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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神像 ...

  •   “少时,族学中总有堂兄或者表兄定亲后,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他们好像都会暗暗含笑地去做某些傻事,亦或者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构想。那时,我觉得此事甚蠢,偏生他们自己浑然不觉。”
      崔宴披着外衫,斜靠在床榻之上,对着前来探病的陶泽生缓缓地回忆道。
      “其实,我是一边觉得蠢,一边又忍不住想,未来那个和自己共度一生的该是怎样的人……思索几番都未曾想出个一二三来。总觉得不甚完美。”
      陶泽生接过花深端来的汤药,闻过之后递给崔宴,接话道:“想要完美无缺的爱人,那你不如去引诱神明。”
      他,真的去了。
      汤药苦口,但崔宴似乎已经习惯了,接过碗来一饮而尽后放在一旁,对早已摆好的蜜饯视而不见。他笑了笑,小鹿眼中盛满欢喜,接着说道:“后来,清明初见,只一眼,我便笃定她就是那个人。”
      蓬莱一别,他也就此下定决心去引诱神明。哪怕遍体鳞伤,哪怕无疾而终。
      就算是聊以慰籍的替代品,那个人也只能是他。
      陶泽生走后,崔宴从床头暗格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子,那是临行前杜若衡交给他的每当他想她时,他都会看看这个匣子。
      每当这时,他就会明晓,他千方百计地来到她身边,终是得偿所愿。
      至今崔宴都难以说清为什么当年只一面就那样笃定以至魂牵梦萦,像疯魔了一般,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原本崔氏景岚该走完的一生,偏执地挤进她的生活,甚至没想过孤注一掷的后果。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因果,肉体凡胎的他还看不破罢了。
      自从他晕倒醒来以后,这些时日,总觉得心神难安。他疑心,杜若衡是出了什么事。转念又安慰自己,她能出什么事,更何况还有云清扬在。
      他知道,云清扬将杜若衡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放心地让云清扬待在杜若衡身边,毕竟他不能时时刻刻伴她身侧,也不能预知前路如何。
      这样的他,也是够卑鄙……
      崔宴苦笑,所以说啊,崔景岚哪里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
      许是看出了他的忧虑,花深出府的次数都多了起来,每每回来都是说十三亲卫并未有任何传信。
      没有消息,也不失为一种好消息。
      崔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杜若衡的名字,他轻柔地抚摸着紫檀木匣子,就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颊。从前,他总是“公主”、“公主”的唤她,每唤一次,都是在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要进退有度不逾矩。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想错了。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若非喜欢,怎会甘心嫁与。他们之间,已经浪费了许多年,今后的日子,崔宴想换种活法。
      不受桎梏、无所畏惧的活法。
      耳边的风有如雷霆,响声足以盖过一切,刮蹭起脸颊来亦是生疼,疼到杜若衡怀疑是否有血渗出。她的手脚好像被那九重纱裙狠狠缠住,动不得分毫。
      她不敢睁开眼,就让她大方地承认她就是这样一个胆小懦弱的,怪物。
      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轻盈,褪去了蓬莱仙子的高洁,脱下了衡阳公主的尊荣,再也没有人能以众生万民来挟持她半分。
      她,比风还要自由。
      坠落,就这样放任坠落。
      突然,许多回忆片段争先恐后地,一下子全部涌入了脑海,让她不能思考。莫名的,又有些酸涩。这些回忆里,竟没有一个是快乐的。
      就连吃到枣酥,都不开心了……
      忽而,耳边又传来说话声,熟悉又陌生。凝神去听,仿佛是母亲的训斥。对,就是这训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无止境。她永远都做不好,一事无成的她做什么都做不好,就连埋怨世道不公都显得很是自不量力。
      呼吸,都变得奢侈了起来。
      唯有如来,知此众生种相体性,念何事,思何事,修何事,云何念,云何思,云何修,以何法思,以何法修,以何法得何法,众生住于种种之地,唯有如来,如实见之,明了无碍。如彼卉木丛林、诸药草等,而不自知上中下性,如来如是一相一味之法,所谓解脱相、离相、灭相,究竟涅槃,而将护之,是故不即为说一切种智。
      落在地上的胡须,缭绕的水汽,燃烧着的沉香,被拿起抖开的银白缂丝云纹锦袍并着衣角的“有容”二字,发间的羊脂玉竹纹发簪白的似雪……云清扬凭窗向外探去,蓬莱仙山巍峨飘渺。
      除去之前昏昏沉沉地有意识过几次,杜若衡再次醒来时,明月高悬。她看着月相,心中算过,距离她跳崖约莫已经过去了四五日。看这月晕,明日许是有大风,她必须找一个容身之处。
      昏迷了四五日,杜若衡的身体极其虚弱,就连动动手指都觉得费力。身上的衣裳虽已经被晒干,但裹在一起又粘在皮肤上,很是难受,甚至还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杜若衡咬紧牙用右手肘撑着地试图坐起来,但不慎扯到了胸口的伤,又跌落了回去。
      不用看,也知道胸口的伤溃烂成何模样。
      有时,杜若衡都不知该如何去追问:不是都说“不死不伤”吗?怎么到她这儿,光剩“不死”了?
      不如就破罐子破摔,躺平算了。
      但是很快,这个消极的想法就被胸口那尖锐又沉重的疼痛打败。杜若衡再次凝神聚力,一鼓作气,拼命坐了起来。
      有时候躺平,也是需要资本的。
      坐起来后,接着月光,才得以看清此处是一处空地,无甚杂草,不远处有几棵参天古树,面前是一处自西向东流淌的小溪,背后是一处天然的洞穴。
      杜若衡缓了一会儿,等稍微适应了疼痛感又蓄力站了起来。此刻,她已是汗流浃背。
      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向山洞移去,这个过程缓慢而艰辛。明明只有三五米的距离,却是硬生生地走了许久,其间还数次差点儿摔倒。杜若衡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如履薄冰,她不敢摔倒,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有足够的耐心,不能自乱阵脚,每一步都要走得扎实。
      只有坚持,才会胜利。
      这个山洞很是幽深,站在洞口向内看,什么都瞧不见,也什么都听不到。
      杜若衡只敢在洞口席地而坐,背靠着山壁,静静地等待太阳的升起。
      晚风袭人,发丝随风扬起,发间的金钗珠玉早不知散落何处。月光倾泻在她身上,褴褛衣衫更显斑驳。她的脸半陷在阴影里,侧颜的凌厉棱角更甚从前。骨瘦如削,唯有那双眼眸却灿若寒星。
      无所畏惧的感觉,原是如此令人痴迷。
      刹那间,疼痛又在伤口蔓延开来,心如刀绞也不为过。身体不自主地剧烈颤抖着,双腿蜷缩起来,她的脸也因难以忍受的痛苦而扭曲。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与眼角的泪水一同混着脸上的泥土,再顺着脸颊流下,从下颌滴落。
      ……她也不是那么的无所畏惧。
      杜若衡的右手在腰间细细摸索着,寻找一个打结处。然后,双手颤颤巍巍地将其解开,又过了许久,才解下一个鼓囊囊的牛皮荷包。之前她怕这个荷包会不慎遗落,就在腰带上多缠了几圈,还系了特别复杂的结。这倒是苦了现在的自己。
      打开荷包,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摸索出一个油纸包。杜若衡借着微光辨认了一番,就咬紧牙将里面的药粉洒在胸口。等疼痛感渐弱,她将油纸包折好放回了荷包。
      幸好……带药了。
      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这次的经验都是上次的教训。
      杜若衡一边望着洞外,一边安慰自己。当太阳升起之后,她得找些吃的,再洗个澡,还得架个火堆将洗完的衣裳烤干。但在做这些之前,她必须先将伤口处理好。
      这也是她此刻最不想面对的。
      不必强撑着面子的时候,她还是极怕痛的。
      “教主。”
      云清扬刚进城门,山薮就将其拦下,强硬地拽住云清扬从一旁的巷子穿过,自客栈后门进入厢房。
      厢房内的上官刺客见山薮鬼鬼祟祟地领着一个戴着帷帽的男子进来,虽不知为何,但就连放茶壶的动作都轻柔了许多,力图没有声音。
      云清扬翻手摘下帷帽,一个眼风扫过去,山薮的腿都软了。但他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上官刺客,就硬生生地坚持没有跪倒地上。
      “教主。”山薮苦着一张脸问,“您是不是要去崔府啊?”
      “废话。”
      已经察觉到了云清扬的火气,山薮万不敢磨叽,直言:“虽然我们已经签了休战书,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去再也不用怕那些门派……当然,我们以前也不曾怕过分毫!但是,崔府毕竟是官宦之家,您要怎么进去?”
      此言有理。云清扬挑了挑眉,示意山薮继续说。
      山薮突然间就重拾了信心,他就知道此次是立功的大好机会,这样他就连立两功,在教主那里定是地位斐然。
      山薮突然凑到云清扬跟前,小声地邀功:“属下已经买通了崔府负责采买的王娘子。明日卯时,王娘子会出府采买些果蔬,只得委屈您扮作菜夫,王娘子便可带您进入崔府。”
      “扮作菜夫?”云清扬笑得邪恶,“明明我只需翻墙即可,躲过崔府的侍卫是什么难事吗?”
      ……好有道理。
      “再说,花深每日都去有容绣坊打探消息。我就去有容秀坊等着他,他自会带我去见崔景岚。”
      云清扬眼中的蔑视将山薮重拾的信心碾碎了千百遍。他没有料到,教主就连有容绣坊的动向都了如指掌,真是让人佩服。
      但是很快,云清扬就将山薮心中腾起的钦佩化作云烟。
      “仙子此前已将有容绣坊托付于我。”云清扬从胸前摸出一块白泽玉佩,“执此物可号令有容绣坊。”
      山薮瞪大了双眼,一时语塞。他心中赞叹道:蓬莱仙子果真厉害,心细如发,这都算到了。
      如云清扬所言那般,第二日,花深果真去到了有容绣坊。
      “驸马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将云清扬领到崔宴卧房门口后,花深说完就直接走去院子门口守着。对于云清扬,他心中有怨气,但无处可撒。
      天光暗淡,斜阳余晖洒满窗台。
      从云清扬迈进来的那刻起,崔宴就确定了:杜若衡,真的出事了。
      “她……”多日过去,云清扬再提起时还是难忍哽咽,“她……跳了长生崖。”
      云清扬说话的声音很轻,但他听清了。
      长生崖……崔宴垂下眼眸,双手骤然抓皱锦被,他竭力想要平稳呼吸,可是心肺都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地攥紧,泪水滑过眼角,无声无息,浸湿前襟。
      此刻,他方知,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也从未做好过,失去她的准备。
      云清扬哽咽的声音在唇齿间徘徊来去,无论如何都难以说出口。他就知道会这样,他才不敢来此。尤其面前这个人还是崔景岚。无论他多不想承认,崔景岚才是她的夫君。就连为她伤心这种事,他都只敢躲在唐楼厢房里做。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他亲自来告诉崔景岚?
      “她未必是真的……”云清扬顿了顿,“她又不是第一次跳长生崖,这或许是她计谋中的一部分。”
      崔宴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然后仰起头,硬是将眼底上涌的热意倒逼了回去。
      这是云清扬第一次这样细细地观察崔宴,他的五官宛如天工开物,每一处都中规中矩、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却又精致如画,尤其是眉宇间藏着的那不易察觉的不屈与坚韧,让他温润的气质变得不那么乏味。
      “她不会有事的。”崔宴的瞳仁映着夕阳,声音沙哑,“她答应过我,会来接我的。她从不轻易许诺,言出必行。”
      云清扬看向他的眼神幽深了几分,带着不可置信。
      崔宴的目光与云清扬对上,他的眼眸中闪烁着坚定,如同岩石般无法动摇,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生当复来归。”
      “你凭何这样笃定她会回来?”
      “我所爱之人,她爱众生。”崔宴弯起嘴角,“世事未平,众生不安,她舍不得离开,也不会离开。”
      “我还以为,你是觉得因为她舍不得离开你。”
      崔宴的耳根有些红,但声音仍是十分诚恳道:“我有幸于是众生之一,有时也怨于只是众生之一。”
      崔宴掀开锦被,扶着床架缓缓站起来,慢慢走到琴桌旁坐下,轻抚着悠扬琴弦缓缓弹奏了一曲。曲罢,他缓缓开口:“这首曲子,我参悟了许久。初时只觉得是在讲相思之苦,甜蜜包裹着酸涩。后来才窥探到,原是私心在大爱之下的挣扎、又似是对天道的诘问。作曲之人仿佛在说‘吾欢喜于她爱我,悲伤于她爱苍生有甚于我’。”
      “这份挣扎,让作曲之人至死都不能释怀。”崔宴注视着云清扬,“芸芸众生之中,我已然是那个受到眷顾的人,又怎能强求两全的结局?太多的贪婪,也只会让结果更加的不如意罢了。既然当初我坚定地选择了她,便该信她,无论何时、何种境地,这也算是不辜负自己。”
      云清扬面色一怔,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瞬间又释然,连带着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一个在他看来温和到没有脾气、枯燥的如同夫子手中的古籍一般的世家子弟,凭何能得到杜若衡的另眼相待。崔宴的温柔与坚韧皆是刻到骨子里的,比石头更硬,比水更软,智勇深沉、刚毅果敢。“物物而不物于物”,看似束缚于世家、困囿于衡阳的他,从来都是自由的。
      “接下来你是如何打算的?继续待在这里等她吗?”云清扬问。
      “云公子觉得我是这般良善之人吗?”崔宴的眼角压着狠戾,他鲜少露出这番模样,“常说‘夫妻一体’,没道理她被欺负成这样,我这个夫君还能坐视不理。”
      “其实,我也并不清楚她的计划。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就算她……难道就放任那些心怀不轨之徒不管?可若要管,何时管不是管?何必要多此一遭……”
      “时机不对。”崔宴思虑良久后,恍然大悟,解释道,“兵法有言‘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若是囫囵让众人攻上昆仑,即便有秋鸣寨、幽冥谷这些门派相助,守住了昆仑,也必然是死伤惨重,而且更加坐实了你们要与武林对立,这会让有心之人得偿所愿。”
      云清扬不屑:“追日残月一向如此,世人皆知,何需坐实?”
      崔宴指着屋角暗处,不答反问:“那里的花瓶碎了一个口子,云公子可曾看到?”
      “之前并未注意,你一说还真是。”云清扬一头雾水,“碎了多不吉利,扔了便是。”
      “就如此瓶,有些立场,在暗处时仅仅是只会受到提防罢了,摆在明处就会群情激愤。多数人在情绪激动时,是会失去辨明是非的能力的,就会如同傀儡一般,易被有心之人操纵。”
      崔宴说罢,云清扬一言不发,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神情,嘴角噙着一抹苦笑。须臾,他的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话。
      “我奢望过,她是为了我,只是……为了我……”
      他又何尝不是呢?
      “少阳、药王谷、长兴门……”云清扬仿佛又看到了那日长生崖上那些咄咄逼人的嘴脸,“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想要一个门派悄无声息地从这世上消失,于追日残月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既然她不愿他徒增杀戮,既然她顾念苍生,那么他愿意顺着她的意思。
      “不,云公子。”崔宴缓缓说道,“我们要做的,恰恰是拼尽全力保下他们。”
      “不仅要保他们性命无虞,更要保他们地位不倒。”
      “若是没有他们在,如何能衬出蓬莱的光芒万丈?”
      自崔府回来后,云清扬就将自己关在了屋里,凭山薮怎样去请,都不应。山薮怕惹怒云清扬,只好耷拉着脑袋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见山薮回来,上官刺客将行囊背在肩上,同他告别。
      “既打定了主意要回去,你还同我来此作甚?”
      许是在云清扬那里吃了瘪,山薮将火气都撒在上官刺客身上,就同以前一样。上官刺客知道说出真相会令山薮更生气,但他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蓬莱仙子寻我时,带了丹药作为定金,助我恢复记忆。既然是买我的命,如今任务算是失败了,那么依照墨阁的规矩……”
      墨阁的规矩……金字号悬赏令任务若失败,将会被送到墨塔受刑。墨塔虽为塔,却是深入地下,每一层都有不一样的刑罚,一层更胜一层,一共十八层。没有人知道墨塔里究竟有什么,因为没有人能从墨塔里出来,无论那人是执行者还是受罚者,也无论那人是活着还是死去。
      上官刺客的师父,就是如此一去不回。
      充斥着未知的可怕,才是墨塔最令众人恐惧的地方。墨阁初建之时,墨家巨匠为了能造出这世上最可怖之物,踏遍山河收集人心之恶,历时数十年才建成墨塔。无疑,墨塔是他此生最得意之作。墨家巨匠是第一个进入墨塔的人,带着所有关于墨塔的资料。
      上官刺客摸了摸山薮的发顶,说:“等我从墨塔里出来,就会召开墨阁大会,为你正名。”
      “我不要!”山薮一把拉住上官刺客的手,“求求你,别回去。”
      山薮的眼中盛满了恐惧与渴求,一如当年他们成婚时。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最是磨人。
      “乖些。”上官刺客放轻了声音,“就算你离开了墨阁,也要是清清白白的离开。你我之事,无需你一人承担;莫须有的罪名,我不能继续让你背负。”
      上官刺客想,这大概就是蓬莱仙子让他恢复记忆的用意吧。
      “我不在乎这些的,我真的不在乎……你可不可以别回去?就当上官刺客已经死了,你同我一起回昆仑……”
      此刻的山薮,卑微到了极致。上官刺客无法直视他苦苦哀求的模样,却又舍不得别过脸去不看他。
      沉默,又是沉默。
      上官刺客的沉默,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本就是这样一个极有原则的人啊。
      太过了解上官刺客的山薮,放弃了挣扎。他甩开了上官刺客的手,用袖子抹干眼角的泪,快步走到衣柜前,一把将里面的衣服尽数拿出来用包袱皮包好背在肩上。
      “走吧。”
      “去哪儿?”
      山薮气鼓鼓地说道:“你不跟我回昆仑,那我就跟你去墨阁。不就是墨塔吗?我跟你一起进!要生就一起生,要死就一起死。”
      “胡闹。你已不是墨阁中人,你进不去的……”
      “进不去?”山薮嗤嗤地笑着,“我可是追日残月四大长老之一,这世上只有我不想去的地方,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日升东方,微风徐来。
      杜若衡扔掉带血的匕首,将胸口的伤口重新包扎打结,湖面倒映出她白皙的双手,指节泛着淡淡的粉色。脸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挂在额角,墨色浅淡,琼鼻高挺。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
      待到第七日,她才堪堪可以走的远一些,再远一些。
      第九日的时候,天光昏暗,暴雨骤临。
      大雨来袭时,杜若衡正在一棵榆树上撸榆钱。雨势突然很大,杜若衡不得已只能寻了附近一处山洞暂避。
      这个山洞洞口不大,要比她之前待的小得多。没有来过的山洞,是极为危险的。
      杜若衡将撸好的半袋榆钱放在一旁,从怀里拿出了一包木炭粉和一个燧石,这些是她这几日陆陆续续攒的。杜若衡从腰间抽出愁吟剑,打算燧石取火。
      微小的火苗渐渐变大,足以将照亮一方。
      这时,杜若衡发现洞内不远处的山壁上,悬挂有一盏未燃的油灯。
      油灯……杜若衡提高了警惕。
      她一手紧握着愁吟剑,一手举着正在燃烧的纸包,慢慢向那盏油灯靠近。
      暴雨似水帘一般将洞内与洞外隔绝开来,山洞内寂静得可怕。
      杜若衡一再确认这就是一盏普通的油灯后,将其点燃。油灯的火焰要比之前的小火苗亮了许多,将四周的环境从黑暗中拉出。
      这是一个“整洁”的山洞。
      杜若衡将油灯从山壁上取下来拿在手中,向山洞深处试探地走去。
      原本狭窄的路逐渐变宽,然后瞬间,一个巨大的洞穴映入眼帘。这时,已经几乎听不到外面的雨声了。
      杜若衡发现四周的山壁上每隔十步就有一盏油灯悬挂其上,她将它们一一点燃后,原本洞穴粗狂的轮廓变得精细且生动起来。
      这些是……
      杜若衡再也挪不开步子,也挪不开视线。
      这个巨大的洞穴,犹如一处宫殿。洞顶高不可攀,雕刻着数以千计的飞天神像。每一座神像的每一处衣角都好似轻若浮云,无风而动。这些神像姿态各异,但无一不都是在舞剑。
      洞穴四周的山壁上亦雕刻有神像。同洞顶的神像不同,这些神像要大上许多,座座皆有威严之相,分别位于八个方位。依次有醉卧屋檐、望月垂泪、秉烛夜读、对镜簪花、手植梧桐、策马挽弓、面具戏舞、剑指三生。每一座神像,都栩栩如生,笄钗簪钿无一不精,就连发丝与裙角的暗纹都被刻画得独一无二。但,这八座神像或是侧颜,或为背影,没有一座是正面的可供看清神像面容。
      在洞穴正中央矗立着一尊高达数丈的神像,神像的底座似星辰银汉,又似祭台。上面站着一名女子,身着交领广袖流仙裙,袖口若轻云蔽月,丝绦若灵蛇起舞,披帛若振翅欲飞。她青丝半挽,一缕垂于胸前,发簪斜斜插入发髻,摇摇欲坠。神像右手高高举起一朵盛放的千瓣莲,右手小拇指勾着一串佛珠,整整108颗,左手持剑,剑尖直指前方的地面。
      无疑,这座巨大的神像是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却尽显庄严之相,有杀伐,更有慈悲。只是神像的面容被轻纱覆盖,让人看不真切。
      在女子身畔,有一匹高头大马正在疾驰飞奔。它体态健美,昂首扬尾,两个前足腾空而起,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它扬起的鬃毛,如同流云一般,自由、骄傲、也张扬。
      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住了杜若衡,指引着她走向这匹骏马,用手去触摸。明明只是块冷冰冰的石头,杜若衡却能感受到掌下的血脉流淌。
      曾经,她也有这样一匹俊俏的马儿。只是宝马忠心,在她跳下长生崖不久后,就郁郁而终。
      神像背后的山壁上,有一个小小的洞口,仅仅可容一人爬行穿过,洞口小而幽深,就像一只墨色的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一切。
      山洞里不知日月几何,杜若衡怕待得太久、走得太深会有危险,想原路返回去。
      就像有什么东西绊住了她的脚步,让她走得极慢。一种幽深的、静谧的不寻常萦绕在四周,杜若衡怒目回首。
      覆盖住神像面容的轻纱,骤然坠落。
      杜若衡的目光猛地一颤,眼底写满了震惊。她很少有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脑中仿佛炸出了一道惊雷,心跳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人一像的对视,如出一辙的脸庞。
      杜若衡的心底有了一个答案。
      此像,是她。
      此洞中万千像,皆是她。
      杜若衡突然向神像背后的洞口跑去,就像脚底生了风一般。她顾不得许多,硬是把身体塞进了这狭窄的洞内。
      瞬间,周遭被黑暗吞噬。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借着双手在前方小心翼翼地试探,慢慢地向前爬去。鼻子下有着大山深处独有的森然味道,掌下的土地算不得平坦,但鲜少有碎石,很明显有人刻意打扫过。
      这是一个缓缓向上的坡,带着弧度,杜若衡也不知道前方究竟通向哪里。
      本该心生恐惧的她此时竟有些兴奋,是久别重逢,是愿景已成。
      在琉璃山上听闻他或已故去之时,她满心怅然若失、悔恨不已。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就算重来仍是同样的选择,同样的结局,但并不代表不后悔、不心有不甘、不心生怨怼。
      命运如棋谱,身份如桎梏,可以孤注一掷换得新的生机,却不由行差踏错半分,最终落得满盘皆输。此生所遇之人,实难说清究竟是恩赐还是惩罚。每一次、每一人、每一事,都像是一场上天的捉弄,欲将你逐出棋局,又欲拨乱反正。
      如此清醒的活着,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嘶——”
      不小心扯到了胸口的伤,杜若衡的后背与额头霎时汗水淋淋。
      汗流入眼中,引发一阵刺痛。
      杜若衡用腕间系着的缎带抹去额角的汗珠,半刻都不敢停歇地继续往前爬。
      不知这样爬了多久,甬道渐渐变得不那么黑漆漆的了。再转过一个弯,前方尽是光明。
      阿夙,两个字堵在杜若衡的心口,含在杜若衡的嘴里。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又是一方洞天。
      这里有一个石床,床上有一个石枕,石枕旁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暗红色僧袍。有一个斑竹杆斜斜地靠在一旁,地上还垒着些许画轴和手札。
      杜若衡还在另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刻刀和锤子等工具。
      那些,果然是他做的。
      想来他做了许久许久。
      夙情浓会来到这里,是杜若衡没有想到的。她看着那些工具上只覆了一层薄薄的尘土,红了眼眶。她在想,若是沈碧海将紫檀木匣子给她后,她就赶来这里,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她还能再见到他……
      不,不是的。那会儿她便是笃定了他已然不在,可是事实证明他还在的,在长生崖,在这里。这会儿,或许仍是她错了……
      杜若衡突然找到了希望,像发疯了一样四处寻找夙情浓的踪迹。甚至,她告诉自己夙情浓只是出去了,走得远了些,可能过些时日就会回来。
      “若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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