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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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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晚风,从车窗的缝隙艰难渗入后在贺无过的脸上划过还带着一丝温热。
这是从市郊出发,前往更加偏僻的郊外的巴士。他几乎是瘫靠在座位上,满脸低落,在夜色的掩映下,还能从路灯中瞥见分毫。
几个小时前,当他说出“我不回去,我决定来跟你一起住了。”之后,并没有得到外婆热切的欢迎。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让他有些难受。
从小到大,就算他能明确地感受到老人家几乎是倾尽所有的爱,却也十分清楚明白——她一直泾渭分明的距离感。
贺无过不知道这距离感来自何处,只是从来不与自己频繁来往,不会允许自己留下来过夜,更没有来市区找过自己。
也不是没有猜测过外婆也许是对贺玉芬职业的嗤之以鼻,但是且不说自己是无辜的,更没有见她与贺玉芬因此有过罅隙。
外婆一直对他很好,贺无过小时候的毛衣袜子围巾都是她亲手织的,长大些后就偷偷塞钱给他,他没有乱花钱的习惯,大多数都收起来了,天真地以为自己毕业之后就能独立,总有一天会离开贺玉芬,与外婆一起生活。
直到再次被她拒之门外,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给。
贺无过闭上眼,外婆急切而慌张的语气还犹在耳边——
“乖,听话,你要是不想回你妈那里,我给你找别的住的地方。对了,这个度假村刚开业,隔壁小张本来应聘了那边服务生,包吃住,但是这两天他妈摔了,要住几天院,我今天打电话给他,那边正愁呢?好不容易找个了工作……要不你帮他顶一下呗,就当挣挣零花钱了。”
“就当帮你外婆忙了,小张人挺好的,平时没少帮你外婆换电灯泡修下水道,就是爱打游戏,一直没个正经工作,就这服务生,还是我联系我们宣传队的领队,花了好大功夫给介绍的呢。”
“早点去,在郊外,班车收得早!”
被贺玉芬从家里赶出来的时候自己的心情还挺悲壮且解脱的,直到一天内第二次被赶出来且对方还是自己认知中对自己最好的人时,他此刻连悲壮感都没了,只觉得悲凉。
路灯从窗外迅速划过,一层昏黄的光在他脸上旋转跳跃,光的下面,他的睫毛微微扑簌了两下正要闭上。
这时——
咻咻咻!
邓登等凳灯登灯等!
86版西游记片头曲《云宫迅音》的铃声突然响起,吓得他一颤,差点磕上玻璃。
如果说被这音乐吓到磕上玻璃挺丢人的话,那下一秒意识到这铃声来自自己的口袋后,他尴尬得几乎要夺窗而逃。
车上人的不算少,打电话的唠嗑的声音混在一起甚至还有些吵,但是都败给了这老年机发达的音响。
响亮高亢,穿透力十足,仿佛这一车的妖怪马上就要被抓走了。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停下了交流,不约而同在寻找声源后把目光落在了贺无过身上。
社死就在一瞬间。
贺无过假装镇定,伸手进口袋胡乱按了一通,不知道是挂了还是接通了,总算是止住了铃声。
他在心里默默呼了一口气,朝四周扫了眼表示抱歉,最后才心有余悸地摸出手机。
——是接通了。
他打开窗户,半掩着嘴:“喂。”
“小贺,刚怎么半天不说话呢?”吴绰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之前打你电话也打不通。”
贺无过听到声音愣了愣,随即又恢复了原样:“之前手机坏了。”
“昨天你考完就不见人影了,我还说找你吃饭,结果一晚上没人接电话,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吴绰还是如往常一样,声音轻快,也不打破砂锅问到底,转头就换了话题,“考得怎么样?”
贺无过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压着自己,呼吸也不畅快了,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竭尽全力。他十分明白这样的状态与刚才的社死完全无关,也与考试无关,但他不愿意往深处想。
“正常发挥。”贺无过说。
“那就好,”吴绰没有发现异样,问道,“什么时候空了请你吃饭?”
贺无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接受和拒绝中艰难抉择。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最后,他叹了一口气,答道:“过个礼拜吧,这几天没在市区。”
巴士缓缓停在了一片空旷的草地前,贺无过下意识抬起头,看见隔着一大片空旷草地的对面,“辰江度假村”几个大字隐在了夜色深处,阑珊的灯光隐约照映在上面,像是某个秘境的入口。
到站了。
“辰江度假村?”迟予怀打开免提,退回到某个学做菜的APP界面,继续阅读着步骤。
“对对,就这!”电话传来唐元迫切的声音,“你后天来吧,打车费我报销!”
迟予怀捏着鸡蛋,动作生疏地在锅边磕了两下,见有裂缝后立刻高举在锅的上方,掰开。
——嗞啦!
“操——”
蛋液打在锅里溅起来的油如暗器,精准落在了迟予怀的额头,他捂着额头冲到水龙头边,打开水就往额头一阵猛冲。
“怎么了怎么了!我的迟少!”唐元在电话那头一惊一乍道,“迟少爷!”
迟你大鸡蛋的少爷!
迟予怀在心里默默骂道。
额头上烫伤的皮肤还刺痛着,他骂完唐元没忍住开始骂自己。
——我他妈有什么毛病要把鸡蛋举这么高倒锅里!?
接着他很快把事情归咎于唐元的电话让自己分心导致自己意外受伤,煞有介事地吼道:“不去!你他妈要去玩少拉着我!你朋友我也不认识!”
“正是因为不认识,所以要多认识认识呀!”唐元丝毫不在乎他突如其来的火气,继续劝导他,“而且你家开的度假村,你总得来踩个点吧?”
“又我家开的?”
冲了好一会儿冷水之后,迟予怀把手机揣进兜里,从客厅的柜子里翻出药箱,随意捣了几下后抓起万能的红霉素软膏往卫生间走去。
“准确的说,是你三哥开的,才开业没多久,在市郊清净,又上档次,刚好我过生日,就请几个兄弟来玩几天。”唐元说。
镜子里的自己没有明显的毁容迹象,额头那块被溅上油的部分也就半个指甲盖大小,但几乎是紧挨在眉毛上方。
所以说,在彻底恢复之前,自己的眉毛要一直顶着这个丑陋的玩意儿了。
他又低头冲了一会儿凉水,一边冲一边回答他:“你也说了,我三哥开的,跟我没关系,我去了也不能刷脸卡。”
“说这话就生疏了不是?”唐元嘿嘿笑着,“怎么好意思让您免单,打个五六折就行了……”
贺无过不耐烦道:“不去。”
他拿毛巾擦干脸,挤了一小坨软膏轻轻打上去。
嘶——
真他妈疼。
迟予怀虚起眼,与镜子里面的人对视了一会儿,拨弄了两下刘海把额头遮住,这才觉得稍微看得过去点。
唐元仍在喋喋不休说着。
“你真得来,我兄弟们都特别想见见你,而且之前你在国外,多久没参加过我生日了,咱们家族里就我俩关系最好,你不能把我给忘了吧!”
啧,还兄弟们!
特别想见见你!
迟予怀对着镜子翻了一个完美的白眼。
这时,空气中隐隐飘过一阵糊味,他皱了眉头嗅了嗅,惊慌地冲向了厨房。
果然,早上才给唐茴下命令不准乱动厨房的东西,下午自己就马不停蹄地又在这个地方栽了跟头。
好在这次锅还幸存。
“刘局长,我再敬您一杯!感谢这几年你对县里的无私奉献!”
辰江度假村最大最豪华的包间内,大家明明已经喝了好几个轮回了,这酒还敬得没有个尽头。
贺无过拧了拧脖子,挺直了背微妙地换了个姿势站着。
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天,这几天观看各种官场商场虚与委蛇的局已经让他快明白这些酒桌上的规矩了,虽然他对这些规矩毫无兴趣。
同样没有兴趣的,还有坐在某个角落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话的一位姑娘。
贺无过并不需要刻意留意她,就能在这一桌侃侃而谈的人里面,精确地得出“这个人与他们格格不入”的结论。
她是坐在圆桌另一边的一位金姓老板带来的。
这几天贺无过见过无数被老板带来的年轻姑娘,有的妖媚,有的冷淡,有的长袖善舞,有的高贵冷艳——坐在老板的身侧,像攀附在高枝上的凌霄花般鲜艳夺目。
但这个姑娘哪一种都不是,她特地选了个远离老板的位置,不参与任何人的谈话,恨不得没有人发现自己的存在。
半小时前他们刚坐下的时候,贺无过就询问了一圈每个人要喝什么,在一众白酒红酒和啤酒的答案中,这个小姑娘小声问他:“有果汁吗?”
贺无过看了眼自己推来的酒水台。
虽然他知道自己推过来的时候根本就没准备酒以外的液体,但还是做了个回头看的动作,并回答她:“有的,我待会儿去给您拿。”
“谢谢。”小姑娘感激道。
如果说刚刚坐下那会儿小姑娘还有些怯场,那现在几乎是眼里的嗤之以鼻都快藏不住了。
她一言不发,默默在觥筹交错的人群中吃着自己的饭,脸色十分臭。
这时,她身边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举着白酒杯跟她说:“小路,咱俩喝一个。”
“姐,我不喝酒。”那位叫小路的姑娘说。
“没事,我陪你喝,你少喝点就是了。”那女人不容她拒绝,笑盈盈地推过一杯红酒过去,“你喝这个就行。”
小路姑娘大概是没想到躲了一晚上却没躲过被同性的人劝酒,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来回推脱几次都失败后,最终礼貌性地抿了一口。
完了,贺无过心想。
这种场上一旦喝下第一杯,哪怕只是一口,后面就是无法拒绝的更多的酒了。
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身不由己的故事,贺无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推开门去阳台上透气。
这是辰江度假村最大最豪华的包厢之一,这一层楼有无数这样的包厢,都在上演着大同小异的故事。但他没来得及感慨更多,推开门的一瞬间,就在对面的阳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按理说本来并不熟,但介于这位少爷是自己这十几年来见过好看程度和有钱程度的综合评分能排上前三的人,贺无过即使不想记住,也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忘记。
况且这位少爷给自己打赏的钱都还是热乎的。
——迟予怀半倚在不远对面的阳台上,微微佝着身子,低头一口一口抽着烟,看起来孤僻而冷漠,和那天喜怒无常的模样有些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