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廷臣舌剑争国策,太傅巧言收险局 ...
-
两天后。
临稷王宫中,一片凝重正笼罩在观澜殿东阁上空。
王长子柳政今年不满三十,在监国太子的位置上已坐了两年,此刻端踞堂上。堂下,正襟危坐着的是齐廷的九位中枢大员——中书令及尚书八座[1]。
不远处北面内室帘前,正恭敬立着两名内侍。但很显然,他们并不是侍候堂内这十个人的。
柳政清了清嗓子,环顾堂下年貌不一的九人,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
“众卿。今日门下省接到河北捷报,雁关军击溃压境来犯的九万梁军,阵斩梁军主帅靳原及一众梁将,斩首两万余级,缴获粮草辎重无算。河北危局解矣。”
言及此处,他顿了顿,目光游移地扫视着九位大臣。
其实不必太子殿下特意通报,在座的各位一早就得到了这个消息。河北的九万梁军并非孤军作战,还有另一支南路梁军沿河水东进,意图直逼青齐腹地,负责阻击的是平西将军杨崇,齐廷的钱粮也大多供给了杨崇所部豫州军。
只不过,长宁公主在兵力劣势又无粮草的状况下,非但没有按照齐廷的构想撤出冀州固守,反而迎上并击溃了这支主力梁军。南路梁军因而失去策应被迫撤退,长宁公主却又一次声震中原。
座中太傅兼尚书令陶玄资历最老。阖目捻须,颔首道:“长宁殿下又打了胜仗,好事,好事。”
没人应声附和。陶玄一句话听来平淡,似不痛不痒地在夸奖三公主,却将“又”字咬得偏重。
柳政听得出太傅话里有话,颇为局促地抿了抿唇角。
“呃……今日之廷议,也并非仅为告与诸公河北捷报。实则是长宁公主另有表章上陈,大王阅后以为事关紧要,这才召集诸公前来商议。”
言毕,柳政取出长宁公主的那封《陈河北军事表》,交给一侧内侍,对表宣读起来。
“臣盈月言:臣自伏领王命,都督二州以来,越三载矣。虽破贼者数,少有微功,然自惟不曾进趋扼要,以固山川形胜,虽偶顿挫贼众,亦于大势无补。又兼事迁人异,形势更迭,凶逆狼顾,士庶怀忧,臣寸心竭虑,颇感时局危累,难图久全也……”
读到这里,殿中诸公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眉头。长宁公主所上此表,全不同于各个督牧刺史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表章,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声称河北形势危如累卵。若非她是王女之身,哪敢这般危言耸听?
其中神情最为不满的是吏部尚书赵之澈,一个与太子年岁相仿的青州才俊。他剑眉一横,低声道:“呿!长宁公主这种口气,反似她打了个大败仗,跟朝廷哭诉讨饶来了。”
坐他上首的太傅陶玄睁开眼,严厉地瞪了他一下,示意不要私自乱发议论。赵之澈见恩师这般,便撇了嘴去,不再出声。
内侍继续宣读下去。接下来长宁公主在表章中大略陈述了一下此次河北大捷的先后经过,也直白地将自己所部齐军所遭种种困境凶险也一并写了出来。
而接下来的内容则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长宁公主用所剩大段的篇幅,毫不避讳地论断朝廷应当重视河北方向战事、甚至倾斜资源持续保持战略进攻的必要。
如是长宁公主不以清廉忠正闻于朝廷内外的话,这篇《陈河北军事表》的用意,几乎就是全然不顾体面地向朝廷讨钱讨粮了。
柳政首先望了望两位齐廷中最为显赫的老臣。太傅陶玄虽然一直是一副稳重淡泊的模样,神色安然,不发一语,如同无波古井般。
但柳政从他下首赵吏部那一副懑懑不满的神情可以看出,陶太傅对这封奏表的态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毕竟这二人同出青州高门,又有师生之谊,极少在大政方针上意见相左。
受齐王命令主持朝会的太子也早就清楚,父王给他的其实是个烫手山芋。他不想让局面变得难以收拾起来——起码这个始作俑者不能由他来做。
他望向另一位元勋重臣,太保兼中书令陈元纲。此人是齐王多年心腹,谨慎持重,说话颇有分量。太子见他沉目敛眉,若有所思,便开口道:“陈太保以为,此表所奏之事如何?”
话音一落,堂中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落向了陈太保。
陈元纲似一早就料到太子要从他这里破局。他抖了抖袖子,长揖道:“殿下。长宁殿下自幼晓畅军事,又兼戍镇冀州三载,于河北形势,其言最有分量。老臣亦随王上征战多年,粗通军事,依老臣片面之见,长宁殿下此表,恰切其时。”
陈太保话音未落,柳政甚至听得见堂中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显然,陈太保的态度大大出乎在座诸公的意料。
即使在他座下的度支尚书沈升与左民尚书程麟,也是同样面露苦色,但又不好说些什么。
尚书仆射冯攸清嗓道:“陈公,朝廷治理四海,养恤黎民,自当总括万机,出政以天下为重。岂不闻兵者国之重器,不可轻动乎?”
陈元纲一皱眉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此时却有另一个话音响起:
“殿下,臣有一言。”
举起牙笏的是位次稍后的五兵尚书郭谦。此人眉眼细长,面相清癯,蓄着把整齐干练的山羊须,乃是不久之前为接替乞骸骨还乡的前任尚书王范,由齐王亲命自幽州刺史任上迁入朝中的。
冯攸见是郭谦,鼻孔中轻哼了一声。
太子颔首:“郭卿但说无妨。”
郭谦亦不打算多搭理冯攸,径直朝向太子道:“殿下,兵事乃国家司命,若军情不稳,黎庶亦不免兵燹之忧。臣在幽冀二州任职多年,近来又主掌诸军枢务。依臣之见闻,冀州前线少有险阻可恃,倘若一朝兵败,门户洞开,任由敌军长驱直入,抄掠人民,则实为国家大患。若长宁殿下所表奏雁关军乏钱少粮之诸多难处属实,恐怕河北形势确实殊为不利,唯有主动进击,至少进至晋阳一线,方可保形势无虞,海内平稳。望大王与殿下多加权衡。”
陈元纲面色稍显缓和,点了点头。
此时,一直板着面孔不发一语的赵吏部冷不丁开了口:“陈公与郭尚书所见,恕赵某不能苟同。晋阳乃河北要冲,又是晋室龙兴之地,岂能轻易攻取?况且如今朝廷用度正值拮据,故此难免失彼,若天时未予贸然动兵,届时战事不利,恐怕就不仅仅是劳民伤财那么简单了。”
说着,赵之澈冷下脸来:“另外,赵某得提醒郭尚书一句,即便是长宁殿下,也不是什么仗都打得赢的。若非我大齐社稷自有天佑,恐怕前日之战,就得追究长宁殿下一个擅自进兵、自取败战之责了。”
郭谦露出一个狡黠中带着轻蔑的笑容,回敬赵之澈道:“朝廷可从未切切实实地向雁关军下过不准出关迎战的旨意。若雁关当真失守,且不论是否有人要负筹运军粮不利之责,难道赵尚书还有闲情逸致在此坐而论道么?只怕早已避梁人兵锋而不及了罢。”
“……你!”
赵之澈闻言双眼圆睁,剑眉倒竖,直指着郭谦正欲发作,太傅陶玄却稳稳当当将手一横,把他拦了下来。
“载清,为人臣子,朝堂之上,切莫失仪。”
“是……。”
赵之澈见恩师出面,竟生生将一腔火气压了下去,懑懑然不再作声。
陶玄拦下了险些失态的赵之澈,双手拢袖,朝太子微微一颔首。
太子知道陶玄这终于是要表态了,也无甚奈何,只得点头道:“陶公请讲。”
陶玄得了太子首肯,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殿下,诸公,这河北战事如何进展,一进一退,俱有道理。不过老臣忝居尚书台数年,亦知欲举大兵,必以庙算为先。以老臣愚见,不若先算清府库中尚有几许军资,再定下军略不迟。”
“子阶啊。”陶玄转向陈元纲座下的度支尚书沈升,“你且说说,今岁国家财帛粮赋情况如何?”
沈升见陶玄问向自己,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却又皱起眉头,望了望陈元纲。
陈元纲短叹了声,点了点头。
他将目光移至堂上柳政身上,道:“不瞒王上、殿下与陶公。如今秋赋入库尚早,青黄不接,正是用度紧张的节骨眼上。年初时账上本就吃紧,余不下多少开支,夏季救旱救涝又耗去不少钱粮,豫州杨崇将军所部为迎击南路梁军,也临时征调了二十万石粮草,只怕国中暂已无力再支举兵征战了。”
陶玄这才摇头道:“如此看来,既度支账面吃紧,就算还有军资拨给长宁殿下,恐怕也不足以维持河北战事咯。”
内室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咳了两声。内侍望向堂上的太子,使了个不轻不重的眼色。
柳政自然知晓戎马半生的父王是何心思,虽心下颇有为难,却还是问:“夏赋不是不久前收上来的么?煮盐炼铁的收入,想来还剩一部分吧?”
沈升毫不迟疑答道:“今夏青徐两州多灾,收成大减,多亏陶太傅与赵尚书体恤民情,连番上书,又蒙大王天恩浩荡,朝廷也下过两州减免赋役的恩旨了。”
陶玄捻了捻须,赵之澈脸上闪过一片阴云。
“加上梁国大兵压境,人心惶惶,冀州粮赋也较往日少了些。夏赋七折八扣,上一次盐铁入项也因灾异打了折扣,如今已用去八成多了。”
柳政听沈升昂首讲着种种难处,只能缄口不言,心下也不愿多加追究。
“灾异”意味着什么,在座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但谁都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
内室里又传出阵剧烈的咳声,内侍唤了御医进去。
稍许片刻,御医掀开隔帘,踏着碎步匆匆离开。内侍来到太子面前,低声耳语几句。柳政立刻面露难色。
内侍语毕,转身离去。柳政有些不自在地开口:“话虽如此……但晋阳乃是河北心腹,方今梁军已遭重挫,梁国国内必定空虚,若不动兵进取……只怕白白坐失良机。”
阁子内的氛围又一次阴沉起来。众人都清楚,虽然这话出自太子之口,却不是太子自己的意思。
打定主意要攻击晋阳的,是齐王本人。
陶玄见状,向赵之澈轻轻使了个眼色。赵之澈会意,立即话锋一转道:“自汉孝武以来,盐铁一直是朝廷收支的大头,今日便不敷使用了?沈尚书大可重新清点清点账目,这河北战事如何进展,最后还是要大王乾纲独断。”
“载清,你这话有失公允,朝廷的账可向来做的是清楚的。”
沈升眯着眼睛,指头点着桌案。
“我也不妨讲明,度支账上确实还有盈余。不过这盈余,一者预备拨给太府寺、一者预备拨给卫尉府、一者预备发放这几个月的京官俸禄。还有一件左民曹方呈给门下的折子,打算修缮河水渠堤,这一部分也是要预备着的。赵尚书不妨思量思量,咱们省下哪一个会合算些。”
左民尚书程麟马上接道:“而今夏汛已过,河水上的堤渠虽较往年旧了些,但修缮也不是那么火烧眉毛的事。若大王下旨,臣等大可另寻良策。只是常说,秋雨连绵,这河堤能用至何时,会不会出什么万一,谁也不敢妄言。”
眼见着烫手的火炭又推了回来。虽说这招大可不接,但沈升和程麟这一番以退为进,还是弄得赵之澈极不自在。
“太府、卫尉,那都是宫里的开支,谁敢替大王慷这个慨?京官不过数千人,就算半年的俸禄都供给雁关军,怕也不够几日支用罢?不过若阁下要朝臣毁家纾国,我赵某家中还有几分薄资,阁下拿去便是!”
柳政见气氛不妙,忙道:“朝廷富有四海,怎会行夺人家资这等不成体统之事。至于钱粮,本宫稍后会与王上再议,切莫伤了同僚和气,朝廷上下团结一体才是大事。”
一直以来态度模糊的陶玄此刻勾了勾唇角,悠然冒出一句古语来:“古人有云: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陈元纲皱眉,他已猜到接下来话题会引至何处去。但心中权衡一番后,他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毕竟,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啊。[2]”
陶玄不紧不慢地吐出了这次朝会上最凶险的一句话。
[1]尚书八座:魏晋时期中央行政机构尚书台的八名主要官员。一般为尚书令、尚书仆射及六曹尚书。隋唐时改六曹为后世所熟知之六部。本文中齐廷尚书台设置吏部、度支、殿中、五兵、刑部、左民六曹,虽具体职责有所不同,但可大略对应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2]:陶玄这两句古语出自《老子》第三十章,分别意为“军队驻扎之处,必然荆棘丛生、凋敝破败;战争过后,必有灾凶之年。”、“以大道辅佐君主之人,不会以武力逞强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