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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逃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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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城里,也就是几个做生意的开了几家上不了台面的小店,东西没几样、价格却贵得出奇。陈六三自小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吃口爹娘从地主家带回来的糖块都欢喜得不行,更别说此时已是又饿又累。他俨然已把余士秋当做了他命中的贵人,无论后事如何,至少今天没让他俩饿死在求食路上。
刚坐到桌边,陈六三尚有些腼腆羞愧,生怕自己这不知多久没洗过的身子弄脏了桌椅。但待到饭菜端上桌来便顾不得这些了,只管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余士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又把手帕递给小姑娘擦脸、又把自己的那份饭端给陈六三,自己只时不时夹两口青菜吃,也并不多言语。
“余公子当真好心,又带了村里的孩子来小店光顾啊。”当家的女子相貌平平,熟络地跟余士秋打了招呼。
“姑娘有所不知,这位可跟往常那些小孩不一样。”余士秋放下筷子,含笑看着陈六三。
“何处不寻常?”女子问。
余士秋一咋舌,挑眉道:“长得好啊,而且还带着个小姑娘,一家子都在这了。”
女人以袖遮面,发出了一串令人不甚愉快的笑声。
陈六三吃了个饱,脑子也终于恢复了清明。他佯装一门心思扑在食物上,实际则是细细品味着这二人的对话。方才在树下恐怕并非偶遇,这余士秋不止一次对村民耍这样的把戏了。他素来听闻这大家族里的公子有断袖之癖,听了这对话不免多想了些——这后半句又是什么意思?他还盯上自己妹妹了不成?
“小家伙,名唤六三实在粗俗。我就自作主张,给你改个名如何?”余士秋突然提议。
陈六三有些惊讶,咽下嘴里的饭,婉拒道:“这……我爹娘给我起的,十几年来也用惯了。只怕是我这一介粗人,配不上什么高雅的名儿吧。”
余士秋:“人这一生能活六七十,区区十来年算得了什么?”
陈六三有些不快,在心中想着法子拒绝,却见女掌柜端了汤上来,替陈六三解了围:“呀,怎能随便给人改名,换了我也定然不会答应啊。”
坐在一旁的妹妹吃饱了肚子,便伏在桌上睡了。女子面含温柔地抱起她来拍拍晃晃,眼神里满溢的欣喜,笑道:“你这妹妹也是眉清目秀的美人胚子,只是实在太轻了些,可得好生照顾了。”
陈六三叹了口气。他上哪好生照顾去?他已决意尽快离这个莫名其妙的余士秋远些,那他们从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就还是得继续下去,能保命就不错了。
陈六三放下碗筷,垂眸续上方才的话题,再次拒绝道:“谢公子好意,我不想改名。”
“哈哈哈,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余士秋摇了摇头,神色间略有不快。
那女子抱着他妹妹到门外、后厨四处转了一圈,便轻轻地把她放回了背篓里。陈六三看了一眼,见她还是睡得沉,想来这几日饿得没怎么睡好,便有些心疼地轻轻把她背在身上,起身准备离开。
“再次、再次感激公子款待,我俩是累赘,跟在你身边也做不了什么。他日有机会,六三定要回报公子今日的大恩大德。”陈六三有些紧张,说这话的时候居然在微微颤抖:“我……万分感激。”
余士秋却站了起来,挡在他面前,遮住了一片自门口透进来的清冷日光,语气冷淡:“怎么,这吃你也吃饱了,不跟我去走两步,消消食?”
糟了。
一种极为危险的预感击打着陈六三的天灵盖,他意欲夺门逃窜,却被余士秋一把握住了手腕。陈六三情急之下使力将余士秋的手磕向桌角,在他下意识要缩手时,又捏紧了他手指重重地砸了几下。余士秋大叫一声抽回胳膊,恼羞成怒喊道:“夏霜,给我把他捆起来!”
这掌柜的却不来帮人,只在一旁吃吃地笑了起来:“余公子连一个带着孩子的羸弱少年都打不过,还要叫小女子帮忙?”
陈六三却管不得这些了,甩开余士秋后撒丫子就跑,出了店门便像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这日光却突然夺目起来,照得他一时恍惚看不见路,险些在平地上跌上一下,又稳住身子,仓惶逃窜。
光天化日之下,余士秋也不能真出去追人,只能恨恨地一拍桌子,对夏霜怒目而视:“你竟叫他给跑了!”
夏霜低笑一声:“公子慌什么,跑了一个孩子而已,真这么着急,你就亲自出去追他呀。”
余士秋一挥手,掀翻了一桌汤汤水水,又快步走到夏霜边上,眼神凶煞可怖,嘶声问道:“我在意的,岂是他?”
夏霜伸手推开了他:“你心里想什么,我自然清楚。但依我看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你要留着他,迟早会成祸患。”
陈六三跑了半天,掂量着该敲哪家门求救。他看着这街市里每个吆喝叫卖的人都像是余士秋的眼线,一时间竟是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
“小花儿,你别怕,哥在呢,哥会保护你……”他抬手擦着额头渗出的细汗,轻声安慰着,却也不知这话到底是在安慰背篓里的小姑娘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他顺着墙根战战兢兢地走,却总觉得这地走起来是一脚深一脚浅,活像走吊桥——这平地上哪有吊桥,他当真昏了头吗?
“……绕着点走。”
陈六三正扶着额头怀疑自己,身后不知何处却突然发出了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听上去似乎是对他说的。他吓了一跳,惊诧地四处张望了一周,思索着是否该驻足。
“你要是避难,就进来吧。”
这声音再次响起,竟真是从他脚底下发出的。他狐疑地走过去,发现这满地的稻草从边缘出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只手来。
管不得这么多了。陈六三俯身钻了进去。这“地下基地”竟是借着地面塌陷处搭了个木架子支平,又盖了一层枯草。外面看不出什么,内里竟然还挺大。紧贴着他蜷缩着一个人,看起来应当同自己差不多大,虽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裳,脸上却像历经世事一般云淡风轻。
陈六三把颠簸了半途仍在熟睡的妹妹轻轻放在一旁,见她小脸还埋在衣服里、一双手冻得僵硬发紫,无奈地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衣为她盖上。
他转过头对少年说:“这地底下突然有声音,我还当是土地公降世呢。”
少年不言语,却扬了扬嘴角。
不知为何,看见这少年的一瞬间,陈六三便将他划进了无害的人群中。现在自己靠在他身边,就连因为惊寒而颤抖的身子也缓过来了些。
“你怎知我不是坏人?”陈六三问他。
“这话只有蠢人才问。”那人压低了声音,不等陈六三驳辩,继续说:“我听卖布的说,这经常有被骗来的乡下人,有的被送到黑牢里逼供,给抓不着的凶嫌充数,女的就送去给人糟蹋。你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我……嗯。”陈六三犹豫了一下,没讲实情。那余士秋显然不是县令的人,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人跟上来,他感到有些奇怪,问少年道:“你是本地人?”
那人却像是听见了笑话,扑哧一声笑出来:“不是,我是前阵子才从安徽过来的。我叫沈弥生。”
他听这人名字像是化缘的和尚,但头顶又油乎乎地盖着一层乌发,一时不太确定,却也没多问,只小心翼翼地回道:“我叫做陈六三。你怎在这地下藏着?”
“避祸。”沈弥生说着,伸出胳膊来给他看。
真是作孽。
大大小小的伤疤,一层摞着一层,淤紫的破皮的盖在没好全的青黄一片上,还有几处显然是不知什么留下的烫痕,那破皮的血点结了痂发黑,只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也觉得触目惊心。陈六三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覆上去,生怕碰着伤处弄疼了这个瘦弱的少年,问道:“这些……是怎么弄的?”
沈弥生却完全不当回事,只收回手来把袖子重新盖好,语气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甚至意外地轻快:“别人打的呗,这附近净是些讨不到饭的废物。”
“唉……”陈六三缩回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想夸下海口带他离开这地方,却想起自己早已没了家,现在是风雨浮萍尚难自保,哪来的底气把他带出去?现在的自己和他就是一类人,谁又能救得起谁?
他试探地问了一句:“那你打算,就一直这样讨饭?”
沈弥生一声嗤笑,并不回答。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陈六三无事可做,便仰着头,透过缝隙看起了外面来来去去、神情恍惚的人。他们高矮胖瘦不尽相同,眼里脸上却都写满了“苟活”二字。可说到底,苟活有何不好?至少这些人还有穿得出街的衣裳,衣裳里还有用以度日的银两,家里指不定还有几口人在等候,即使没有的,远方大概也有牵挂。
而他什么也没有了。
陈六三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一声不响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