己很是照顾，他一定不会继续生气的。
　　很快就到了庭审日，和聂江风一起去参加庭审采访的是报馆里的“老人”叫王适人。聂江风刚进报馆时，他就是整个报馆最资深的记者，要说起来他比那杜主任的资历还要深，从《商报》创建时他就是第一拨入职的记者。原先聂江风还好奇怎么这个年纪还在当一个普通的记者，没有在报馆混个一官半职。当他傻傻地问当时带自己的老师这个问题时，人家便露出那种高深莫测的一笑，说，你和老王多接触就知道了，他这人随和的很，人缘也不错，可惜呀就是太面了，什么事都不敢争不敢抢的，晋升的机会都叫那些比他晚进的后辈抢去了，他还是个跑口记者。原先聂江风还很是同情，可和他一起跑了几次新闻之后，他发现王适人这人总有一套莫名其妙的处世哲学，总结来说就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生哪有几回博，谁爱去搏谁去搏。久而久之，聂江风对他就有些敬而远之了。
　　和王适人搭档，聂江风虽然觉得并不是那么舒服，但他还是主动对他说了，这篇稿子一定把王适人的名字挂在前面。王适人嘴上虽客气着说这还是聂江风自己的选题，脸上却早已乐开了花。
　　今天的庭审虽说并不是对外开放的，却来了不少旁听的人，聂江风他们落座后不久就听见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霸王别姬》的演剧人员都来听审了，因为他们案发时都在现场，其中一些人今日还要出庭作证。毕竟他们中还有许多是小有名气的明星，许多人都指指点点地讨论了起来。闫易和景少荣见到聂江风的时候特地上前和他打了招呼，倒让他身边的王适人很是诧异，不住地说，聂江风跑的新闻可真是好，居然识得了那么多名流人士，聂江风听了只得尴尬得应付了几句。终于，聂江风等到了沈振声在这时步入法庭，他的一侧是张五和阿威，另一侧走着的居然是依然穿着光鲜的孟玲。大概因为今天出席的是严肃的场合，沈振声穿了纯黑色的西装，头发梳得光亮妥帖，让他的眉目显得更加严厉。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聂江风觉得有一瞬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扫了一下，可待他仔细去看，沈振声又只是在对身边的孟玲说话。聂江风他们坐的这个位置就在走道旁边的第一排，沈振声经过过他身边时，他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拉住他的衣袖，他能感觉到自己挥舞的手已经举过了胸腔，可沈振声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掠过，那虎虎生风的脚步带起一阵冷风。他们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初不相熟的那种状态。
　　听审的人陆陆续续落座，庭丁便带着嫌疑人出现在了审判席上，许久未见的常梦君和海棠春走出来的时候，听审席里又是一阵唏嘘。好在聂江风见二人衣饰素雅整洁，面容也没有上次相见时那么憔悴。他觉得有些讽刺，当初去看二人唱戏，他们出场时，观众席也是这样叽叽喳喳议论声一片，那言语里都是满怀着对他们的崇拜；可如今一样的出场，一样的嘈杂，他们却成了审判庭里被众人审视的嫌疑犯。
　　两人不约而同地打量了一下坐在庭审前排的人，先后对沈振声点了点头，聂江风见到常梦君在看见景少荣时还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
　　在两人之后走出来的是另一个嫌疑人马陆。相比起之前见到他那副趾高气昂的嘴脸，此时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神采，不知是从怎样的暗处走到了宽敞明亮的法庭上，马陆的眼睛像是畏惧光线一样往后避了避，好像无奈只能把目光投向听审席。聂江风很留意他的神色，直觉得他很焦虑地快速左右张望着，似乎是要找什么人一样，直到看到审判庭的某个角落后，他才定定收回了目光，神色也不似先前那样焦虑。聂江风下意识地就往后看去，可那里只是坐满了旁听的人，他看不出有任何的不妥，其中也没有自己认识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