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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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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的水,还是如同从前一样,沧茫深邃,卷携着层叠浪花,以磅礴的气势气势义无反顾地奔涌向岸边参差的礁石,然后,粉身碎骨,却依旧前赴后继。
寸心,难怪你是西海的女儿,原来就连这西海的水,也有着和你一般的心性。
杨戬思量着,翻下云头,褪去一身银铠,换上白氅,将手中的三尖两刃刀收作折扇,站定岸边,扫视着那片桀骜不驯的汪洋。
这里的一切,于他,并不算陌生,自千余年前从那白练搭成的庇护下醒来,也不知来过了多少次,然而,自己却仿佛从未曾真正地,欣赏过这西海的景色,就连那时提亲,站在岸边等她的三天三夜,也是望着月亮过来的。
是啊,那清冷而圣洁的月光,总是比这西海的水,能够留给人更多的期盼和遐想。就像那个深明大义温文尔雅的月宫仙子,又怎是那矫情自私刁蛮泼辣的龙三公主能比得的?
千余年前,他不止一次地这般比较,然后反省那场为了报恩的错误婚姻,还有那一千年的相互折磨。
直到他接下圣旨,与她和离,直到她为他顶罪,被削去封号禁足西海。
直到她将手从自己手心抽离的那一刻,直到她的泪滴在了自己手背上,竟是从未感受过的冰冷,冷到骨髓里,冷到心坎上。
他那时才恍然,这竟是他千年来第一次主动拥她入怀,第一次主动为她心痛,也是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她留在身边,却,只能看她走远。
当然,她离开的痛苦,并没有持续很久,或者说,没有时间持续很久,他无比理智地认识到,忍辱负重,让新天条出世,才是最重要的使命。
他的爱,是大爱,要爱的是天下苍生。
其实,在某些个独处的夜晚,当他脱去脸上的面具,也会有种几乎被孤寂淹没的窒息,每每此时,月宫处映来的那束月光,就会成为一剂良药,那与母亲无比相似的温暖圣洁,是那般让他迷醉,对那月光的渴望也便日益强烈起来。
然而,月光再明亮,洒下的也依旧是冰冷的清辉,满室的清冷,似乎得不到多少缓解。
再后来,他佯装倒行逆施,虚与委蛇,被三界所唾骂,苍生痛恨,就连那月宫的清辉也不肯再眷顾这神殿了。
这地境随之不但清冷,又越发得昏暗了许多。
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不爱掌灯,总觉得那明艳艳的烛火,恍得人眼睛疼。偌大个屋子,只有那红木案牍上一盏豆大的油光,勉强够看得清竹简。
隐约地,他就会想起在灌江口的日子,想起那个打扮明艳的女子和她那些声嘶力竭的争吵,那些年听来那般刺耳的声音,如今想来,竟有了几分怀念。
人呐,总是这般的不知足。
新天条的出世,他付出的代价,真的太大,众叛亲离,几生几死,看着三妹,梅山兄弟,哪吒……曾经的至亲好友一个个站到自己的对立面,那个中苦楚,唯有自己知晓。可终于,一切的付出得来了回报,新天条出世,三妹一家团聚,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总算没有白费。
当沉香喊出那声舅舅,当那道月光为自己洒下,他知道,一切,终是值了。
沉香小玉成亲那天,是他三百年来睡的一个难得的安稳觉,也许是劈开华山令他元气大损,也许是终于得以放下肩上的重担,这一觉,他睡了很久很久,也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中没有三妹沉香,哮天犬梅山兄弟哪吒三太子,没有他觉得重要的任何一个人,他倒并不觉得惊讶,毕竟,他们现在都过得很好,不再需要人牵挂。
梦中,只有一个朦胧的影子,看不太清,隐约是个女子,飘飘渺渺地向他缓缓走近,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嫦娥,但很快,他发现不是,那女子越发走近,一身金粉衣裙便越发清晰起来,是寸心,他看着她逐渐显露的容颜,依旧如同初见般明丽,她在一片飘渺里,对他嫣然一笑,不算倾世,却有着她自己别样的娇俏。他也对着她微微一笑:“寸心。”这名字好久不曾叫出口了,竟有些不自在,他说着便想向她走近,可周围的雾气越发浓烈,他快步奔向她,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始终不见缩短,他大声叫喊着她的名字让她过来,她却不动,脸上的笑容依旧俏丽,却逐渐由清晰变得模糊,最终彻底消失不见了。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惊慌,大叫一声,猛地清醒过来,睁眼,自己已经躺在了真君神殿,床前守着三妹。
“二哥,你怎么样?”三妹眼中噙满泪水,尽是担忧,他最是见不得她哭的,忙微笑着摇摇头。
杨婵见他气色稍有恢复,也终于放下心来:“二哥方才可是做梦了?”
他点头,知道是梦中呓语被三妹听了去:“陈年往事了,偶有想起罢了。”
杨婵摇摇头,那月宫的清辉不知何时早已透过窗棂洒到了床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见的,便是二哥心中放不下的。”
他无奈地一笑:“三百余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更何况那千年的折磨,二哥是真的怕了。”
杨婵也是一笑,起身,走到窗前:“二哥,你知道夫妻和红颜知己的区别吗?红颜知己是水中月镜中花,可以把酒言欢互诉衷肠,相敬相知,可关系再亲近,仍是隔着一层,不能捅破,一旦破了,也便俗气起来。可夫妻,是过日子的,要日夜相对,生死相依,荣辱与共,他们是最亲密的,中间隔不得什么,双方的亲友宿敌,自然都和对方有了关系,而正因如此,也便不得不俗气起来,吵吵闹闹也成了必然,若始终相敬如宾反倒显得矫情起来。”杨婵回头看他正盯着门口的风铃,不知在思索什么,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了下虚无的如雪月练:‘这月光确是美不胜收,可惜啊,照进神殿里,终是清冷得紧了。“
九重天上的午夜,更是不胜寒的,一阵清风拂过,门堂的风铃声越发清脆不绝。
西海岸边,不知何时也起了风浪,咸湿海风的味道,和她身上有些相似。
还记得那时哮天犬骗她自己闻不了龙味,逼得她出走,自己可算是费了好大番功夫才解释清楚将她劝了回来。
他其实从未告诉过她,他一直都很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在那些个难得的红烛銮帐,耳鬓厮磨的时光里,窝在她颈间贪婪地吸吮这清新的海味,一直是个他羞于启齿的小嗜好。
这道赦免西海三公主的圣旨,原本是由天奴来宣的,可他却半路上截了过来,这些天,想要见她一面的意愿越发强烈,这无疑是个难得的契机。
他不知道她会对他的到来做何反应,是如同千余年前冲进他怀里还是故作生气地冷嘲热讽他几句抑或是展现出禁足多年修炼成的沉静内敛,他都不得而知,毕竟这丫头的心思,他千年来都没能参透,不过,不论如何,这一次,他要带她回家,不再是因为感恩、愧疚或者与天庭赌气,这一次,只是为了爱,为了不同于那份要分给苍生的大爱的,只想给她一个人的小爱。
他到了龙宫的时候,东海四公主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他颇有些吃惊,问了几句,听心却始终缄默不语,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管在前方引路。
西海龙宫他只来过一次,为了抢她成亲。
他承认那次抢亲时,多一半是为了向天庭市示威的,却全然没有顾及她的感受,只管给这龙宫闹了个翻江倒海,对这龙宫景致的印象也自然难以深刻了。如今留心看来,却只觉得连廊上的摆设甚是素肃,全不像她时常的打扮那般惹眼。
他越往龙宫走去,越觉得寂静异常,再加之听心不愿与他搭话,心下也就越发不安起来,想要见到寸心的心情更为急迫不堪,只觉得这连廊竟长得不可理喻。
也不知走了多久,听心忽然停住脚步站定在一座青铜门前,转过身,张了张嘴,可还没等发出声音,眼泪却先滚了下来。
“四公主,寸心她到底怎么了?”他紧紧盯着听心,心中不安已经奔涌而出,左手的指甲不知何时早将执扇的右臂掐了个青紫,他暗自运了口真气,以最大的定力掩饰住极度的慌乱,却压不住那副藏在宽大衣袖中双手的战栗。
“寸心,她……她……死了……“听心勉强挤出这几个字,再撑不住,嚎啕大哭。
他的脑子瞬间一懵,手上不觉一松,折扇已经掉在了地上,眼前的一切怵地就恍惚了起来,他冲过去推开那扇门,堂前的一个“奠“字映入视野,无比刺眼,一副水晶棺,摆在一片鲜花铺就的大堂正当中,那个身着大红衣袍的女人,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除了紧皱的眉宇,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步伐却稍显踉跄。
他一步一顿地走到水晶棺边上,俯下身子,看清了她的眉眼,没有人阻拦他,她就躺在那里面,一动不动,很安静,这张如此安静的脸,在千年前,只有她睡着的时候,自己才见过,也是极稀少的,毕竟那一千年里,能够和和美美同床共枕的次数,少得可怜。
他缓缓跪下,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拉过她的手,冰冷的触感如同那天她滴落他手背上的龙泪,另一只手拂过她的眉眼,朱唇,分明是栩栩如生的,却没了一丝温度。
杨婵和嫦娥从听心那得了消息,带着沉香小玉和哮天犬梅山兄弟等一众人赶了过来。
西海三公主留给他们的印象,大多已经模糊不清。她那时候如何深入弱水救下数万生灵,如何背叛西海陪杨戬反上天庭早已为人遗忘,剩下的,大概也就是那个在灌江口整日吵得家宅不宁的刁蛮妒妇。她残忍地让真君新婚之夜露宿凉亭,她泼辣地赶走杨戬的亲友爱犬,她歹毒地遗弃狐妹的孩子……时间久了,就连这样的记忆也越发淡薄起来。
三界只记住了杨戬愿为嫦娥树旗为妖的月光宣言,却早忘了那年也曾执手向她许下任你驰骋的山盟海誓。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个几乎消失在所有人记忆里的女人,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告诉我,寸心她是怎么……死的。”那两个字,第一次变得这般难以说出口,杨戬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一记艳红,声音依旧温文如常,却隐隐透着一股绝望的悲凉。
听心勉强止住眼泪:“寸心被禁足后,西海便成了四海八荒的笑柄,她也就成了整个西海的罪人,不必说皇亲国戚,就算是寻常龙族也给了她不知多少白眼,甚至是西海二叔的皇位也因此受尽了非议。龙王和龙后虽然心疼女儿却也畏惧天庭不敢姑息,只得将她打入冷宫。寸心倒也不再闹,心甘情愿地住了进来,这一住就是300年,三百年里,除了我和龙后,她从不见任何人,其实,也没有别的龙族敢来看望她。后来,沉香不慎放出地狱十万恶鬼,其中一个就是曾被西海二叔杀死的恶蛟,这厮在地狱里修炼出些道行,前来西海复仇,借着没了肉身得以隐藏身形的优势,斩杀了龙宫不少水族。寸心也不知从哪里得来了消息,竟闯出冷宫,以自己的龙元作饵引得他显出真身,最后那恶蛟虽然灰飞烟灭,可寸心的龙元也受到了致命的损害,叔父婶母寻遍四海名医,终是没能救她就回来……不过也因她舍命救四海于危难之中,才使得西海龙王的皇位坐得安稳了些。“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从未听说?“嫦娥等人不觉一惊,西海虽是下界,可如此严重的事故,早该有人向天庭承奏。
听心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声:“是寸心的意思,她临终前不住地恳请她父亲,不要上报天庭,以免加深沉香的罪孽,唯恐杨戬夹在其中更加难做。“
“难做?寸心她一直都知道二哥……”杨婵心中一颤,寸心,这个曾经与二哥吵的最凶的,最是蛮不讲理的女人,竟是在他众叛亲离时,唯一从头到尾信他的一个。
“她从来就不曾信过你是恶,杨戬,你知道吗,那三百年里,她常常拉着我讲你的消息,禁足的日子里,除了我,在没人见她笑过,因为只有从我这儿,她才能听到你的名字,即便我说的是你倒行逆施的那些恶行,可无论我向她说了多少你的罪孽,她始终都是微笑着摇摇头,她说,你的心中怀有大爱,没人能懂,”听心说着命人搬过三只大铜箱子,放到杨戬面前,一一打开,杨戬低头,是满满三大箱手抄的经文,纸张已然泛黄,墨色却依旧清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这是她为你抄的,三百年里,日夜不停。她常和我说,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法术不高,仙位低下,又不像嫦娥那样冰雪聪明,甚至这一次,连伴你左右,救你于危难,甚至是再替你挡下些灾祸也是不能够了,所以,她便日夜抄写经文,只愿西天的菩萨佛陀,能看在她心诚的份上,护你平安。”
杨戬拿过一页黄卷,她的字迹娟秀挺拔,带着如同她一般的傲骨,那淡淡的墨香里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盏豆大的油灯下,那一袭金粉罗裙的女人,一笔一划、一念一求的样子,那字,不觉便晕染开来。
“她是五年前的中秋夜里去的,就在这间房中,那时自她龙元受损已有余月,虽靠着万年明珠勉强吊着性命,却始终昏睡。那天,也不知怎的,就醒了过来,仍是面如死灰,精神头却难得不错,她求我扶她起来梳洗,我拗不过,扶她到了菱花镜前,替她匀了粉头,染了胭脂,换上了她成亲时穿的喜袍,那喜袍是她从灌江口带回来的唯一一样东西,她说,你曾说过她穿着这衣裳好看,即便她知道,你不是真心的,她心中清楚,你喜欢的是那一席素白。可她说,她还是想穿上它,她自小就是这样的,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喜欢的就要得到,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她说她不是嫦娥,也不要学嫦娥的温柔体贴、深明大义,她只是西海敖寸心,她要你爱上她,爱上她的娇粉,爱上她的艳红,而不是做那月光的替身。可终究,她还是没有成功,不仅没有成功,反而一败涂地。那天,她说了很多话,比那三百年里加一起的还要多。她不住地恳求叔父婶母答应她不上报天庭,不与你为敌,她跪在地上,向西海,向爹娘,替自己也替你恕那千年的罪过,叔父婶母终是不忍,点头答应,老泪纵横。她见双亲点头,总算放下心来,身子也便软了,我上去扶住她,那根根分明的骨头,硌得我生疼。她在我怀里,笑了笑,她说,‘听心姐姐,我其实从没想过,自己竟是条如此短命的龙,原以为真的能和他厮守一生的,只可惜,他的一生,却从不是的我的一生……姐姐,那些年,其实我知道,是我做错了,我太任性,太小气,可你知道吗,我没想过那么多,我只是想要他的心里,能有我,想要他对我笑的时候,别那么勉强罢了……我真的不够伟大,我真的是个最俗不可耐的女人了,你知道吗,若没有那一纸和离,哪怕是再与他争吵折磨几千年,几万年,我也是甘之如饴的,我只是,想要在他身边,想要在他心里多占些地方……姐姐,我要走了,我自小便没什么大本事,老爱缠着你,也求了你很多事,可如今,我还要再最后求你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不论杨戬日后做了什么事,对别人,还是……对你,我都求你,相信他,就当是,为了我。’”听心盯着那水晶棺里的女人,心下又是一阵刺痛,仿佛看见了小时候她追在她身后喊她听心姐姐的俏丽摸样,自己之所以能够原谅杨戬杀死自己的大仇,多一半,也是为了那丫头吧。寸心曾跟自己说,不要为她办葬礼,她不想让自己的事再影响他的大业,更不愿再看见他愧疚的目光,就这样永远不再在他的生命里出现,挺好的。听心那时答应了她,后来却一直以东海明珠镇着她的尸首,她知道,这一句,不是她的心里话,那个想了三百年的男人,怎会不想见呢,这个向来没什么心计的傻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将自己的悲喜藏入心中,“那天的月亮很圆,她这冷宫里,向来是看不见月亮的,那天也不知怎的,一束清辉便直直映到了她脸上,她循着月光照来的方向望去,良久,哧的一声笑了:‘月光真的很美啊,难怪他竟这么喜欢望月呢,早知道,那些年他坐在房顶上望月的时候,我便不该在院子里整夜整夜地看着他,也该赏赏月色的。’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再低头时,双眼已经没有了神采,嘴角的笑意凝在了脸上……”
众人听到此处,已是悲从中来,哭声一片,就连不曾与寸心会过面的沉香,敖春,小玉,赵家小姐也一阵唏嘘,哮天犬经过了这么多事,已略通了些人性,忆及过往种种因怕这龙女夺走主人而动的坏心思,更是悔不当初,面露戚然。
可唯有杨戬却怔在了那水晶棺前,一动不动,如同失了魂魄。良久,他起身抱起那个安静地睡在棺里的龙女,她的身子依旧很软,指尖的触感和那时候他外出回府,她飞奔入怀别无二致,他望着她紧阖的双目,嚅嗫双唇:“寸心,杨戬来了,杨戬来接你回灌江口了。“他极力地扯起一个微笑,她一直不想他对她冷冰冰的,所以,要笑着来见她,他在来时的路上对自己说,可笑容未起,泪,却止不住地滴落,”寸心,你怎么了,别闹了,好不好,千年前,杨戬许你,陪你回西海,见父母,如今,杨戬回来了,你为何不理我了?寸心,杨戬回来向你赔罪了,千年前,是我不好,是我不够体贴你,是我不够理解你,是我的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人却唯独忘了你,现在,我知错了,我接你回家去,这次,没有嫦娥,没有三妹,没有哮天犬……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我不去打猎了,不去伐纣了,我陪你去朝游沧海暮桑梧,我陪你……”杨戬语气轻柔平和,如同千年前拿丁香花哄她和好,可说了一半就再发不出声音,心被撕裂的痛楚让他喘不过气来。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上一次,还是母亲被晒化的时候,原以为千余年的磨砺,这颗心早已无坚不摧,可如今,痛苦却有增无减。
他在众人的哭声里一步步走出青铜门,这里实在太冷了。
他记得,她是最怕冷的,以前在灌江口时,每逢冬日,总要用汤婆子暖好被褥,盖上几层裘皮,再不讲理地用冰凉的一副柔荑拦住他的脖颈,一个猛子扎到他怀里方可安眠,在这刺骨的冷宫,她又是如何挨过了三百年的时光呢。正值晌午时分,骄阳似火直透海底,连廊上也一片明媚,可分明已经走出冷宫来很远了,那寒意却仍旧遍布全身。
“寸心……”一声长啸,响彻西海,直达云霄。
华山的桃花开得正艳,那迂腐的书生折下一枝,回身簪在怀中美艳的少妇发间,一首酸诗吟得磕磕巴巴,少妇却是一脸幸福。
月宫清辉依旧圣洁,可远远望去,却早就不见了佳人的身影,只剩得一只捣药玉兔儿,忙得不亦乐乎。汴京闹市,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子,传闻老板箭法精准,能百步穿杨,而老板娘则是个天下难得一见的美人,并且做得一手好月饼。
青瓦白墙的真君神殿依旧庄严肃穆,不过却多了很多人气,不再死气沉沉。梅山兄弟忙时各司其职,闲了把酒言欢,新天条的整理井井有序地进行着。
神殿内,男子高束英冠,银铠黑氅,端坐堂前,专心地批红法条,女子一身红妆,款款而来,递上一杯清茶。男子笑着接过,轻咂一口,随手揽过温香佳人:“小玉,新天条已经顺利运行,如今三界纵享和乐,只是,不知舅舅怎么样了。”小玉伸手覆上环在她腰间的一双手,用力地一握:“舅舅这一生太苦,只愿命运,别再做弄他罢。”
新天条出世,天下平定,四海祥和,司法天神昭惠显圣二郎真君杨戬让位外甥刘沉香,下凡而去,不知所踪……
灌江口西面的山上有座很是灵验的寺庙,供的是西海龙女,传说千余年前,天河弱水席卷人间,就是这龙女化作真身,穿梭水山间,救下了数万生灵,后来也不知是谁为龙女塑了神像,供奉起了香火。说来也怪,这龙女虽不是天上仙子,但保灌江口一方安宁,却甚是灵验,香火便也自然经久不衰。
那年不知打哪来了个说书人,讲的是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引来不少香客围观,只见那枯瘦的老叟啪地拍下醒木:“……话说那司法天神杨二郎三目尽瞪,一脸奸诈地盯着自己的外甥,阴险地要致其于死地,可这沉香小英雄愣是不惧,抬手便是一斧,震得那杨戬连退数十步,丢盔弃甲,连连求饶……”老叟还未讲到兴起处,围观香众潮水般的掌声喝彩声早已不绝于耳。
几十步外,一个青衫女子冲着身旁的白氅男子坏笑着撇撇嘴:“他们这般诋毁你的名声,你就不恼?”
男子却摇扇一笑:“恼什么,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生生死死几千年了,若还在乎区区名声,不是反叫世人耻笑了,”说着牵起那女子的手,“更何况这说书的招揽来了不少香客,为娘子又添了不少福寿,为夫的感激他还来不及呢。”
女子娇羞一笑:“若是各方仙友知道了不苟言笑的二郎真君今日说话竟是这般油腔滑调,恐怕要吓得掉下九重天喽。”
男子知是那女子在奚落他,却也不恼,反而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点点头:“那娘子可得为夫君保全这个秘密啦。”
女子轻笑着伸出另一只手推了他一下,身子却向他紧紧靠了靠:“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家吧,那小丫头还在家睡着,若知道我们今日出来没带她,又要吵得翻了天了,哮天犬怕是招架不住的。”
男子无奈地摇头笑道:“是啊,真真儿的是你闺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副刁蛮泼辣的样子,哎,怕了,怕了,赶紧回去吧。”
女子白了男人一眼,眉目一蹙,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度:“喂,也是你闺女好吧,吵架会遗传吗,分明是你惯出来的。”
男人刚刚竖起来的些气场被女人瞬间破功:“是,娘子教训得对,我惯的,我惯的,我回去一定严厉地批评她……”
两人一面笑闹,一面向山下走去,路旁的丁香花开得正艳,清香的味道让人迷醉。
杨府内隐隐传来一阵龙吟,紧接着就是狗儿可怜兮兮的呻吟声……堂前的那串风铃随风摇曳着,清脆空灵,一红一粉两片玉石稍显得新些,迎着余晖,明媚俏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