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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话别 ...

  •   说是到了,却没有人来开门。
      车厢里一片漆黑,四面不透风,若是寻常人的话,早就喘不过气来了。好在于怀也不是平常人,被锁在这黑黢黢的铁匣子里,也不见他着急,兀自靠着车壁睡得天昏地暗。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是意料之外的呢?
      又过了许久,这铁盒子似的车厢像是被许多人抬起来了,走得四平八稳。约莫过了盏茶时间,车厢微微前倾,听动静,应该是在下台阶。可即便如此,车厢前倾了一下后马上又四平八稳了,抬着车厢的人小心翼翼得像是车厢里装着什么倾世的宝物。
      感觉到车厢外的情形,于怀自嘲一笑:“原来我这一生,并非一无是处。”
      半晌过后,台阶才算走完。之后,车厢又被抬着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停了下来。
      车厢停下来的一瞬间,于怀就睁开了眼睛。正襟危坐,静静地望着车门,等待着它被打开的一瞬。
      车厢外,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轻轻地传来。他的右手停在胸口,那里有一颗心,烫得隐隐发疼。
      好在这次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只听得车厢外武安公主轻柔道:“……无妨,开门吧。”
      车厢应声而开。
      待到车厢门一开,于怀倒也不惊讶为什么武安公主如此笃定的敢开车门了,毕竟这么大一个地牢,修建也非一日之功。她既然这样做了,自然是有万全的准备。否则,以她步步为营的心性,怎么也不可能在知晓他身份之后还如此托大。
      于怀打量着这四面不透风的地牢,淡笑道:“公主费心了。”
      武安公主浅浅一笑,正欲开口。于怀长袖一展,一揖到地,不待武安公主开口,转身进了地牢。
      地牢的门在武安公主眼前缓缓合上,于怀从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来。
      武安公主未尽的话,还未开口,便失去了出声的机会,堵得武安公主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武安公主从认识于怀那天起,想来都是随心所欲、有求必应,今天却接连被他甩脸子,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尴尬还是气愤。
      半晌,终于听得她长长叹息一声,缓缓行至地牢门前,叩叩牢门,轻声问道:“时至今日,是我对你不起,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牢里寂静无声。
      武安公主也在门外安安静静地站着,像是与谁赌气,又像是得不到一个答案就不走开。
      终于,地牢里响起于怀的声音:“公主中秋大婚,臣奉诏观礼。”声音清润,无怒无怨,仿佛他这一路走来,确确实实只是为了观礼。
      武安公主似是没有想到于怀会是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咬牙:“即使如此,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武安公主身旁随行的侍女青雪急了,忙道:“殿下,于……于将军非我族类,恐……”
      武安公主一摆手,阻止了她下面的话,依旧朝着牢门,缓缓道:“我知你对我心中有怨。你一心为国,一心为我,却落到今日之境地。你怨我,我无话可说。”
      武安公主顿了顿,声音越发轻飘,“你与我说,你是清风一阵,无拘无束。从来只知天地浩大,去留随意;不懂什么叫家国天下,寸土必争。”
      “但于怀,你不是我。你得天地灵气,成妖成怪也好,修仙修道也罢。你求胜,强盛如姜国也只能兵败如山倒,步步溃退;你求官,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皆步步高升。你是得上苍眷顾的灵物,红尘炼心,这三年不过是你飞升成仙成神的一段路而已。可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我只希望我的国家能物阜民丰,天下承平;我的臣民能够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她的话语有些冰冷,偏偏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缓,“‘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我活不了这么久,不能陪你去看了。谢谢你,愿意为了我这么多你不能理解的事情……对不起,让你做了这么多,你不喜欢的事情。”
      武安公主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今日却说了许多。无奈不论她说了什么,那个人都一言不发。仔细想想,除了剖白身份那日,他也是话少的。好像他们俩总是这样,一个人说的时候,另一个人总是不愿意听的。
      武安公主说完后,也不在等待,拂袖出了地牢。
      在她走到地牢门口的时候,一句话像叹息一样落在她耳边,又被门口的清风带走了,了无痕迹:
      “只愿你,余生无悔。”
      武安公主蓦地就想起自己在大路上捡到他的时候,那时他也是今天的样子:苍白羸弱,青衫寂寥。
      昏倒在草丛中的落难公子浑身上下没有一样东西能入她的眼。她救他,或者说她会救她,就算背后没有什么谋划与算计,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现在,端国举国上下都称赞她好心有好报,顺手就得了一个大将军,一个定远侯,救端国于危难之中。可谁又知道她内心的后悔——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自己为何要救他。
      武安公主其实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所想。她感激于怀,敬重于怀,甚至曾经爱过于怀。她不是没有想过终身可托,然而,他却是个异类。她也曾经偷偷认为,纵是异类爱了便爱了,真心爱着的人,哪里会在乎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再说了,一将难求,何况是千古难遇的良将。他便是穷凶极恶的异类,只要对端国有益无害,武安公主都可以置若罔闻。
      钦天监预言妖物祸国,武安公主原本是不相信于怀能给端国带来祸端的,毕竟是他于乱世之中,力挽狂澜,扶危济困,救端国于大厦将倾。如果说这样的人都能害了端国,那武安公主都不知道自己可以信什么了。
      然而,端国战火未歇,天灾又起。国境之内,竟是连年暴雨大旱地动山摇,民不聊生。“国君无德,上苍降罚”的谣言就势而起,甚嚣尘上。
      一年,是她唯一为于怀争取到的时间,也是她留给自己的时间。
      在这一年里,武安公主无数次的梦到定远侯于怀挂冠而去,从此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每每如此,她便在梦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与其兵戎相见,血流成河,她宁愿从此相忘于江湖。可每次从梦里醒来,于怀都依然固守在箭山,依然是端国不可撼动的国之柱石。
      初时是感动的,但是时间长了,这感动也就慢慢磨成了不耐烦。感动于他的坚守与忠诚,又不耐烦于他的坚守与忠诚。
      她想见他,又不想见他。她希望他守着箭山天险,又想着他能挂冠而去,泯然于众人。
      一年时光,走完之后回头想来,不过转眼而已。可是,一天天过来下来的时候,武安公主是觉得这一年特别长的,长到每一天都像一生一样。慢慢的,连武安公主都分不清自己对于怀是什么感情了。
      武安公主每次想到于怀,一会儿像个普通的年轻女子,一会儿又是端国高高在上的公主。想来也是,人生很短,也很长。回望的时候很短,经过的时候很长。
      泪水不知何时流了下来,武安公主站在地牢入口,从长长的甬道里吹来微凉的风,扬起了她层层叠叠的宫装。已是仲秋了啊。
      武安公主伸出了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又张开了手。
      她看着皙白的手掌,淡淡地笑,“于怀,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吧。自从你跟我说,你是清风凝魅,我就觉得很害怕。试问,这世间,还有哪里是清风无法到达的地方呢?每次想到你,我都会忍不住地想‘于怀是不是又在偷听我在说什么,偷看我在干什么’了呢?”
      “第一次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我的心里特别甜蜜。觉得自己有一个不论自己在做什么他都知道的情郎真好。可是后来,我在深夜议事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我就开始觉得,你也没有那么好。只要你想,众生在你面前都没有秘密,可这世上,又有谁是没有秘密的呢?”
      武安公主旋身四望,呓语一般地轻轻道:“你知道这个地牢是怎么修的,何时修的吗?”她没有等于怀回答,或许她也怕听到他的回答,所以她快速的接着道:“去年修的。这个地方并不大,所以也没有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只是怎样才能做到‘密不透风’伤了一些脑筋……”
      听她语调怆然凄迷,于怀终于沉不住气,“只有四日便是中秋佳节,公主殿下大婚在即,万望保重……”
      “我不要你管!我给了你两年的时间,可你为什么不走?!端国的存亡与你何干?你不过是个妖精!”话虽无情,但武安公主似乎很是伤心,说到最后语调近乎凄厉。
      于怀苦笑,前半生的泼天大功,这时全变成了罪恶。他的挣扎与坚持都失去意义,可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会后悔的,“公主殿下,在我的家乡青丘界山,有一条规矩便是‘人间有道,鬼蜮有法,妖境有度,不得扰乱’。山里精怪众多,其中不乏万年大妖,无一不从。像我这样开智不过十余年的,是小得不能更小的妖精了,若非命定,怎能不从。”
      一直沉默寡言的于怀突然间侃侃而谈起来,说的还是他的家乡里一个毫无关系的神仙,武安公主有些纳闷,也有些茫然,不知道于怀到底要说什么,便按捺着性子,静静地听下去。
      “我化形那日,正好落在他洞府前的桃林里。因我生来无所依托,便入了青丘界山的籍。入籍那日,府君断命,说我‘情毒入骨,红尘炼心’,是以我虽入了界山的籍,却不受界山的约束。入世炼心,乃是我的命。”
      他是妖,为了刹那心动才踏足红尘。倾尽所有,至死方休。
      可惜这些话,已经不能说给她听。他在还没有懂得掠夺跟占有之前就先知道了什么是失去与成全。
      地牢的第二道门缓缓关上,想到方才武安公主悲恸愤恨的面孔。于怀心里一阵恍然:都是穷途末路之人,谁都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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