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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织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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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织网
沈瞰是个很有计划的人,给她指定的课程不松不紧,而且过程很有趣,一般都是带着她实地考察,让她身临其境地领悟,而不是布置一大堆作业。
之后两个月,跟他混熟了,平若倒没那么怕他了,睡前偶尔还会给他发两个表情包,逛街时顺便给他带点儿小礼物。
两人亦师亦友,关系倒是融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夏末。
平若的老家在陵市城东,江滨路63号,一座晚清时留下来的大宅子,白墙黑瓦,三进三出,后面还连着一个大花园。
典型的殷实富贵人家。
每到夏季,陵市总是多雨,淅淅沥沥地敲打在长满青苔的小路上。平若撑着把黑伞,小心地跨过一个个水坑,终于到了朱漆大门口。
老管家钟叔早等在那儿,忙给她开门,把人引进去:“今天学校没有事儿吗?回得这么早?”
平若歪头拍拍湿发:“今天礼拜五。”
钟叔恍然:“瞧我这记性。”
前厅有客人,平广澜正跟人商讨,听得出,语气不大好:“李老板,虽说同行相径,咱在这陵市也不是呆了一天两天了,应有的道义和规矩还是要的吧?你这样一朝发迹就赶尽杀绝,频频截胡,断人货源,这不是要断人生路吗?”
话音刚落,议论声此起彼伏。
平若收了伞,在廊下抖去水渍,饶有兴致地朝里面望去。
堂内人声鼎沸,有不少熟面孔,她认出来,都是陵市鼎鼎有名的古董商。可以说,陵市古董行的半壁江山都在这儿了。
此刻,这帮平日里见面就红眼的老板却都同仇敌忾,瞪视着中间那个穿西装的矮胖子。
这人平若也认得,叫李三贵,祖上就是做古董买卖的,曾经富庶一时,到了他这代,因为经营不善,前些年就没落了,赚的那几个钱只能勉强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
可不知道怎么,上个月开始,他忽然得了一大笔资金,大肆截胡城中各大古董商的货源,更似有了新的渠道,人脉一瞬间广布起来,压得各大古董商叫苦不迭。
大家都在猜,他后面肯定有高人相助。或者说,现在的李氏拍卖行已经换了老板,他就是个给人打工的。
不然,就李三贵那脑子和能力,能在短短几月内力挽狂澜,把李氏拍卖行发展到这个地步?
面对这种局面,向来龃龉的各大古董商只能联合起来,也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不过,这李三贵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任凭众人口诛笔伐,仍是老神在在地站那儿,雷打不动:“要是没有别的事儿,在下就先告辞了,大家后会有期。”
说完,扬长而去。
徒留后面不绝的谩骂声。
……
等这帮人乌泱泱鱼贯离开,已经是晚上六点,家政阿姨做了一桌子的菜,摆在后面厅堂。
平广澜瞥了她一眼,皱眉:“不是让你早点出门吗?一家子人等你一个。”
平若边换鞋,边说:“我妈的骨灰这会儿还在美国呢。一家子人?这话有点儿不恰当吧?”
抬头时,她分明看到平广澜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好半晌,才压着没有发作。
平若心道无趣,在位子上坐了。
平若本名平若青,因为她觉得这名儿太装逼,太上个世纪了,十八岁那年,自作主张去所在地给自己改了个名儿,把平广澜气了个半死。
不过,平若向来有主见,不痛不痒被他说了几句就含糊过去了。
自从当年父母离异、平广澜另娶后,她跟平广澜的关系就一直不大好。平广澜虽然花,只要不搞到家里来,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老年人寂寞找乐子。
可是,没想到这老不修的都快年近五十了还给她找了个后妈,还带来一个讨人厌的拖油瓶。
李雯捷殷勤地给她夹菜:“若若,多吃一点儿,难得回来一躺。”
平若没碰那菜,但也做不出把菜夹出来丢出去的幼稚事,只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吃了一半,平广澜忽然开口:“你妹妹快读研了。”
平若筷子一顿,心道,终于进入正题了?
见她没应,他皱了皱眉,继续道:“你导师那儿要是有位置,看着给你妹妹牵个线,让她少走一些弯路。”
刚从楼上下来的沈绿荞听了,温柔笑了笑:“那就谢谢姐姐了。”
平若却不接这茬,有一搭没一搭拨着碗里的饭:“您也知道,王老师向来不喜欢我,我要是去当说客,怕是弄巧成拙。”
当然,这就是个托词,王莉表面上不待见她,对她还是挺关心的,可她就是不想便宜沈绿荞。
听她这么说,沈绿荞的笑容立刻僵住了,有些尴尬地杵在楼梯口。
平广澜脸色沉下来:“都是一家人,你能好好说话吗?”
平若拍了碗筷,起身离开:“吃饱了。”
……
平大小姐脾气大,这么一闹,直接摔门回了房间。平广澜骂归骂,见她就吃了这么点,又让张姨给她炖了冰糖燕窝,端到她房间里。
“再吃点儿吧,大小姐。吃这么点,晚上肯定要饿的。”
平若把头扭开,以示骨气,肚子却很不配合地叫起来,把她闹了个大红脸。
张姨笑了,给她盛了满满一碗,喂给她:“老爷还是很关心你的,别老是跟他置气。最近拍卖行生意不好,货源都断了,他也是发愁呢。”
平若心里一突:“就是李三贵那事儿?”
“是啊,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大家都说,他背后有人呢。”
平若没说话,心里暗暗计较。
张姨又说:“你也别怪老爷,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他老是骂你,只有你才是他的亲生女儿啊,他赚这么多钱是为了什么?将来还不都是留给你?还有他名下那些房产资产,一大半不都写的你的名字吗?”
她还嘴硬,哼声道:“那是因为,一个人名下不能记太多房子,税要增高的。”
张姨失笑,知道她就是死鸭子嘴硬。
事实也确实如此。
别看平若和平广澜这对塑料父女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的,真遇到事儿,还是很同仇敌忾的。
日父女俩这日聊起来,平广澜憋了老半天,长长一叹,到底还是跟她透了点底:“我年轻时不懂事,开罪了人,也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他的后人找上门来了。”
“怎么没听你提过?”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平广澜支支吾吾的,再三追问下,才说了,“你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咱们不是在上蔡待过一段时间吗?”
平若愣住,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啊?她都不记得了。
那时候,她就才八九岁吧?
平广澜叹气,后来,把她带到了西边的阁楼,进去前,还四处观望呢,神秘兮兮的,也不知道要干嘛。
平若心里其实有点烦他的装神弄鬼,但是,看他这表情,又想起这些日子他遇到的糟心事,到底没跟他杠。
后来,平广澜打开了藏在床底的保险柜,拿出了一个蓝色的青铜盒子。
盒子一打开,平若就愣住了。
里面,竟然放着一个青铜酒杯。平若到底是学这个的,很快就认出来,这有点像是书上说的“爵”。
“这是……凤……”
“就是凤鸟纹爵。”平广澜叹气。
“凤鸟纹爵?这不是在故宫的博物馆吗?”平若差点跳起来。
平广澜忙捂住她的嘴:“你小声点儿,谁跟你说这玩意儿就一个的?”
平若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狐疑。就算这东西不是故宫里的,来路肯定也不正。不然,平广澜这死老头会藏得这么好?
这些年,听都没有听他说过。
可再要问,平广澜却是一个劲的摇头,又拿出了盒子底的一本笔记,一直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张黑白相片,很有些年头了。
不得不说,平广澜这厮年轻时还是有点小帅的,西装革履,戴着副细边眼镜站在最左边。
中间是一个板着脸的中年人,剃着光头,脸上有一道刀疤,看着有些凶,不苟言笑。
往后是一个笑眯眯的白面书生,紧挨着中年人。
末尾则站着个十几岁的少年,眉眼漆黑,更生得一张白面孔,像雪一样,那种高高在上、冷冰冰的色调儿。
这人唇红齿白,生得分外好看。不仔细瞧,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呢。就是太冷了,死气沉沉的,一双漂亮的眼睛像冬日死寂的湖水,毫无温度。
平若感觉这人有点眼熟,又记不得在哪儿见过了。
平广澜说:“听说过沈家、徐家和周家吗?”
平若摇头。
“解放前,那是西南赫赫有名的四股势力,以前专干发掘倒斗的买卖,到了民国时,几乎垄断江北一带,不管是有组织的、还是单干的土夫子,货物都要经过他们的手里。”
平若觉得不对:“沈家、徐家、周家……哪有四股势力啊?”
平广澜被噎了一下,然后,平若似乎看到他的脸红了一下,恼羞成怒道:“这不重要!”
他指着相片上那个白面书生说:“他叫沈屹峰,是个教书先生,当年沈家的负责人,做生意很有一手。”
又指着中间那个秃顶中年人说:“这是当年湖南一带有名的土夫子,外号‘银狐江老六’,是四川江门的总把头。”
见她不解,又给她解释:“那是西南苗寨的一股势力,解放前,专干倒斗货运的买卖,后来严打,就转行做了别的营生。不过,这帮人手底下的功夫都是很硬的,道上没人敢惹。”
平若点了点那个好看得过分却看上去很冷漠的小男孩问:“这个人呢?”
平广澜说:“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是沈屹峰的独生子,小时候身体不好,就被送去跟着江老六学功夫,后来成了他的关门弟子,沈家这一代所有孩子都是男丁,为了讨老太爷欢心,出生的时候就把他当女娃子养,他在几个堂兄弟里排第九,又生得俊,后来,大家就叫他‘九姑娘’。你不要看他年纪小,这可是个硬茬子。当年我跟沈屹峰、江老六一块儿去洛阳的时候,见过他一面,那根本就不像一个孩子。”
平若说:“长得挺好看的啊。”
可是,在说到这个人的时候,平广澜的身体都绷紧了。平若离他很近,怪异地瞅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总感觉他似乎很怕这个少年。
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平广澜表情严肃道:“别看他长得秀气,脾气可不大好,一身功夫出神入化,早就青出于蓝,连江老六都没有练成的发丘指,却被他练成了,他可能是最后一个发丘中郎将。我听说以前有个搬山的道人惹了他,被他打断十几根肋骨倒挂在城门上。”
平若听得目瞪口呆,缩了缩脖子:“妈耶,这么变态?”
“听人说,他六岁的时候,跟母亲姐姐一块儿去外面玩,遇到一伙岭南来的逃犯,亲眼看着母亲姐姐被活活打死沉尸到江底,他就躲在船舱底。后来警察发现他的时候,小孩身上都是血。”
平若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心理这么扭曲。
平广澜说:“当年,我被人下了套,欠下巨债,加上意外得到了这块帛书,就跟江老六、沈屹峰带了几个人去洛阳,想要赌一次。谁知,后来就我一个人逃了回来,也没挖到什么财宝,就这么个垃圾破鼎,死了那么多人,我当时怕极了,又不敢去报警,心里想,要是警方把我当凶手怎么办啊?又怕被沈家和徐家那些人找上门来,只好带着你跟你妈躲到了这儿。”
平若也没听得很明白,可要问各中细节,他却怎么也不肯说,也不想回忆似的。
平若只好安慰他说,不一定就是冲他来的,也不一定就是那个后生来寻衅。
看对方这架势,恐怕针对的是陵市的大半个古董圈,更像是商业竞争和敛财,不像是针对他一个人,让他安心。
平广澜说,管他呢,走一步是一步吧。
……
这么一闹,她的心情也不好了,不过她这人心大,跟穆兰出去逛了趟街,烦心事儿就抛到脑后了。
“这个给你。”她把一个小礼盒塞给她。
穆兰忙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收,这里面装的是一只手表,价值不菲。
“拿着吧,那老板欠我爸钱,免费给的,不要白不要。”说着直接拆了包装,强行给她戴上,“瞧瞧,多好看?”
穆兰脸色涨红,不知道说什么,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好了好了,别磨磨唧唧的。”
回到家里,略收拾了一下,平若就去望江路拜访了李三贵。
通传过后,她在门外一直等了半个多小时,胸中火气都在烧了,才有一个佣人出来,让她进去。
态度散漫,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要是往常,平若早就跳起来了,如今形势比人强,又有求于人,她只能按捺住火气。
“呦,平大小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李三贵坐在太师椅上,语带讽刺,低头吹着茶叶沫儿。
从她进厅门到现在,他头都没有抬一下。
平若压着火气,尽量低声下气地说:“别的就算了,但是,我希望你把这次的这批货还给我们。你用这种不正当手段截取同行早就预定的货源,未免太过分了吧?”
李三贵闻音就嗤了一声,吹着两撇小胡子,嘲讽地看了她一眼。
从他的眼神里,平若意识到了自己是有多么天真。
以前,这些人让着自己,不是因为她有什么本事,不过是她平家大小姐的这一层身份罢了。
平家在陵市,到底还是有几分分量的。
可刨开这层身份,李三贵怎么会把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放在眼里?
心里的愤怒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忐忑和焦虑,她不由握紧了拳头:“你开个条件吧,怎么样才肯把货物还给我们?”
李三贵用看三岁半的眼神看着她,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出去。”
马上就过来一个保镖模样的人,拖着她就要离开。
平若奋力挣扎起来:“放开我——”
这一拉一拽,对方没控制好力度,松开了手,她整个人都依着惯性往后倒去。
剧烈的失重感,吓得她闭上了眼睛。可以想象,这一下子栽倒在地,没准她的小脑袋瓜儿就要开瓢了。
不过,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有人从后面托住了她。
“没事儿吧?”头顶传来温淡关切的声音。
平若过了会儿才回过神,站稳了,回头望去。
是穿着白衬衣的沈瞰,他似乎是来拜访的,手里拎着个褐色的小礼盒,对于在这里看到她,也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