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又来了 ...
-
上一版《距离亡国五千天》的废稿,留作纪念
依然是建议不要花时间看直接去看修改版,简单地说这一版的前二十章剧情就是修改版的前三章剧情
……节奏多烂可想而知
各种bug就更不用说了
自缝隙中透入的最后一缕天光消散了。
钟繁微始终睁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一缕光芒的消失,直到周围陷入一片黑暗。
已经是第三天的夜晚了。
她在这棺材里躺了已经有三天,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躺成了一具尸体。
三日前城门倒下,这座在燕军前行路上艰难支撑了小半年的城池终究再撑不住,洪流一般的敌国军队涌入大街小巷。
而城门再一次关上时,屠城也就开始了。
那些本就不剩多少的士兵死光后,倒下的便成了手无寸铁的百姓。
到处都在杀人,到处都是哀嚎,天九也实在无力从杀疯了的敌军中将她再送出城去,最终只能将她藏在了棺材之中,然后引开了追兵,说是待她脱身便回来找她。
而到这一刻,她差不多清楚,天九也已经不会回来了。
那是四皇兄留给她的三十六个护卫中的最后一个,他们护着她从玉京逃出来,却不知道能往何处去。
皇帝与皇后一起自缢于宫中,给这三百余年皇朝陪了葬,却将最后剩下的人手都留给了她。他想让她逃出去,想让她活下去。然而等她离开了皇宫、离开了玉京,才发现到处都是战争,到处都是肆虐的燕军,天地茫茫,年幼时以为的那般广阔的大越,到如今再无她容身之地。
于是一路奔逃一路辗转,三十六个暗卫一个个牺牲,到这座城中时,已经只剩下了天九一个。
而现在,只剩下她了。
大皇兄死了,六皇兄死了,她的孪生弟弟死了,母后也死了,然后是四皇兄,再然后是八皇姐,现在只剩下她了。
.
钟繁微透过缝隙看见白昼与夜晚交替三次,如今是第三天夜晚。
她努力将自己的呼吸声压到最低,遥遥听着远处的声音。
白日里的搜查和杀戮告一段落,夜色中,燕人又开始了饮酒作乐。她隐隐约约听见歌舞之声,是大越的曲与大越的歌。
——是大越的女子,不曾死在燕军屠刀之下,而被掳进军营之中,供那些北方来的蛮夷取乐,也不知比起死者,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听见婉转琵琶声,听见遥遥传来的歌声,像是她年少时曾听过的独属于玉京的声音。
那女子在唱——
“夜深梦故都,辗转意难抒。今将流离苦,哀哀与君诉。”
今将流离苦,哀哀与君诉……
钟繁微眨了眨眼,似乎是想落泪,却也无泪可落。
歌声不绝,缭绕耳畔。
“妾本商家女,添为京城户。一朝椿萱谢,身锁烟楼中。
少时曾丽质,惊鸿动皇城。千金抛求之,但为得一顾。
遥遥旧梦里,冠盖满京华。王孙复庭前,罗衣胜繁花。
东风花千树,吹落星如雨。弦管声动苑,玉京琼林舞。”
果然是……来自玉京的管弦之声。
那是几乎埋葬在她少年时记忆中的一切,御花园中永远是姹紫嫣红,而美人比花更为争奇斗艳,各种宫宴里笙歌曼舞不绝,一切都是灿烂而美好的。
她有最宠她的母后,有完美的大皇兄和温柔的四皇兄,还有虽然脾气暴躁却处处护着她的孪生弟弟。在那时的她的心里,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又和八皇姐吵了架,或者是父皇更喜欢皇姐一些。
而一切美好最初的破裂,似乎是从大皇兄的病逝开始的。
此刻藏在棺材里,在一片黑暗中,钟繁微忽然想起来她最后一次见到大皇兄时的情景。
.
人人都说太子聪慧贤良,所有人都夸赞他,没有人不喜欢他。
后来母后说,或许这便是命数,这样完美的人,本就是人间留不住的。
大皇兄自幼身体不好,那年冬天一场风寒来势汹汹,御医们穷尽手段也没能挽回这少年太子的性命。
那一年钟繁微只有七岁,阿娘怕她被过了病气,于是她只隔着人群远远地望了病床上的兄长一眼,然后便被牵走了。
母后说,等太子身体好些了,再让她来找太子玩。
然而她没等到大皇兄身体好起来,只等到一具棺木,满殿缟素。
她记得大皇兄看她的最后一眼,年少时其实看不太懂,后来她想,那大概不是不甘不是痛苦,而是担忧。
长兄死了,太子薨逝,日子却还是要过下去。大越传位以嫡以长,皇后嫡子轮下去,便轮到了四皇兄。
那时的四皇兄还带着几分茫然甚至是手足无措,就这么被推上了太子之位。
他不是自小被当做太子培养的兄长,那些治国之道总也学不好,母后看着他叹着气,背着他默默流泪,父皇有时恼怒起来,骂他朽木不可雕,总有人在窃窃私语,说悼太子若是还活着,怎么也不至于犯这样的错。
钟繁微望着新太子的背影,有时候也会很难过。
他们忘记了,他们曾经也是夸过四皇兄的。
大越的四皇子不耐烦经史子集,学不好帝王之道,但从来擅长琴棋书画。他的琴在整座玉京中都有名,宫中没有人下棋能下赢他,他的书画更是宫中一绝。他生来便有这样的天赋和灵气,不知多少人夸赞他。
但他成了太子,那些便都没有意义了。
他的琴、他的棋、他的书与画,都被锁在了柜子中,只剩下那些他总也学不好的政事,只剩下“远不如悼太子”的评价。
只是与后来比起来,那时候的日子,其实也算得上好。
.
“盛筵总易散,风烛与草霜。北狄黑云压,摧我紫皇城。”
.
后来四皇兄磕磕绊绊终于勉强跟上了对太子的要求,燕国在此时兴兵来犯。
曾经以北狄之名驰骋在北方草原上的铁骑冲入南方温软的江山,大越的军队挡不住铁蹄,只能节节败退。最终大将军被敌将斩于阵前,他的外孙临危受命,匆匆披挂上阵。
——那是贵妃所出的六皇子,她的六皇兄。
他自幼跟着外祖舅舅混迹军中,倒也曾打过几场仗,却是第一次做主帅。小胜几场之后便因贪功冒进中了燕国圈套,因他地位之故,旁人拦不住他,最终他手下那支军队全军覆没,连带他自己也是尸骨无存。
大越无路可退,朝中无人能打,便只能寄希望于和谈。
燕国狮子大开口,要大越割地赔款,还指名要有大越第一美人之称的公主华容和亲。
华容公主,她同父异母的八姐,贵妃的女儿。
荣贵妃入宫以来生过两子一女,二皇子早夭,六皇子战死,便只剩下了这么个女儿。
钟繁微还记得贵妃那一身白衣,她的儿子拖累了国家,也为了国家而死,如今又轮到她无辜的女儿,要为了这皇朝牺牲。
皇后与贵妃的恩怨自不必提,连带着钟繁微与八皇姐这两个年龄最为相近的公主关系也并不算好。做妹妹的看不惯姐姐的嚣张跋扈,在心中嗤笑她爱出风头,做姐姐的则嘲讽妹妹装模作样,讥笑她不如自己得父皇宠爱。
华容公主是大越的明珠,是宫中最受宠的公主,善歌善舞,容颜绝世,永远是目下无尘模样,那是第一次,钟繁微看见她眼中隐约水光。
她不喜欢八皇姐,但也不恨她,也并不想看着她作为牺牲品被送往敌国。只是公主的想法并无人会在意,无论是她还是八皇姐。
那和她的母后斗了大半辈子的宠妃头一次顾不上体面,跪在父皇跟前,求他看在自小宠爱这个女儿的份上给小女儿留一条生路。父皇却并没有理会她,反倒在此时匆匆退位,说是去寻成仙之法,自此远避仙山不问尘事,红尘纷扰不在心中。太上皇的车马向着另一个方向蜿蜒而去,车架卷起烟尘,大越国祚绵延三百七十一年,甚至再往前推上千百年,都不曾见过这般荒唐一幕。
然而没人能拦得住皇帝退位寻仙,四哥便又是这么茫然地被推上了皇位,至尊之位,却是摇摇欲坠。
燕国才不管大越皇位上坐着的是爹还是儿子,边城不断告急,而四哥无力回天。
终究是什么都保不住,不管是国土还是金银,甚至是那明珠一般的公主。
和亲的消息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去劝说四皇兄,正遇上已经成了贵太妃的贵妃顾不得上下尊卑,冲入御书房指着年轻的皇帝鼻子大骂,而四皇兄只是沉默,一言不发。
她被人“请走”的时候,钟繁微看见她满面的泪水与绝望。
她转头看向兄长,从来温和甚至优柔的皇子抬眼看着她,不曾落泪,却无端显得难过极了。
她听见四皇兄低声说:“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若是皇兄……”
他没有说下去,钟繁微也再劝说不下去。
后来的无数夜晚,在数不清的梦里,她总梦见四皇兄孤零零坐在高位上,像是辩解又像是单纯诉说。
他一遍遍说,我没有办法。
她走出御书房时,看见墙角有什么一闪而过,像是一角色彩鲜艳的裙摆,像是华容公主最爱的颜色。
和亲的队伍远去时,贵太妃自缢在自己宫中。而钟繁微则望着另一具棺材,看着母后默默落泪。
贵太妃送走最后的女儿,太后失去了最小的儿子。
那是她孪生的弟弟,与燕国的使节起了冲突被活活打死,尸首被堂而皇之地送回来,燕国人没有一句道歉话语,甚至没有半点紧张神色。皇帝的亲弟弟惨死,却没有人敢替他讨回公道,山河飘摇,几乎磨平了大越人的脊骨,又或者这脊骨早在多年享乐中已被磨平,再无人敢与燕国对抗。
——最后一个敢于对抗之人,尸首正躺在他们面前,至死不能瞑目,脸上犹带愤然神色。
她孪生的弟弟,自小护着她帮她打架的弟弟,她看着他惨死,却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她挡不住燕国的铁骑,拦不住八皇姐被送去和亲,甚至都没有办法让燕国交出杀人凶手。
凶手是整个燕国,大越的所有人都是沉默的帮凶。
她没有办法,四皇兄也没有办法,就连母后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在幼子下葬之后一病不起。
她不曾亲眼看见国破,也不知能不能算幸运。
.
“铁骑踏罗屏,兰烬落霓裳。鼙鼓动地来,笙歌空回响。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上苑新萧索,台殿生凄凉。
琼楼人已去,玉阶红不扫。帝陨深宫里,日下皆焚荡。
贵人弃贵府,仓皇南逃去。蛮将斩帝京,悍然催杀之。
远闻声嚎啕,血作大泽水。不见宫墙下,白骨无人收!
妾失玉搔头,奔走离皇都。逐犬独徘徊,终日意惶惶。
山长水阔尽,碧天路茫茫。前路无所有,栖身枝难觅!”
.
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忍气吞声也好步步退让也好,从来都换不来敌国的收手,换不来永久的和平。燕国撕毁条约的速度很快,那些割让出去的土地、送出去的金银和美人、那些牺牲的性命都仿佛毫无意义,终究挡不住国破家亡。
皇城被攻破时她坐在自己的宫中,听见远远的厮杀之声,心中一片茫然。
四皇兄在此时闯进她的宫中来,要她逃出去,他将自己最后的暗卫留给了她护着她逃出国都,自己和皇嫂一起吊死在了皇宫之中。
再然后……再然后是仿佛永无止境的逃亡,山河破碎,百姓遭戮。她在逃亡途中再遇八皇姐时已经是对方弥留之际,这昔年出了名的美人如今病骨支离,故人重逢相对无言。八皇姐最终闭上了眼得了永恒解脱,她葬了最后的亲人又继续逃亡。
.
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也不知那歌女如今是生是死。
钟繁微躺在棺材中仿佛要躺成一具死尸,后来又饥又渴,连意识都不太清醒,也再算不清时日。
再一次清醒过来时,她看见缝隙中透入的天光,听见外面一片寂静。
仿佛天地都死了。
屠城……结束了吗?
她用尽全力推开棺材板,艰难地爬了出来,踉跄着走到街上去。
燕军大概已经向下一座城池进发,这座城中只剩下了遍地尸骨,和寥寥无几的,如她一般的幸存者。
她不曾看见天九,也不知自己将要往何处去。
实在是太饿了,她没能走出几步,眼前便是一黑,倒了下去。
还能……再醒来吗?
最后一个念头中,她模模糊糊想到。
.
钟繁微忽然睁开眼。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在尸体堆和血泊中醒来,不过逃亡了那么久,也实在是顾不上在意这些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落入她眼底的是雕梁画栋,和一张温柔的熟悉的脸。
钟繁微张了张口,有些愕然。
母后不是……国破前便已经病逝了吗?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躺在年幼时的床上,而没有后来那么憔悴的母后正伸手探她的额头,声音也是温柔的:“怎么了双卿,做噩梦了吗?”
还有殿外的吵闹声……
“……一定是华容那个混蛋又欺负皇姐!我今天就去让她好看!”
“小十你别闹了,还有那是你八皇姐,少没大没小。”
“都安静些,华容的事情等会儿再说,先去看看双卿怎么样了。”
“我不要!我非得……”
“大哥的话都不肯听了?”
啊……是大皇兄和四皇兄,还有小十……
钟繁微抱住母亲,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早春的阳光透过宫殿雕花的窗透进来,暖意融融,梦中那些苦与泪都渐渐远去模糊起来,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唯有那首曲还悠悠徘徊耳边。
.
“还忆少时游,花月伴春光。春光驻皇城,玉京曾繁华。
繁华已成空,蔓草满故宫。故宫旧梦远,空负好韶光。
转眼几度秋,西风催人瘦。明月照荒丘,不见故园柳。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罗帐灯昏处,哽咽梦中语。
一望重烟水,何处是京华?哪知明岁月,照妾见归途!
……”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年关将近,宫中却没有几分喜气,人人来往时都下意识放轻了声,生怕惹了谁的眼。
太子病重,皇帝和皇后的心情都算不上好,整个宫里人心惶惶,都咂摸出了点风雨欲来的味道。
大概也就关雎宫还算气氛缓和了。
.
关雎宫,蒹葭殿。
昨夜有新雪,此刻外头一片银装素裹,草叶上都覆着白絮,雪融之时最是冷,即使是在宫中做事多年的老人都有些受不住今年的天气,忍不住搓手跺脚,试图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
蒹葭殿内却是暖融融的,虽然已经不算年轻却依然貌美的荣贵妃裹着狐裘抱着手炉歪在榻上,一手支着面颊,一手扣在红木的扶手上,十指白皙纤长,莹润光滑。
她在这宫中盛宠近二十年,几乎能够与皇后分庭抗礼。美人便是美人,即使坐没坐相,即使年华不复,也依然是美的。
她懒洋洋开口:“听说昨儿个,长乐宫那边又连夜召了太医,看样子老大是真的要不好了。”
坐在下首的六皇子钟嘉江还没说什么,小女儿倒是先开了口:“母妃,慎言。”
华容公主钟繁悦长得与贵妃颇为相似,同样上挑的眉眼和天生带笑的唇落在年幼孩童的面容上,没有母亲的风华,只显得玉雪可爱。
荣贵妃有些诧异地看了钟繁悦一眼。
她这个女儿不仅长得像她,性格也像她。她在宫中沉浮二十年才勉强收敛了一些脾气,不再像年少时那般一味张扬,非得和人争锋争胜。都说是三岁看老,她本以为钟繁悦也该这么一直张扬骄傲下去,直到年岁渐长吃了苦头,又或者足够幸运,能够一生都不学会收敛。
怎么都不该在七八岁的时候,便学会所谓谨言慎行。
她有些困惑地蹙着眉,仔细回想起来,似乎这变化是从自己这女儿大半年前又一次和皇后的小女儿韶仪起了冲突之后开始的。那次姐妹两个都没讨到好处,最后竟是个双双落了水的下场。也亏得宫人就在附近救得快,于是便只是各自大病了一场,没几日就又都是活蹦乱跳。
说起来……就是那之后,钟繁悦忽然就沉静下来,和长乐宫那对姐弟的冲突也莫名缓和了起来。
病刚好时这从小互相看不顺眼的姐妹俩在御花园又一次狭路相逢,韶仪倒还是老样子,见了钟繁悦后原本笑盈盈的脸色就是一沉,老十更是直接在旁边就要撸袖子,她刚想叫儿子去给女儿帮忙,就见一向见了韶仪不冷嘲热讽两句不痛快的闺女只是神情有些古怪地打量了妹妹片刻,高昂着头转身走了。
虽然也不见化敌为友,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开始把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当透明人。韶仪那个和皇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装腔作势的性子更不会主动往钟繁悦面前凑,于是自此之后大半年,钟繁悦再没和韶仪起过什么冲突。
而此刻,她八岁的小女儿坐在她身边半垂着眼睛,面上没什么笑意,眼底有种奇异的沉静感,竟有几分违和与陌生。
若非那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女儿,有时候她都要怀疑是不是换了个人。
荣贵妃心念电转,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笑着伸出手点了点钟繁悦的额头:“慎言什么呀慎言,小小年纪学什么大人说话。老大没了,韶仪那丫头可就少个大靠山,以后你就可以少看她脸色,你不高兴吗?”
钟繁悦手指一颤,神色一僵,下一刻又扬起唇角抱怨:“我不乐意看韶仪脸色我就不看,关她有几个哥哥什么事?”
荣贵妃慢悠悠道:“如今的陛下是你们的父皇,比起韶仪他更喜欢你;将来的陛下如果是老大,肯定就更喜欢韶仪了。到时候我们娘仨啊,就得在长乐宫那几个人的手下混日子了。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轮到韶仪然后才是你,有什么坏事呢就肯定得落在你头上啦。”
她有些恶劣地诱哄着小女儿:“老大要是真的撑不过去,那就没有这种事情了,所以开不开心呀?”
“没有大皇兄,还有四皇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钟繁悦撇了撇嘴,“而且母妃你其实也不高兴吧。”
“我怎么不高兴啊,我可高兴坏了……老大下去陪我恒儿,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荣贵妃唇角上扬,眼中笑意却很淡。
很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送走了自己尚且年幼的第一个孩子,她与人斗来斗去斗得其乐无穷,在天意和死亡之前也只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只能是一败涂地。
如今轮到她的老对头,轮到了皇后。
她当然不喜欢皇后,她们自少女时期起便总是被拿来比较的对象,家世差不多,容貌学识也差不多,前后脚进了宫,又前后脚怀了孕。
陛下说,谁先生了长子,谁便是大越的皇后,最终二皇子的出生迟了大半月,于是皇后便成了皇后,而她一辈子都是妃,贵妃再如何风光,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妾。
所以她也不喜欢太子,二皇子死后就更不喜欢太子,到如今太子终于快要不行了,照理来说她确实是该高兴的。
当然钟繁悦说得也不错,便是太子没了,这皇位也轮不到她儿子头上来。若是说早年大越还有几例越过嫡长子传位给其余皇子的例子,自从元佑之乱后,朝中对于嫡长子继位的传统简直执着到了疯魔,生怕重蹈覆辙。
——元佑朝一次夺嫡之争,便害得大越国运中断,自此之后大越由盛转衰,直到被燕国占去半壁江山,不得不渡江南迁。那是大越最碰不得的伤疤,也是近百年来无人再敢触及的禁忌。
而且说到底有什么好高兴呢?一只金丝雀落了两片漂亮羽毛,对笼子里的另一只金丝雀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十二岁的钟嘉江有些懵逼地听着母妃和小妹交锋,头昏脑涨始终没怎么听懂。
“母妃不要担心啦,”他慢半拍地终于接上了上一个话题,语气却很坚定,“到时候我就把母妃和妹妹都接到宫外面去,才不在长乐宫眼皮子底下混日子。就我们三个,谁的脸色都不看,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
荣贵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底却依然蕴着浅淡哀色:“行啊,那我可就等我们江儿养我了。等将来江儿建功立业,再成了亲,然后给我们笑笑找个如意郎君,哪怕在长乐宫那位面前我都能笑出来了。”
钟嘉江信誓旦旦在保证,钟繁悦却兀自出神。
那时候,六皇兄没来得及建功立业,至死都背着污名,而自己也没有什么如意郎君。
到最后,谁都笑不出来,即使是那从来好命的九皇妹。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但是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落到那样的结局。
.
关雎宫里虽暗潮涌动,却还算得上其乐融融,长乐宫中却是气氛凝重,一片几乎能令人窒息的寂静。
带着苦涩的药香味徘徊在室内,仿佛永远不会散去一般。
只有低低的咳嗽声间或响起,虚弱而不详。
大越的皇后守在床边,望着自己的长子,温婉柔美的容颜上一片憔悴。
她也曾是整个玉京都闻名的美人,与当时同样未曾出嫁的荣贵妃一起并称双姝。而与张扬到有些跋扈的贵妃不同,她永远克制,永远收敛,面上总是永恒不变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京中人说她一举一动都是贵女典范,永不会有出格失态的时候。
然而再如何生性内敛的人,在长子缠绵病榻数月之后,都很难再保持住所谓仪态。
太子钟嘉熠今年十八岁,若非这一场大病,明年春日也便该移居东宫,准备开始相看太子妃了。
然而这一年的冬天……实在是太漫长了。
皇后抬手捂住了脸,呼吸都带着颤抖。
殿里是暖的,冷意却从骨子里透出来。
宫女们都知情识趣地退下了,一时间整座殿中,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母后……”钟嘉熠轻声开了口,“我觉得好过不少了,您……您先去休息吧。”
他在努力保持着气息平稳,却压不住那些咳嗽声,也压不住藏在声音下的痛苦。
就仿佛连活着也是一种折磨,折磨着病榻上的人,也折磨着站在身边的母亲。
皇后想说什么却仿佛窒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闭上了眼,手指攥得发白。
钟嘉熠还想说什么时,隐约听见了一个细微的脚步声。
皇后也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自己年幼的女儿站在殿门口。
钟繁微不知从什么地方独自一路走过来,衣服上缀着雪白的绒毛,一张脸被寒风吹得比那些绒毛还白。她悄悄站在殿门口,面容上有一种奇异的惊惶,像是要哭出来的模样。
皇后匆匆走过去,将钟繁微抱进屋里来,小姑娘的脸颊贴着母亲的侧脸,冷得像是一块冰。
一直到进了屋子里好一会儿之后,钟繁微身上的温度才慢慢恢复过来。
皇后蹲下来,努力攒出一个笑:“双卿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来找大皇兄玩吗?大哥病着,等病好了才能陪你。你先去找小十,回头母后再去看你好不好?或者母后把四皇兄也叫去陪我们双卿好不好?”
钟繁微看着母亲不语,嘴唇却在微微颤抖,不像是冻的,倒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一般。
于是皇后将声音又放软了三分:“又做噩梦了吗?不怕啊,那都是假的。”
钟繁微哆嗦了一下,仿佛才回过神来,她神情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殿中的景象,她看见母后憔悴却仍在努力微笑的面庞,闻见仿佛永远散不去的药香,听见大皇兄压抑着的低低的咳嗽声。
她听见母后说:“回去吧,等你大皇兄身体好些了,再来找他。”
钟繁微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抖:“是……真的……梦里……”
——那大半年前的噩梦中,这场景,她曾经见过的。
那场噩梦对于如今的她来说也已经有些遥远了,此前几乎都要将那些情景遗忘,细节更是模糊不清,可是此刻这般相似的场景真的出现了,瞬间又把她拖回了当初的恐惧中。
大皇兄病重,然后是什么……冷冰冰的灵堂,蜿蜒而去的车队,绝望地喃喃着“我没有办法”的四皇兄,死不瞑目的小十,穿着嫁衣落泪的华容,贵妃悬在梁上的尸体,苍白憔悴的母后,还有,还有……漫天的火光和满地的尸骨,将她桎梏在方寸之间的……那具棺木。
那悠悠的歌声似乎又响在耳边了。
“夜深梦故都,辗转意难抒……”
于是她隐约地意识到,那不仅仅是一个“都是假的”的噩梦。
那是远比噩梦更可怕的东西。
是夜又有雪,无声无息落在宫中的每个角落里,将那些屋檐墙角都染上了白色。
永安殿里,钟嘉阳裹着厚厚的被子翻了个身,有些懊恼地把自己整个人连头带身子都团进了被子里。
七八岁的男孩子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白天闹腾夜间也闹腾,今夜他又格外的心神不宁,根本就没有半点睡意。
但他脾气虽然不好,却也知道最近长乐宫中气氛不对,母后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他身上。大皇兄的病总不见好,白日里皇姐也似乎是受了惊吓,好不容易才被哄着睡了。于是他便下意识知道该听话,不能再给旁人添麻烦了。
也因此,虽然整个人都躺不住,他也只能和被子较着劲,在自己的床上翻滚来翻滚去,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的睡意降临。
在被窝里闷了半晌,渐渐觉得有些呼吸不畅,钟嘉阳一脚踢开被子大口呼吸着微冷却清新得多的空气,又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响声。
——像是外间的窗被什么推开了。
按照大越从开国时起就留下来的传统,又或者说是从虞元皇那时候起就定下的规矩,后宫中下人不少,但是最多也就是留在外殿,但凡不是吃喝都无法自理的小孩,入夜后内殿是不留人的。以钟嘉阳如今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总不好半夜还叫人伺候,所以这会儿永安殿中应该是只有他一个人的才对。
一瞬间数不清的话本故事从他脑海中闪过,钟嘉阳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顾不上穿衣服,裹着被子就往外跑。
“这可不是我闹事,我就去看看什么情况……”他一边在心中自语,一边尽量轻地往那个方向走过去。
可惜他一走动,被子拖在地上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虽然并不大,然而在这般寂静夜中,却还是清晰极了。
钟嘉阳一僵,下意识就停了下来,屏住了呼吸。
外头的响动也是一顿,下一刻,一个低低的声音带着几分犹豫响起来。
“……小十?”
听出来的到底是谁,钟嘉阳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那里,他这下也不在意发出什么声音了,拖着被子就往外间跑。
果然,钟繁微正站在外间窗下,显然是刚刚翻窗进来的,她似乎是大半夜突发奇想跑过来,没有惊动其余人,却也没有完完整整地换上本该在这个季节夜间穿的一整套衣服,一身在冬夜里显得过于单薄的衣衫,乌黑的发上还落着些雪,看着就冷得很。
钟嘉阳当即火气就上来了。
未央殿和永安殿虽然都在长乐宫中,离得也不算远,但这个天气这么过来,是真不怕冷啊?!
他气冲冲地跑过去,一把将孪生姐姐拉进了烧暖了的内殿,把她按在了桌边椅上,翻出自己的裘衣扔在了姐姐身上,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手的小手炉,这才自己钻回了床上,帘子一放开始穿衣服。
他一边穿,一边没好气地问:“皇姐你怎么回事?”
钟繁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踌躇着开了口:“小十……你陪我去见见大皇兄好不好?”
钟嘉阳总算穿戴整齐了,又从帘后床上钻出来,皱着眉:“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一出了?要看明天去看吧,都这个时辰了就别闹了,母后最近也够烦心的……”
他忽然住了口。
在这个向来内敛到在他眼中甚至有几分懦弱的姐姐眼里,他第一次看到一种莫名的执拗。
或许是孪生子之间与生俱来的某种默契,他在那一刻,微妙地感受到了来自于姐姐的无措和恐惧。
——有什么事情,不去便会错过;有什么人,不见或许再见不到。
于是他下意识便不想再反对,反而放软了声音,他学着母后以往的姿态,有些不太习惯地伸出手,拍了拍钟繁微的头:“我陪皇姐去就是了,皇姐不怕。”
.
落雪无声,年幼孩童的脚步声也轻。
钟嘉阳跟着钟繁微尽量避开来往的宫人,偷偷摸摸往目的地摸去。他这是舍命陪皇姐,虽然也做好了被发现挨骂的准备,但能不被发现还是不被发现的好。
好在他俩自小生活在长乐宫中,对这片地方实在熟悉,在绕了小一刻钟之后,终于绕到了太子所居的永寿殿。
夜间永寿殿殿门紧闭,姐弟两个对视了一眼,默契地选择了绕到外间的窗边,果然见到雕花的窗并未扣实,微微露出一点缝隙来。
——这算是长乐宫中兄弟姐妹四人约定俗成的一个默契了,每个人的殿中都留着这样一扇窗,以便某些瞒着长辈的来往。
皇后或许知道些什么,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干涉这种不符合规矩的事情。
因为太子病重,永寿殿的炭火烧得比别的宫殿里都要热,刚翻过窗,一股带着浓重苦涩药味的暖气便扑面而来,钟嘉阳抽了抽鼻子,差点被冲得一个喷嚏,好容易才忍住了。
钟繁微跟着轻悄悄落了地,拉着弟弟往里间走去。
大概是被病痛纠缠折磨的缘故,钟嘉熠也还醒着,殿中时不时响起他压抑的咳嗽声,不撕心裂肺,只是听起来闷闷的难受。
似乎是听见了外间的声响,钟嘉熠咳嗽的声音顿了顿,问道:“是谁?”
钟繁微抿了抿唇,钟嘉阳已经开口回答了:“是我和皇姐。”
“你们怎么来了?”钟嘉熠的声音里染上几分诧异,又因为中气不足带着点虚弱之意,却还是温柔的。
“大皇兄……”钟繁微轻声说,“我们来看看你。”
——倘若她所做过的那个梦真的会成为现实的话,那么白日里那一次,大概便是她最后一次见这长兄,或许明日便会听到噩耗,从此再见不到。
——所以她无法入睡,也不敢入睡,最后还是没忍住,拉上弟弟来了永寿殿。
钟嘉熠慢慢拉开床边厚重的帘子,冲着妹妹和弟弟招了招手:“有什么事,过来些说,不过也别太近了,小心染了病去。”
姐弟俩坐在了床边不远处,殿外的雪映着月光,能隐约看见兄长憔悴面容。
他病了太久,瘦脱了形,几乎不像他们记忆中那个风姿出众的太子了。
“大皇兄,”钟嘉阳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钟嘉熠苦笑了一声:“怕是好不了了。”
“皇兄?!”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本就是能拖一日算一日,现在大概也拖不下去了。”说着这样的话,钟嘉熠的语气却很平静,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
钟繁微睫毛颤了颤,或许是早有预感,没有说什么,钟嘉阳却暴躁了起来:“大皇兄你胡说什么呢!”
“这可不是胡说,”钟嘉熠似乎是笑了一声,“我也不放心啊……”
“不放心那就活下来啊,为什么要放弃呢?”钟嘉阳皱着眉,“不然大家都会很不开心的啊。”
“这又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都挡不住,也逃不掉。”
钟嘉熠望着自己尚且懵懂的弟妹,钟繁微低着头扯着衣角不说话,钟嘉阳神情有些茫然,大概是年纪还太小,并不是那么清楚生死的含义,也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
“有些事情……我没法和旁人说,刚巧你们来了,便和你们说说吧,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明白,”钟嘉熠的声音轻得像是风一吹就散,“但以后大概也没有机会了。”
窗外雪静悄悄地下,殿内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刚成年的太子半倚在床头,床边并肩坐着他年幼的妹妹与弟弟。
“之后的太子,应当是嘉明了。他的性格其实不太合适……何况是如今这个年头……燕国一直虎视眈眈,乌戎也不是什么善类,到处都是天灾人祸,朝中又……”
他叹了口气,大概是想到两个七岁的孩子估计也听不懂这些事情,终究是含糊过去了。
钟繁微却想起自己梦中的那些情景,忍不住咬住了下唇。
“……也不知如今这太平还能撑几天,若是能撑到你们过完这辈子便好了……可要是将来有一天……”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
“以后我不在了,便只剩下你们三个互相扶持了。照顾好母后,也照顾好自己……”
钟嘉熠絮絮地说,带着苦涩药香味的暖意中,钟繁微和钟嘉阳头靠着头慢慢睡过去了。
沉睡前最后的记忆里,钟繁微隐约听见一声叹息。
“……若真有那一天……别的什么都不必管,都可以舍弃,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
钟繁微和钟嘉阳是被一片混乱声响唤醒的。
姐弟俩刚醒来时还带着些茫然,有那么片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皇后匆匆赶到。
她望着床上长子的面容,身子晃了晃,伸手扶住了什么才勉力站稳了。
她的手指按在木质的床边,指尖发白,精致的长指甲几乎崩断,隐隐有血色透露出来。
而床上,年轻的太子阖着双眼,眉心依然皱着,面上却再无一丝活气。
嘉为美好,熠为光耀。
那些美好的、光耀的,都会逝去。
永寿殿中,不得永寿。
太子薨逝。
.
一片兵荒马乱中,没人顾得上计较小公主和小皇子为什么会在永寿殿,新丧子的皇后也没有精力再照看两个孩子,只匆匆把他们赶回自己的宫殿中。
钟繁微慢慢从永寿殿走回未央殿,身上还裹着不太合身的、钟嘉阳的裘衣。
她觉得冷,几乎要冷到骨子里,像是沉在醒不来的噩梦中。
然而她又清晰地知道,这不是梦,而是现实,于是便也比噩梦更加可怕。
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又要怎么办呢?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钟繁微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有些想哭,却哭不出来。
毕竟梦里的一切都已经说明了,哭泣是最没有用的行为。
眼角余光瞥见那一团白色时,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差点便要以为只是一团雪。
直到那毛茸茸的白色绒球翻滚般落到了她的脚前,仰起头,露出一对金色的眸子,她才有些愕然地发现,这是一只猫。
……可是宫中又怎么会有猫?
听说早年荣贵妃倒是养过一只猫,也是一身雪白的皮毛,却有两只宝石般的、不同色的眼,荣贵妃宠了它不少日子,然而在那只猫死后她便再也没有养过新的,甚至连带着对所有的猫都没了好脸色,见了就要叫人把猫驱走。
宫中人最会察言观色,贵妃既然不喜欢猫,皇后又不打算在这种小问题上和贵妃对着干,于是天长日久,宫中也就没有猫了。
钟繁微蹲下去,将那小雪团一般的猫抱了起来,小声问:“你从哪里来啊?”
猫金色的眼睛睨了她一眼。
钟繁微也不在意猫的反应,她只是想和谁说说话,却又不敢去打扰其余人,此刻有只猫听着就很好,至于听不听得懂,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讲自己的那个梦,讲昨夜里见到大皇兄的最后一面,讲自己的担忧和恐慌,猫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她几乎把心中所有的话都说了一遍,直到走到了未央殿前。
“……我该怎么办啊……”
在这一刻,钟繁微听见一个从未听见过的声音。
像是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童,声音清脆带笑。
“你是真的想改变未来吗?”
她愕然抬头,周围空无一人,只有那只猫睁着奇异的金色眼睛望着她。
女孩与猫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钟繁微试探性地问道:“猫猫在说话吗?”
金色眼睛的猫把前爪拍在了钟繁微的脸上,声音也愤怒了起来。
可惜那爪子依然软绵绵毛茸茸,那声音也依然稚嫩清脆,毫无杀伤力。
“管谁叫猫啊!对定国之宝有点尊重好不好?!”
“……啊?”
“听好,”金色眼睛的定国之宝洋洋得意地抬起了头,“我名为九龙长生,是你们开国时武帝所留下的定国之宝。如今正值风雨飘摇天下将乱之时,我自应运而出,择明主而延国祚。”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既知山河将倾,又怎能袖手旁观?自当挽狂澜于既倒,救万民于水火。”九龙长生神情肃穆——钟繁微自己都很震惊自己居然能从一只猫的脸上看出“肃穆”来——地说,“钟繁微,你可愿意改变未来,拯救你的国家?”
“我……”钟繁微愣了半晌,问,“你能在燕国打过来的时候把他们赶回去吗?”
九龙长生卡壳了一瞬:“……不能。”
“你能控制燕国的皇帝让他不要来打大越吗?”
“……不能。”
“那你能让大皇兄复活吗?”
“……当然不能啊!”
“那你怎么可能救得了大越啊!”
“你有没有搞错,不是我救,是‘你’啊!是‘你’救大越啊!”
“我也都不能啊!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要不你告诉我怎么救?”
九龙长生又沉默了许久,说话的底气也少了三分:“……我也不知道,没人教过我啊。”
它望着沮丧的小公主,思来想去,说:“虽……虽然我帮不了你,但我可以带你去见能帮你的人哦。”
“谁?”钟繁微惊喜地抬起头,看见它的眼中,那金色的光芒忽然扩大,像是要将周围一切景象都吞噬。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下一刻,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她听见女孩的哭声。
钟繁微努力睁开眼,对上一张哭花了的、陌生女孩的脸。
那女孩发现她醒来,哭声一顿,下一刻却哭得更厉害了。
“呜呜呜姐姐……姐姐吓死我了……”
钟繁微茫然极了。
会管她叫姐姐的人总共只有三个,会管她叫姐姐的小女孩更是只有一个排行十三的惠安。先不提惠安敢不敢和她这么亲近吧……惠安也不长这样啊?
她目光下意识往远处放,几乎是立刻便确定这不是她的未央殿,甚至不是长乐宫中的任何一个房间。
窗台上,雪白的猫眯着一双鎏金的眼眸,仿佛在微笑一般。
虽然九龙长生看起来除了卖萌毫无用处,但是这镇国之宝到底还是有镇国的道理的。
一转眼的功夫就换了个地方,还多出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哭哭啼啼地管她叫姐姐,怎么看怎么不正常,怎么想怎么有问题。
钟繁微面对着瞬息万变的事态只懵了一瞬间,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管面前这分明不是惠安却管她叫姐的小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或者说不管九龙长生给她挖了多大的一个坑,当务之急都是把这小姑娘糊弄过去,然后才能有机会搞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
话虽如此说,钟繁微生平没有哄过谁。比她年纪小的除了孪生弟弟钟嘉阳之外她和谁都不熟,也没有人会让皇后最宠爱的小女儿去哄哪个妃嫔的子女。而钟嘉阳……说实话钟嘉阳不需要哄,钟繁微做得更多的事情是把脾气上来或者打架打上头的弟弟拦住。
这还真是她头一回面对这么爱哭又柔弱的幼崽,只能手忙脚乱反反复复重复着“没事啦别哭了”,可惜成效不大,小姑娘还是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哄不好,直把钟繁微逼得快要崩溃了。
她自己毕竟也才七岁,刚刚经历了长兄的病逝,又恐惧着梦中的未来,情绪一直都压抑紧绷着,此刻这哭声便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钟繁微哄着哄着声音便低了下去,最后也跟着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那小姑娘反而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停了一停,好像是想安慰她,却比她自己还要不得其法,最后只能一起抽抽搭搭地哭。
其实到最后钟繁微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不过是情绪决堤无处宣泄,也只能靠着这样的嚎啕来将之诉说。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了。
一个苍白瘦削的女人站在门外,背后是漆黑的天幕与纷飞的雪。
屋内没有燃炭火,门窗原也没有关紧——又或者说是关不紧——本就算不上多么暖和,这女人携晚风夜雪而来,更带来一股寒意。
女人双手拢在袖内,身上穿的衣服还算精致,却显然有些旧了。五官长得漂亮,神情却显得讥诮而刻薄,此刻她瞪着屋内抱团哭泣的两“姐妹”,开口就骂:“哭哭哭,哭丧啊!”
两个女孩都被吓得停了哭声,只能看着这女人骂骂咧咧:“天杀的丧门星拖油瓶,都被送到这里来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吗?还有心情哭!”
钟繁微懵懵地看着这女人,这一刻她心中的茫然要远胜过被人责骂的愤怒和恐惧。说到底她长这么大从没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以至于一时反应不过来应当怎么办。
那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倒像是认出了来人,勉勉强强止住了哭泣,低声唤道:“庄姨娘……对不起……”
她脸上乱七八糟,眼睛也是通红的,此刻软下声音道歉,便更显得可怜兮兮的。
庄姨娘闭了闭眼,不再骂了。
半晌,她才冷声道:“二姑娘和三姑娘是吧,听好,既然被送到这里来,我也不知道你们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回去,但不管怎么样,在这里都没有人会管你们了,哭也没用,没人心疼。早点接受早点习惯,对谁都好。”
她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条手绢,有些粗鲁地给两个孩子把脸擦干净,又把床边那女孩拎起来剥了外衣塞进了被子里,最后把一个暖融融的东西也一起塞进去,熄灭了蜡烛,转身便走了。
门关上,隔绝了屋外雪地反射的光芒,视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钟繁微心头一跳,恐惧感铺天盖地漫上来。
——自从大半年前做了那个噩梦之后,她怕狭小的空间也怕黑,这样的黑暗总让她想起梦中她藏在那棺材里的情景,鼻尖都是血腥味,一片黑暗,一片寂静,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具尸体。
皇后心疼她,虽不明白她的恐惧从何而来,却纵容了未央殿夜间灯不灭。于是每逢夜间,未央殿中都依然是一片灯火通明,驱散了小公主心中的恐惧。
然而如今,在这陌生的地方,再没有人会纵容她亮着灯了。
而恐惧从来是不可控的,钟繁微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微微睁大了眼睛,心脏狂跳,指尖发凉。
她想哭泣,想尖叫,想逃跑……却又仿佛全身上下都没有了力气,只能僵硬地躺在原地,像是梦中她躲在棺材中一动不动。
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若被发现了,就会被燕军杀死。
……不能动。
那恐惧如潮水将她淹没,濒临溺死之际,钟繁微感到有另一具柔软而温热的躯体靠在了她身边。
那小哭包将头靠在了她的旁边,抱着她的手臂,像是依赖也像是安慰。
另一个暖融融的东西在她们两个中间,那是刚刚庄姨娘塞进来的,是一个不大的汤婆子。寒风还在从关不紧的门窗中灌进来,这一点温度却长久留存在带着些霉味的被子里。
不属于自身的温度从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黑暗中,这对奇怪的姐妹互相依偎着。
陌生的女孩轻声说:“姐姐,我害怕……你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钟繁微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也害怕,却无法和人诉说自己的害怕。
但……一个人的恐惧,有另一个人陪着的时候,似乎便减弱了许多。这种因旁人陪伴而生出的勇气甚至不是因为另一个人有多强大多能够保护她,仅仅是因为不再孤独而已。
她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勇气来,逃不开的噩梦似乎也远去了。
钟繁微闭上眼,轻轻松了口气。
她的……妹妹。
.
钟繁微醒时天刚蒙蒙亮,那个孩子也还没醒,正睡得香甜。她小心地绕过那年幼的女孩,穿好了衣服向外间走去。
果然,那只自称“九龙长生”的金眼白猫端坐在屋外门边,像是在等待着她一般。钟繁微一把捞起这只猫向屋后冲,一边小声问它:“你把我丢过来是想干什么?我一晚上没有回去母后他们肯定要担心了,你送我回去啊!”
九龙长生舔了舔爪子,那稚嫩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你暂时回不去了。”
“你什么意思?大不了我自己找人带我进宫不就是了……”
猫眯了眯眼睛,莫名像是在笑:“你昨天不是已经套过话了吗?还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钟繁微沉默。
猫说得没有错,昨夜的夜谈中,钟繁微确实有意在打听情况。不管她怎么样,忽悠一个没什么心机的四五岁的小女孩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不过成也年纪小败也年纪小,那孩子也实在提供不了太多的消息。
所以钟繁微也只知道这小姑娘和自己一个姓,名字叫做钟惜铃,可能确实是自家某个七拐八弯的族妹。她们以前住在另一座有许多下人的大宅子里,但是因为母亲怀了孕,怕小孩子冲撞到她,所以她们两个才被遣送到了这里,说是等弟弟出生后再接她们回去。
虽然钟惜铃说得颠三倒四,钟繁微还是觉得哪里不对,这事情简直就是荒唐,先不提母亲怀孕就要把女儿送走是个什么逻辑,当爹的也就这么把两个年幼的孩子赶出去?
何况听昨日庄姨娘的话,这不仅仅是换了个地方,这是放着小女儿自生自灭了啊,哪家干得出这种事?脑子没问题吧?
钟繁微本打算赶紧回宫里去,至于钟惜铃完全可以一并带上,母后向来宠她,想来也不介意在宫中多养个小姑娘。
然而九龙长生这话……
“你该不会觉得你只是换了个地方,只要往宫里一站,就能像以前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扔给你母亲哥哥了吧?”
钟繁微停下了脚步,把猫举到了面前。
猫继续说:“别想啦,你就算能进宫也没用,现在的皇帝可不是你的父亲啊……当然,也不是你哥哥。”
“什么……什么意思?”钟繁微下意识退了一小步,有一瞬间她想起的是梦中的未来,那是燕国攻破了玉京,燕帝夺了这江山和皇位。而她只能辗转奔逃,苟且偷生。
“放心,大越还在呢。”九龙长生像是也知道她的想法,安慰般抬起毛茸茸的爪子拍了拍她的手。
“现在的皇帝,是你们所说的平帝,也就是你的高祖父,”猫说,“现在是元和四年。”
钟繁微睁大了眼。
“我说了我带你来找能帮你的人,我可没有忽悠你。”
九龙长生几乎得意得想要晃起尾巴。
“你是说……高祖父,能帮我吗?”钟繁微斟酌着问。
猫有些恨铁不成钢,像是在恨钟繁微脑子不好不开窍:“我都把人送到你面前了!不是平帝,是钟惜铃啊!”
“她为什么能帮我?她看上去……”
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还爱哭的小孩儿啊。
“她有救世心,有大气运,也有大功德,所以有可能能够帮你,”猫的声音难得严肃,“你是不是不熟悉钟惜铃这个名字?她是后来安帝册封的西宁公主,是那位和亲的乌戎皇妃。”
钟繁微猛地抬头。
她记起来了。
西宁公主……这个封号,她在梦中听过。
当初燕国要大越割地赔款还要华容和亲时,西宁公主的事迹曾被一遍遍提起。
她是大越史上第一个被送去和亲的宗室之女,按辈分算大抵是韶仪公主的姑祖母。
政和年间,北狄南下,自称前朝正统,建立起了燕国。而刚刚在元佑之乱中元气大伤的大越挡不住驰骋草原的铁骑,一路败退,被占去半壁江山,不得已国都南迁。
政和三年愍帝引咎退位,郁郁而终,皇弟登基,年号……元和。
这一年是元和四年,西宁公主钟惜铃还只是个孩子,甚至还不曾被封为公主,只是个不受宠的宗室女。
而十几年后,朝中提出与西边的乌戎一族结盟,共抗北燕,和亲一事也在此时被提出。宗室中的某个郡主被选中,加封公主,和亲乌戎。
西宁,西宁,她远嫁西方,象征着两国之间的盟约永存,带来了大越与乌戎之间数十年的和平。都说她是为国为民,是带来太平的功臣,是值得敬仰的奇女子。多少人用她的故事来劝说华容不可任性必要时当为国牺牲,华容只是抬着头,一言不发,孤独得像是在对抗全世界。
而钟繁微当时不觉幸灾乐祸也不觉得庆幸,只觉得荒唐。
“……姐姐?”钟惜铃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大概是她醒来之后没见到钟繁微,便一路寻了过来,看起来还有几分睡眼惺忪。
她看着钟繁微抱在怀里的雪白的猫,眼睛一亮:“这里怎么有小猫呀!”
西宁,钟惜铃。
乌戎的皇妃,和亲的公主。
这样单纯的一个孩子,她如今的……妹妹。
元和四年的冬天,大雪连绵,夜以继日,像是不会停歇。
都说瑞雪兆丰年,然而在这京郊庄子里的人却高兴不起来。
这庄子算起来是赵王妃的嫁妆之一,如今则被用来安置赵王府的一位侧妃和两位小郡主。
听上去都挺尊贵的身份,然而赵王毕竟只是如今陛下的侄子,本身也不得当今天子看重,他的女儿自然更不会得什么人关注,按身份倒确实是郡主,但这京中皇亲国戚无数,两个没有封号且不受宠的女孩子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人物。
至于那位侧妃……早在还在京中时就已经被一贬再贬,到后来连妃都算不上,也只能叫一声姨娘。
这庄子实在荒凉,早年还有些下人在,后来死的死被调走的被调走,到如今除了这三人之外竟然只剩下两个下人,以至于庄姨娘原也算是大家出生的贵女,如今也只能拿起绣线来补贴家用。
屋内,消瘦的女人在绣花,时不时搓搓僵硬冰冷的手指,嘴里的骂骂咧咧没有停过。
“……没脸没皮的废物,丢我一个不闻不问也就算了,如今再丢来两个小的让我养……杀千刀的伪君子,偏还要装好人……”
而屋外,两姐妹并肩坐在屋檐下看雪,九龙长生则蹲在钟繁微的肩上,尾巴轻轻地勾在她后背。
雪落在土上便染上脏污,不白也不美,只显出一片狼藉。
就好像这庄子本身。
钟惜铃总是有些不安地回头去看,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想阻止姨娘对自己生父的语言攻击,又因为害怕而不敢出声。
钟繁微却没在意背后的女人对赵王的辱骂,又不是她亲爹,不认识的陌生人而已,爱骂就骂,关她什么事?
她在想别的事情。
四周一片寂静若死,除了身后庄姨娘的骂声再无其他声音。这庄子占地面积不小,然而三个人也无力维持整个庄子的运转,于是也只收拾出了这一小半个院子,任由外头的其他地方荒凉颓败下去。而如今又被送来她们姐妹两个,庄姨娘也只能一边骂一边又整出个房间来安置她们。
如今这院子里乃至整个庄子中就只有五个人,三个大人都在忙——用庄姨娘的话说,不想点办法赚钱难道还能指望她们那丧良心的爹哪天知道给自己积点阴德吗——至于两个孩子,则被交代了不指望她们帮上忙,起码乖乖坐着别添乱。
钟繁微实在想不通赵王这到底是什么操作,也懒得去想。说到底赵王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只是个被九龙长生塞进来的过客,也没有什么被父亲遗弃的难过。她更在意的,是九龙长生所说的,钟惜铃能够帮助她的事情。
身边的小女孩一脸不安和茫然,她今年不过五岁,虽然是嫡出的女儿,然而生母去世得早,又不得父亲喜爱,如今更是被送到了这地方来,除了个骂声不停尖酸刻薄的姨娘和一个没比自己大多少的姐姐之外也没有谁能够依靠。或许原本还有几分很快就会被接回王府中过着不受重视但起码衣食无忧的日子的希望,然而在她们被送来的第一天就已经被庄姨娘嘲讽了一遍痴心妄想,于是现在也不知自己未来何去何从。
然而这孩子确实安静而听话,庄姨娘让她待着别添乱,她就不吵也不闹地坐着,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什么。虽然慌乱,虽然茫然,却还是乖。
她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钟繁微却知道。
她不会死在这破败庄子,最后还是会回到京中,甚至会被封为公主,再后来成为皇妃。一直到近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她的故事。
听上去像是什么话本子里的主角故事,然而钟繁微想起梦中华容的神色,却下意识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而这未来的西宁公主,乌戎皇妃,要怎么才能拯救八十年后的大越呢?
九龙长生逆转时空将她送来这里,送到尚且年幼的钟惜铃的面前,难道意味着将来大越一切困局的破局关键在乌戎吗?
难道是说,需要钟惜铃将来说服乌戎,来帮助大越吗?
乌戎……
虽然她年纪小,父皇也不会让后宫里的妃嫔公主知道多少朝堂上的事情,但她在梦中经历过后来的事,所以隐约记得,在皇宫被焚毁而她跟着天九他们逃出玉京后,曾经听那个女暗卫提起过乌戎。
不是什么好语气。
.
当时玉京沦陷,国君自焚,大越灭国,燕国却还没能彻底掌控这个天下。
仍有大越的军队在反抗,各地都有人起事,“驱北狄复山河”的声音仍徘徊在这片大地上,而暗卫们则带着钟繁微逃到了一处小村落。
那时他们的目的地是彦丰城,那里算是一处义军的驻地。据天九说,守在那里的人是郑清让。
即使是钟繁微,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大越最后也是最年轻的一任丞相,也算是钟繁微外祖父的学生,他是最坚定的主战派,也是在燕国提出割地赔款和亲后反对得最激烈的人之一。
然而朝中想打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以他一人之力,扛不住所有人的声音。钟繁微隐约记得那一场争执的结果,郑清让和燕国使臣争执数回,将燕国要求割让的十五城生生压到了六城,连带据说最易守难攻的嘉安关也被保了下来。而与之相对的,赔偿的金银数额则翻了两倍。
为了凑齐那个数额,郑清让连抄了好几家重臣和皇亲,算是彻底得罪透了那些人。于是在燕国使臣离开之后他便被贬斥,虽未丢官,却不得不回家闭门思过。这一思过,就思到了大越国破。
他费尽心思保下的城池,终究是全部落在了燕国手中。
再听说这个名字,便是他夺了嘉安关,打出了反燕的旗号。
郑清让本人是个标准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然而他的妻子是定远侯府的大小姐,这位郑夫人巾帼不让须眉,领着定远侯嫡系的军队在国破时抢出了郑清让,配合自己的弟弟打下了嘉安关,如今也是她带着军队镇守在彦丰城。
天九琢磨了一阵各地义军的情况,最终选了彦丰城,便是考虑到郑清让好歹算是个人品不错的人,且与钟繁微的外祖父多少有点师生情谊,虽然也不知道到如今这情谊还能剩下多少,但总比投奔其他完全不认识的义军首领要好。
——不管怎么说,钟繁微都是个公主,如今各地义军起码明面上都是打着复国名号起的事,一个公主送上来就是一面好用的旗子,能够得到保护,却也注定会被利用。被利用和被利用之间也不同,是双方都能得利还是被榨干最后的价值,全看对方的底线。
此处早在之前就已经被燕军糟蹋了一遍,然后又被不知道哪一路义军夺回来,两次战乱,已经是十室九空。村中人死的死逃的逃,几乎成了一片死地。义军虽然打下了此处,却也没有心思治理,只是继续向前线而去。
暗卫们找了一处看上去条件好一些的屋子,让钟繁微休息一夜,明日再上路。
话虽如此,钟繁微实在是睡不安稳,闭上眼梦中便是四哥坐在御书房中满眼绝望地说“我没有办法”,又或者是华容那一角色彩斑斓的裙角,再然后一切都被大火焚烧殆尽,剩下无数人绝望嚎啕之声。
她自梦中惊醒后再睡不着,却也不想再给其余人添麻烦,便只是沉默着躺在床上,假装自己不曾醒来,默默等待天亮。
然后她听见了天九和地七说话的声音,声音不高,她听得便也断断续续的。
“乌戎……可算出兵了……”
“燕国西北那里,败了一路了……”
“……当然得等到现在,这不是刚好名正言顺……”
“哈……了不起……燕国是倒行逆施,他们这不就替天.行道了……”
“……不都是……哪有……好心……”
他们向远处走去,后面的话钟繁微也没有听清,也并不明白那些话中深意,只隐约从他们不满和嘲讽的语气中听出来,乌戎出兵不算什么好事。
当时的钟繁微其实也不清楚乌戎是什么,只隐约知道那是位于大越西北的一个国家,与燕国一样来自于草原。近百年大越与乌戎结盟共抗燕国,一代代的公主被遣往西北和亲,维系着这一纸盟约,换来这同仇敌忾的友好睦邻。
可惜这友好邻居终究没能帮大越保住国祚,如今国破家亡,邻国如何,与她无关。
与她有关的,不过是接下来往彦丰城去的路。
不过即使到最后钟繁微都没能到彦丰城,她在另一座城中被围困了小半年,然后城破屠城,天九牺牲,而在此之前她便已经听说了彦丰城的结局。
郑清让病逝,彦丰城沦陷,郑夫人则战死在了彦丰城的城墙上,残兵不得不带着这个消息千里迢迢去投奔他人。
听说彦丰城破的那天,天九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地七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暗卫除了天九只剩了一个天五。
天五不爱说话,沉默得像是个影子。对于这个消息,他依然一言不发。
最后天九说:“彦丰城没法去了,我再想想能去哪里吧。”
又过了两个月,这座城被攻破,燕军屠城,她们没能走到下一个地方。
对于这个庄子里的人来说,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漫长而难熬。
钟繁微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般寒冷的冬天。这与她回忆中赏梅赏雪的时节几乎不像是同一个季节,这破败庄子里没有什么美景能让她们欣赏,这里也没有人会有什么心情去欣赏,毕竟活下来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庄子中的劳动力不算两个孩童只有三个,一个老婆子花婆婆、一个小丫头璇珠,再加一个庄姨娘,哪个都没有什么赚大钱的本事,却要养活五张嘴,实在是太过艰难。于是伙食便也慢慢差下去,先是没了荤腥,再是从一日三餐减到两餐,偶尔还会有一天只有一餐饭的时候,有时候金银一时周转不过来,甚至还得饿上那么一两天。
正如庄姨娘所说,赵王府中没有任何人来管她们,她们被丢弃在这里,没人在乎她们的死活。
“……可能那老王八觉得你们两个和我一起死了才更好些呢。”当时庄姨娘冷笑着嘲讽,“就和王妃和世子一样,死得干干净净,还省得脏了贵人尊贵的手。”
钟繁微当时听得毛骨悚然,钟惜铃不太明白其中含义,只是下意识地害怕。
可事实证明,或许她总是对的。
最难捱的那几天,姐妹两个不得不成日地躺在床上,半梦半醒昏昏沉沉,也记不清几天吃了几顿饭——反正她们两个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多睡觉少消耗点体力,便也能省点饭,何况睡着了也就不饿了。
有几次钟繁微醒来时,看见钟惜铃蜷缩在她身边睡得不那么安稳,梦中都皱着眉,甚至带出一两声低声的啜泣,而外间一片寂静,花婆婆和璇珠都不在,估计是出去给人帮工赚钱了,而庄姨娘在灯下绣花。到了此刻她也实在没有骂人的力气了,侧颜安静而美好,有那么一瞬间,钟繁微几乎错觉自己看见了母后。
庄姨娘当然不是皇后,皇后温和内敛永远克制永不失态,庄姨娘却最是尖酸刻薄脾气暴躁,口头羞辱起姐妹俩来更是花样百出,多少次钟惜铃被她骂得眼泛泪光,却又被她“哭什么哭”的喝骂吓得生生忍住。
然而也正是这个刻薄泼辣的女人,最后也没有把她们两个丢出去自生自灭,反倒莫名其妙地揽上了养着她们的责任。她吃肉时她们便也有肉吃,她们挨饿时她一起饿着,一针针绣出花鸟山水,换来一顿吃食,或是一件御寒的衣。
就好像她最初见到钟繁微抱着九龙长生时骂了她好久“自己都养不活还敢捡小畜生”,并严词警告她绝不会另外给一只畜生提供食物,却到最后也没有强行要求钟繁微将这猫遗弃,默认了让这猫自己抓老鼠地生活在庄子里。
——虽然九龙长生其实并不需要抓老鼠。看着再怎么不靠谱,毕竟也不是真正的猫,作为传闻中的定国之宝,它确实是不必进食的。
冬天的日子不好过,不仅食物缺,衣物也缺。庄姨娘几件旧袄缝缝补补就是三年,姐妹俩被送来时多少带了点衣物,却都是精致有余,实用不足。
城郊的庄子不比花团锦簇的赵王府,三年来老中少三个女人也不过勉强将这里打理得能住人,却依然有冷风能从各个缝隙中漏进来,不仅如此,便是炭火也是个大问题。
钟繁微往年在宫中时,到冬日便会燃起炭火,被送到宫里的炭自然也是最好的,加上房屋的特殊设计,几乎闻不到烟味,只带来冬季的暖意。
然而如今的情况却不同,便是最劣等的炭她们也用不太起,钟繁微曾见过庄姨娘和卖炭翁的讨价还价,对方看起来也是穷苦人的模样,皮肤黧黑,脸上尽是沟壑纵横,手指粗糙,下意识地半弯着腰,面上神情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讨好。
看起来实在可怜,那是原本从不会进入娇生惯养的小公主眼中的存在,有那么一瞬间钟繁微下意识地心生怜悯,若她还是韶仪公主,或许便要忍不住施舍些什么。
可惜如今没有什么韶仪,没有什么公主,而她们自顾不暇,没有泛滥的同情心可给予他人。
庄姨娘也没有什么同情心,她叉着腰趾高气昂地和那老头锱铢必较,刻薄的眉眼中有高位者的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也有贫苦者的蛮横泼辣不顾颜面。
她也曾是哪家千娇百宠的小姐,再后来嫁入皇家成了侧妃,小半生十指不沾阳春水,做什么都有下人代劳,眼中只有风花雪月,只有绫罗绸缎。然后某一日她被打入泥沼,被驱逐出去,丧家之犬一般地在破败庄子中求生。绫罗绸缎没有了,风花雪月没有了,只剩下了柴米油盐,只剩下了夏日炎热冬日寒。
然后她一日日变得不像当初的自己,变得市侩而俗不可耐,尖酸而满腹怨气。她心气难平,于是将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愤都发泄于口舌,无差别地加诸于他人身上。
不泼辣活不下去,不刻薄咽不下气。
到很多年后,钟繁微随着九龙长生在红尘中一遍遍走过,走过后宫深深,走过庙堂之高,走过贫苦边境,也走过血腥战场,然后她终于能够明白那个在她最初的旅途中所遇见的女人,于怀念中生出几分怜悯来。
而那时尚且年幼的钟繁微其实并不太懂庄姨娘,虽在一日日的相依为命中多少生出了点眷恋般的亲情,却还是因对方的言行而有所不适。她敬畏而带着些恐惧地对待着这个女人,敬畏着如今这情况下唯一的长辈,恐惧着她永不止息的怨言和咒骂。
然而再无论如何,那是她如今仅有的最后能够依靠的成人。这被生活磨出一身尖刺的女人,在这个破败的庄子中,护佑了两个年幼的女童,于是她们便成了相依为命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也正是在这一日日的艰难存活,望着屋外盼着冬日早些过去的时光里,那些自梦中得知未来后便挥之不去的惶恐不安也慢慢消散了。
说起来是如此荒唐的一件事,她曾那般恐惧着未来,如今却发现当下就已经很难过时,便也没有什么余裕能够再去思考所谓的未来之事了。
而钟繁微也终于意识到另一件她从未想过的事情。
她曾以为国破是她最深的噩梦,在此之后是走投无路是一切苦难,而在此之前还能算得上岁月静好。于她而言,年少时以为的一切美好与圆满都在某一刻突兀的破裂,于是她惶恐不安,不明白这一切发生的源头在何处,所谓的应当被纠正的错误在何处。
而到了如今,她忽然便意识到,原来早在她所认为的一切发生之前,苦难就已经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发生。她在逃亡路上见到过无数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她怜悯着他们就如同怜悯自己,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同病相怜,并将这一切都附加入“国破所带来的后果”之中,而于此刻她终于知道,有些事情,发生得远比她所想象的还要早。
何况这仅仅是京郊,距离繁华的国都玉京只有那么一点路程,甚至连距离笙歌曼舞的皇宫都算不上远。在这里的人们生活已经如此艰难,那更远的地方呢?
她隐隐约约地想,或许人们所面临的不该承受的苦不仅仅是因为燕国,而她应当做的,也不仅仅是从燕国的军队之前保住这个国家,应该是更多的别的。
可那更多的……是什么呢?
她还想不出。
九龙长生坐在她身后,金色的眼底一片澄澈,不像是有生命的存在。
它看见一颗星辰在升起。
如很多年前,它看见另一个人在乱世之中征伐天下。自扈舒城头开始,钟字旗一路蔓延至整片河山,那个人征战南北战功赫赫,最后天下一统万民臣服。
而远在那之前,那颗照破百年长夜的星就已经升起了。
所有的改变,都自人心而始。
心中有念想,便有了一切奇迹的开端。
那时它还未能化出如今这样的形体,只在原身之上生出灵智来,它看着那平定了天下的帝王一步步走来,便知是故人归来。
故人归来,又会离开。而离开之前它应承下诺言,替那个人看着这片天下。
而如今它看着那人的后人,隐约想起很多年前,有人笑着说:“你让我来起,可我也不太会起名字啊……行了行了别烦了,让我好好想想……那便叫长生吧,人无长生,国无万年,但有些东西,总可以亘古不变吧。”
长生。
鼎上刻九龙之纹,得帝皇赐名长生。
九龙长生鼎。
其实它不是什么大越定国之宝,也并没有守护大越国祚的使命。这不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个王朝,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皇朝更迭,江山易位,与它这非人存在却也关系不大。
只不过是……看在故人面上,最后再给这国家一次机会罢了。
至于能不能拯救这个国家,终究只能看他们自己。
再如何漫长,冬天终于还是过去了。
钟繁微暗地里松了口气。
虽然知道钟惜铃未来的命运说明了她不会死在这个冬天,但真的一日日熬日子的时候,还是很容易感到绝望的,甚至有时候她都会怀疑,会不会因为她的存在使需要吃饭的嘴多了一张,最后导致哪个原本应该活下来的人没能撑下去。
好在最终还是没有发生这种事情,这老的老小的小再加个小姐身子的几人终究还是撑过了一个冬季。
冬日一过,不再需要额外花钱买煤炭,她们也能在庄子里种点东西拿出去卖,加上庄姨娘的刺绣又卖出去几幅,忽然多了两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娇小姐的困境也渐渐过去了,财务便也不再那么紧张。虽然依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可以吃,但起码能够保证最基础的衣食,甚至还攒下了一小笔钱。
若是在京中乃至宫中,这么点小钱估计连打赏下人都不够格,然而对于城郊庄子里的几人来说,已经是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
冰河解冻柳芽生发的时节,庄姨娘难得露出点笑容来,甚至在那天挖出了前一年埋下的酒。
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酒,酒质浑浊,气息也寡淡,她却十分珍惜似的一点点品着。
花婆婆和璇珠也各自分到了些,钟繁微和钟惜铃毕竟年纪小,于是最后庄姨娘也只是笑笑,拿筷子尖点了一点让她们尝了个味道。
实话说那说不定连一滴都不到的量连味都尝不出多少来,钟繁微却觉得有股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庄姨娘自斟自饮,低声哼着曲,脸上尽是意兴飞扬,不见了往日的尖酸和刻薄,脸颊上又因酒染上了几许绯红,漂亮得过目难忘。
钟繁微看着她,莫名想起有一年宫宴中喝到微醺的荣贵妃,然而当时荣贵妃神情中仍带着些兴致缺缺般的倦怠,在她眼中竟也不如眼前庄姨娘鲜活漂亮。
显然并不是只有钟繁微这么想,钟惜铃也怯怯地低声说:“姨娘今天真好看。”
她性情羞怯内向,甚至比钟繁微更为畏惧庄姨娘,然而这大半个冬天相处下来,毕竟也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此刻庄姨娘看上去心情颇好,也好些日子没有责骂她们,她便也像是生出了些勇气,将自己心中话说出口。
庄姨娘含笑睨了她一眼:“我当然好看。”
她伸出手点了点钟惜铃的额头,懒洋洋道:“行了,别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不骂你,我今天也不生气。”
璇珠在一旁笑出声,这丫头年纪不算大,也不过十三四的样子,在这庄子里待久了更生不出多少尊卑之心:“难得姨娘心情这么好呢。”
“我当然心情好,”庄姨娘眼波流转,语调轻快得像是要唱歌,“又多活了一年,又是一年不如那老王八的意,我怎么可能心情不好?他要我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儿,我偏要一年年活下去。连同他想弄死却也不想脏了手的女儿一起,一直一直活下去。”
璇珠笑嘻嘻道:“好呀,我们都要一直活下去,活到一百二十四岁!”
——一百二十四岁,传说中的最长寿之人的年纪,在大越的传统说法里,活满一百二十四岁便成仙,从此仙福永享,再无苦难。
钟惜铃有些不安地看了钟繁微一眼,钟繁微没有说话,只是在思索。
类似的话,并不是庄姨娘第一次说了。
按照钟惜铃的说法,如今钟繁微的身份和她一样,都是曾经的赵王妃嫡出的女儿,然而元和元年,赵王世子、她们同母的大哥意外亡故,不久后赵王妃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也跟着一起去了。之后她们这两个嫡小姐在赵王府的地位就微妙了起来,一直到赵王新娶了续弦,新王妃怀孕后,怕她俩冲撞到孕妇,所以赵王便把她们打发来了这个庄子。
说实话,这说法也就糊弄糊弄钟惜铃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了,便是钟繁微都觉得哪里不太对。怕小孩子会冲撞到孕妇,直接不让她们碰见不就是了,至于要这么把女儿送走吗?这借口简直不能更敷衍。但要是说只是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后妈容不下继女……先不说没事和个早晚会嫁出去的丧母女孩过不去做什么,单说送走她们的决定是赵王拍板的,因为续弦就把两个女儿赶出去,赵王做出这种决定,还真不怕被别人戳脊梁骨?有这个必要吗?
而在庄姨娘的口中,她们被送来,根本就是因为赵王想让她们死在这里,就像她自己一样。
这事情就很奇怪,赵王为什么非要自己的妾和女儿死不可?
即使是在她还是韶仪公主的时候,都没有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事情。
在她的记忆中,若说父皇最喜欢的女儿是华容的话,那他最不喜欢的女儿非惠安莫属。但即便如此,他也就当惠安是个透明人,把她丢给淑妃再不过问,也没这么把女儿往绝路上逼的。
庄姨娘来到这里的日子比她们还要早上几年,按照庄姨娘曾经骂人时的说辞,她在这里待了也快四年了。
快四年……算起来,也就是元和元年到元和二年那时候。
原先的赵王妃和世子,差不多也死在那个时候。
钟繁微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只是低眉垂眼,小声问:“为什么父王要我们死啊?”
听见这么一句话,钟惜铃下意识睁大了眼,眼中全是惶然:“姐姐?”
庄姨娘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又嗤笑出声:“所以说你们爹他废物懦夫,这辈子别的本事没有,就知道靠着女人拉关系,如今想撇清关系了,不就恨不得把我们都抹掉了,这是迫不及待和他的新主子摇尾巴效忠呢。”
她像是实在喝多了,情绪也多少有些控制不住,笑着笑着便像是在哭:“你们和我,还有王妃姐姐,我们算什么啊,需要时铺他青云路,碍着路了便得被踢开,踢开还不算,这是要拿我们祭天啊……王妃姐姐可傻得很,到死都猜不到,当年山盟海誓十里红妆娶她进门的男人,最后会直接给她一刀。正妻嫡子算什么,最受宠的侧妃算什么。你看现在新人换了旧人,那蠢货以为自己得了你们那爹的欢心,在京中耀武扬威,还不忘来嘲讽我,可那杀千刀的负心汉他哪有心啊!”
钟惜铃噤了声,钟繁微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
庄姨娘一挥袖,酒坛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以手掩面哭哭笑笑:“丧天良的王八蛋,没人性的畜生!男人都是些没心肝的混账,没有一个靠得住!要么让我们做他垫脚石吸干我们血,要么就做绊脚石一脚踢开!”
她骂道:“什么宠爱!事到临头一文钱都不值!当初也是我瞎了眼,赔了我这一辈子!若下辈子我做男他做女,让他也尝尝这滋味!”
庄姨娘呜呜咽咽地哭,像是要哭出自己这几年的的心气难平。
这哭声中,钟繁微忍不住想到前世华容的结局。
都说父皇宠爱荣贵妃也宠爱华容公主,然而后来华容被逼着和亲远嫁,贵妃不顾颜面下跪求他。可他也只顾着自己退位,完全没有心思去拉华容一把。
没有人能够拉华容一把,于是她也只能嫁去燕国。
再后来也曾遥遥听闻燕帝喜华容美貌甚至一度专宠于她,朝堂中甚至有人寄希望于这大越的明珠能够换来燕国偃旗息鼓。然而燕国的野心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女子而平息,于是没过多久燕军再度南下,她再未听说过这位姐姐的情况。
最后一次相遇已经是她逃出玉京之后,她在难民中看见那病骨支离的女子时险些认不出对方。华容不知如何离开了燕京,也没有跟着燕帝回到曾经她长大的都城,而是混入了难民之中一起逃亡。
昔年大越的两个公主在国破后重逢,最后都只能沉默无言。她们两人自小互看不顺眼,斗嘴是常事,动手都算不上稀罕。然而在那时却都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便只能相对沉默。
华容有些讽刺般笑了笑,没有开口,钟繁微并不知道她都想了些什么,自己心中隐约生出几分他乡遇故人的欣喜。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亲人,如今国破家亡,能再遇见故人,哪怕是曾经相看两厌的姐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华容病得太重,即使暗卫中有一两个懂医术的也没能留她性命多久,最后也只说油尽灯枯。她死时仿佛是在笑,或许是觉得这人世太苦,生不如死。
所谓的宠爱,确实是一文不值的。
旁人的施舍,也是不值得信赖的。
他人加诸于己身上的青睐与好处,在对方想要收回时,承受者永远没有阻止之力。
就如同那年病逝的华容,就如同面前哭泣的庄姨娘。
……就如同,在灭国前夕,盼着乌戎作为盟友来相助的大越。乌戎不想出兵,便可以看着大越覆灭于燕国铁骑之下;乌戎想出兵,就可以与燕国争夺这天下江山。
旁人的力量终究是旁人的,有些事情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