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伊乡人

18、一门之隔

　　那天下午她和往常一样准备着大病历，心里惦记着妈妈，说好来看她的，怎么到现在还不给她电话的？却见程浩冲进来，拉起她就跑，疯了一样冲到急诊科，看见他们的师哥正推着轮床往急诊手术室疾走，口中还不忘教训程浩：“马上手术了，你还在那里忙着谈情说爱！”
　　待她看清轮床上浑身是血的人立即傻眼了，那不正是妈妈吗？
　　她甩开程浩的手冲上去，在急诊手术室门前，扑到轮床旁一把抓住妈妈的手：“妈妈，你不要吓我，你睁开眼看看，我是寻寻呀！”
　　已经陷入昏迷的唐婉芬不知是否听见女儿的声音，但她一定感知到女儿的到来和女儿的不舍，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寻寻，妈妈没有骗你，妈妈找到你爸爸了，终于可以给你一个交代了。”
　　师哥拉开发傻的钱寻寻：“伤者情况很不好，救人要紧！”
　　程浩也进了手术室，护士长拿着手术通知书让她签字，她握着笔迟迟落不下去，脑海里始终回旋着妈妈那句话：“寻寻，妈妈没有骗你，妈妈找到你爸爸了”。
　　妈妈是为了找回爸爸给她一个交代才遭此劫难，自责和心痛把心堵得满满的，生怕在通知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后，就再也看不见妈妈的笑脸，从此失去见到爸爸的希望。
　　她仿佛听见内心里有个声音在责问：钱寻寻，没有爸爸你一样长大啊，为什么一定要纠结没有爸爸这件事？你独享了妈妈所有的爱还不知足，还要逼着妈妈去找爸爸，你怎么可以这样贪心呢？如果，如果妈妈就这样倒在寻找的路上，你可是连妈妈也没了，看你良心怎么安？
　　钱寻寻在痛苦和内疚中纠结，护士长催了又催，主治医也出来看是什么情况，一看还是个实习医，立即就不满了，甩下一句：“赶紧把字签了！”转身又进去，连“时间就是生命”这样的解释和劝慰都懒得多说。
　　最后还是程浩从里面出来，走到她面前说：“把字签了吧，签了字才有希望啊！”
　　她抬起头，看程浩脸上坚定的信念，颤颤巍巍地拿起笔，在程浩的协助下，在手术通知书上写下“钱寻寻”三个字，围着她的人哗啦一下都消失了。
　　看着空空的走廊，她顺着墙壁滑到地上，心里是真的害怕，害怕妈妈就这样消失，害怕刚看见的希望就这样消失，更害怕自己失去孝敬妈妈的机会来慰藉此刻内心的亏欠。
　　手术还算顺利，度过危险期后，妈妈却没有苏醒的迹象，经过几次会诊，主治医不得不遗憾地告诉她，唐婉芬女士因大脑皮层受损严重，丧失了人的主动能力和认知能力，陷入不可逆的深昏迷状态，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植物人状态。
　　她盼着爸爸出现盼了二十多年，就盼来这么一个结果，她不甘心。这个结果虽然很糟糕，但比她最担心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毕竟她还有妈妈，毕竟妈妈还在这个世上陪着她。
　　对一个植物人状态的病人，治疗费用和病人家属应抱有的希望和态度，主治医觉得没必要对一个实习医再搬弄书本上的那一套——能走进医学院走到实习医岗位的，哪一个对书本上的那一套不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而且都有自己应对的一套办法。
　　钱寻寻首先要面对的，是数额庞大的手术费治疗费。
　　妈妈是由肇事司机送来的，在交了最初的手术押金他就消失不见了。在当时的慌乱中，又没有病人家属在场，谁也没有注意这些；而钱寻寻在见到妈妈被推往急诊手术室的那一刻，一下沉浸到失去母亲的恐慌和自责中，更是连想都没有想，倒是住院部收押金的小会计说，那个司机在交押金时十分的不情愿，连连申辩不是自己的责任，是伤者自己不遵守交通规则逆行，冲过马路才撞上的。
　　等交警大队出具的事故认定书到手上，钱寻寻才知道司机比她们还认真，已经配合交警部门勘察过事故现场，所有该走的程序一个不少，就担心她们无理取闹。知情人告诉钱寻寻，要想争取补偿最大化只有打官司了，但即使上诉法院，赔偿也不会有多少，她分不出精力和金钱去打一场胜算不大的官司，何况这事原本就是妈妈做的不对，所以这件事也就搁置了。
　　后续的治疗费医院减免了一部分，钱寻寻自己凑了一部分——她哪里有什么积蓄，只有平时勤工俭学和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钱，那是她计划在见到爸爸后，给爸爸准备一份见面礼的钱，然后租一套大点的房子，过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日子。
　　程浩帮她很大的忙，除了自掏腰包解决第一期剩余的医药费，还动用自家的人脉，替钱寻寻说通医院领导，给唐婉芬安排了一间特殊病房，在享受住院病人同等治疗的同时，每天只需很少的病床费。除此之外，程浩还通过互联网平台，在朋友圈和各大网络社区，以及各大网络媒体的论坛上发帖募捐，一时间善款源源不断汇来，唐婉芬才没有间断治疗。
　　钱寻寻很过意不去，她隐约知道，程浩家在本市已有三代人从医，声望和医学造诣在医学界都是不容小窥的，无论是钱财人脉，都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都是让她钱寻寻连望其项背的资格都没有，都是她这个姓钱的穷其一生也谋不来的。
　　都说欠人钱财好还，欠人人情难还，对她钱寻寻来说，欠程浩什么她都还不了。程浩的善良她懂得，程浩的心意她同样明白，她更明白的是，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如果有下辈子——她希望下辈子的说法真的存在，她一定像戏文里唱的那样，结草衔环、变作犬马来报答他。
　　前期治疗费的事刚让钱寻寻松口气，唐婉芬又出现脑积水颅内感染和肺部感染等病情，这是植物人患者的常态，于是手术手术再手术，善款流水一般的来，又流水一般的去。最近一次手术的时候，程浩说，现在只有一个人还在捐款，而且是从一开始坚持到现在。而她知道的是，治疗费不足的部分，一定又是程浩帮忙补足的。
　　程浩的付出她不能假装不知，也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更说不出拒绝的话，因为她自私地希望妈妈能够活下去。
　　她不知道程浩能帮她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程浩有多大能力帮助她，她只担心这样拖着他，有一天把他拖垮，就没有人再帮助她了。
　　这样的焦虑时刻出现在她心里，让她无能为力。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陷入沼泽的人，怀着被救的希望疲累不堪，她很想上岸，却又不能抓住身边救助他的人，因为她知道，在还有人好心帮她维持生命的时候，她不能为自己渺茫的获救希望拉住救助她的人，把他也拖下泥沼，那样，自己只能死的更快。
　　她必须找到自己救自己的方法。于是她牺牲了休息时间，能做的兼职她都尽量揽下来，忙了一个多月，到手的薪酬与庞大的开支相比，永远是杯水车薪。
　　兼职占用了她大部分的课余时间，她功课准备的越来越差，知道她情况的带教老师睁只眼闭只眼，不知道的以为她贪玩懒散了，常常没有好言语对她。
　　程浩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能帮她做的，就是把老师让准备的资料都找出来汇总一份，让她填鸭似临时抱佛脚的过一遍，这样的结果就是，钱寻寻每天走钢丝似的悬着心，而程浩的优异日渐被老师们认可，普外肝移植小组的教授们看好他，就等这次轮岗结束，直接安排他进入肝移植小组了。
　　钱寻寻知道自己已经荒废了太多功课，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医生的职责说大不大，说小也小，不过是头痛脑热皮开骨断，可都关乎着一个人一生的幸福；一个小伤口，一剂小针药，都很可能变成人命关天的大事，她需要认真对待学习的问题。
　　那天在手术观摩时没有回答出提问，被带教老师一顿训斥，让她回去先把应该看的资料学习好。
　　出了手术室她去了妈妈病房，把程浩给她的来不及看到资料都看完，找到带教老师问题的知识范围。等她把功课做好，手机振动起来，一看，是住院部电话。
　　她躲到外面去，轻声央求小会计再给她缓几天。小会计无奈地说：“寻寻，我知道你现在就是来了也拿不出钱，我也知道，再给你缓三五天你还是拿不出钱，你都成我们的头疼了。”说着“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呆呆地在走廊里站着，脸上一阵阵火烧，为了妈妈还能住在医院里，她只能像个出气筒，英雄气短地默默听着。
　　已经到午餐时间了，想着最近发生的事，也无心去食堂用餐了。午餐后是她在食堂勤工俭学的工作，她想等职工午餐结束再去。
　　信步走到轮岗的妇产科，这个时候科室里应该没人的，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办公室里是没有人，但是从治疗室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那样的压力是不允许我有病有灾有休息……”
　　钱寻寻为“不允许有病有灾有休息”的压力和她同病相怜一下，在听到师姐做出诊断后，又被她不可置信虚惊一场的口气打断了。
　　钱寻寻也想虚惊一下，希望有个护士跑来告诉她，唐婉芬女士苏醒过来，不论是奇迹还是医生的先前误诊，她都想给这些医护人员送一副大大的旌旗，以表彰他们这段时间的付出。
　　只是这念头才一冒出来，就听里面愤愤的骂开了，她听听就不想听下去了，可是后面的话一下又让她挪不动腿了，心扑通扑通跳的跟擂鼓一般。她知道那人说的都是大实话，这大实话已经诱敌深入，让她心动了。
　　然后她听到“报名表我也随身带来了，就放你桌子上。”心跳的更厉害了，眼睛不受控制地就看向了桌面上的报名表，上面还有几张已经填写好的，随手一翻，全都是才出校门的小女生，各个稚嫩水灵天真。
　　于是她抽出一张空白表格，填名字的时候犹豫一下，想到那个日本动画片里有个叫千与千寻的小姑娘，就在姓名一栏里写下千寻二字。
　　她把自己的报个塞进报名表中间，失魂地站起身，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却不想紧张中碰到椅子哗啦一声响，吓得她小偷一样窜出去。
　　慌不择路的又来到妈妈病房前，收拾一下心情才推门进入。
　　都说母女连心，她一定要用积极的态度对待一切，一定要用积极的心态进入妈妈身边，并让她感知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战胜病魔苏醒过来。她给妈妈洗头，帮她擦身，然后按摩，给她讲笑话说故事，使清冷的病房因为她的存在变得生动起来。
　　说真的，她和妈妈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相处了，具体有多久，她都不记得了，先是小时候妈妈外出演出的原因，然后是在青春期对爸爸存在的质疑，再然后就是妈妈一路的寻找，她读高中进入大学，和妈妈分开已经是常态了。
　　那几天除了上班，一下班她就来陪妈妈，专业书她也带来了，复习的时候还念给妈妈听，好像妈妈听得懂一样。
　　她心无旁贷的照顾妈妈，她知道妈妈能够感知到，因为她看见妈妈脸上的笑容，在给她擦手时，发现她保持一个抓握的动作很久，那一定是想握住她手的表示。
　　两天时间下来，钱寻寻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出去拼命挣钱，也挣不到大钱，与其挣那点小钱弄的疲惫不堪，不如踏踏实实工作，好好照顾妈妈。
　　既然没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不如平静地接受，好好陪妈妈最后一程。
　　或许这就是她钱寻寻的命。
　　在强大的宿命面前，比起慌不择路，平静接受也是一种豁达。
　　这样想通了，她不再纠结程浩帮她垫付的医药费，就等能够挣到钱的那一天，连本带利的把钱都还他，至于他的好心他的付出，那不是用钱衡量的，那要另当别论！
　　她也不想做无以报答以身相许的事，那样做，对程浩，对自己，都不够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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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交警大队出具的事故认定书到手上，钱寻寻才知道司机比她们还认真，已经配合交警部门勘察过事故现场，所有该走的程序一个不少，就担心她们无理取闹。知情人告诉钱寻寻，要想争取补偿最大化只有打官司了，但即使上诉法院，赔偿也不会有多少，她分不出精力和金钱去打一场胜算不大的官司，何况这事原本就是妈妈做的不对，所以这件事也就搁置了。——————这个到底该如何处理？有了解的朋友可以帮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