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浮生册》薄渺

1、楔子

　　长笙当了鬼以后，记性一直都不太好，能记得住的事情很少。

　　冥间的鬼镇和人间的城镇没多大的差别，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冥间的天不像人间分白天和黑夜，冥间的天是没有光亮的。

　　镇上的鬼分两种，一是心怀了执念不肯转世的魂魄，二是因犯了错而被剥夺了转世资格的魂魄。

　　她不是第一种，也不是第二种。

　　她只记得她是被人带来的。

　　带她来的人，带她来的原因她都忘了。

　　依稀能记起的不过是那日牵她走过黄泉路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以及他递过来的那把二十四骨纸伞，伞面绘了株开了一半的海棠花和那句沾了彼岸花香的“等我来接你。”。

　　三月二十七日，是十殿阎王中的第七殿泰山王的诞辰，一向阴风惨淡的冥间难得张灯结彩起来。鬼镇上，不管什么鬼都换了身新衣服，连镇子北边那个天天喊穷一年都只穿一身的穷酸鬼也换了身衣服。镇子中央搭了个小台子，台上有小官在发福寿，一大把泛着浅薄到近乎看不见的微弱红光的红包撒下去，惹得底下一大堆鬼的哄抢。

　　长笙没忘记出门前孟家姐姐的叮嘱，乖巧的站在边上眼巴巴的看着抢到红包的鬼一脸喜气的从身边走过去。待这一大堆鬼抢完散的差不多了，她才慢吞吞地走到发红包的小官面前，乖乖巧巧地伸出自己的小手，冲他笑，脸颊边的梨涡像是盛了用春日开得最好的花朵酿出来的花蜜，甜蜜又讨喜。

　　小官看着白净讨喜的小姑娘，心生欢喜，又多塞了个红包给她。

　　出了鬼镇，往北走三里便能看见忘川河，河面平静如镜，有彼岸花瓣落在水面，荡开细碎的涟漪，花瓣在河面打了个旋便沉了下去。长笙瞅着平静的河面看了半天，实在不能相信孟家姐姐说这河底全是累累白骨的话。

　　孟家姐姐的模样长得不太出挑，也算是个清秀佳人，脾气嘛，差了那么一丁点儿，硬是凭她一手好的让鬼没话说的熬汤技术，稳稳当上了奈何桥的扛把子。

　　奈何桥在忘川河的源头，桥头排了一长串准备去投胎的魂魄，孟家姐姐正将一碗熬得色泽清亮的汤递了过去，一眼便看见提着裙子朝她跑来的长笙，朝她招了招手：“小长笙。”

　　“孟姐姐，刚刚发福寿的官爷多给了我个，正好我们一人一个。”长笙跑到孟女面前，把福寿红包塞到她手里，冲她笑，鬓角的发丝顺着她的跑动散了几绺下来。

　　孟女把小红包塞进袖子里，伸出细白如葱节的手指点了点她额头，一双眼睛笑的像狐狸样眯了起来：“果然没白疼你这丫头。”

　　长笙看着孟女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笑的一脸傻样。”孟女容色清秀，却生了双风流的桃花眼，一个眼风儿抛了过来，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风情，能让人酥了半边骨头。

　　长笙捧着脸，笑的乖巧，露出颊边讨喜的梨涡：“孟姐姐笑的好看。”

　　闻言，孟女心花怒放，塞了两块槐花糕过去：“就喜欢你这种实诚孩子，这嘴巴啊，就讨人喜欢。”

　　“喝了这一碗汤，前尘过往皆一笔勾销。”

　　长笙坐在桥头啃着槐花糕，晃荡着两条小腿，看见孟女笑眯眯的将手里的汤碗递给排队的魂魄。

　　看习惯了孟女满脸不耐烦模样的鬼魂们，乍然见到她和风细雨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吓得他们抖着双手接过那碗汤，碗里的汤都被抖了一小半出去。

　　“我有个青梅竹马的打小就喜欢的姑娘，可惜我生来就是个药罐子，没能挨过那场来势汹汹的风寒。”穿了身儿浅葱色长衫的少年郎伸手接过汤碗，汤碗里映出他苍白年轻的脸，他深吸了口气，笑了笑，只是那笑得像是要哭出来似的：“惦记着她不愿去投胎，后来听白无常大人说她嫁了个如意郎君，儿女成双，一生都平顺安康。”

　　他仰头将汤一饮而尽，喝得有些急了，呛得猛咳嗽，眼泪都给咳出来了：“前些日子，我看见她了，也看见她的夫婿了。她夫婿是个如意好郎君，过奈何桥的时候还不忘牵着她的手。真好啊，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她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个同她青梅竹马长大却早夭的少年郎呢？

　　待少年郎的背影消失在奈何桥的桥头，孟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长笙歪着头迷惑的看了一眼孟女：“孟姐姐，你为何要叹气？”

　　“这些情情爱爱啊，最是脆弱不过，这一碗汤喝下去，再刻骨铭心的前尘都能忘得干干净净，谁还记得谁呢？”孟女对上长笙满是困惑的小脸，没忍住，又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又塞了块槐花糕过去，细声说：“与其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多吃块槐花糕实在。”

　　“哦。"

　　等送走所有投胎的魂魄后，孟女倚着桥小憩，转头就看见桥另一头和黑白无常两兄弟站在一块的青年，盈盈一笑，眼波流转，带了分不怀好意：“今儿打哪儿吹来的风，竟把容公子给吹来了，今日的汤熬得可正好呢，要来碗吗？”

　　容珏款款一笑，好似抖落了一树的春色，面上有些惋惜：“孟家姐姐这熬汤的手艺又精进了，只可惜在下怕是没这个口福。”

　　孟女熬的汤哪是能随便喝的。

　　对于冥间的魂魄而言，那碗汤喝了不过是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天上神仙喝了就是拉几天肚子的事儿，对其他人来讲却是比穿肠毒药还毒的东西。

　　长笙坐在桥头愣愣地看着走过来的容珏，容珏这张皮相生的极好，是在美人扎堆的天界也是难得一见的好皮相。

　　这张脸渐渐和记忆里那张模糊的脸重叠在一起。

　　她在世时，打小就体弱多病，曾有道士为她批命，道是早夭的命格，注定是活不过十四岁。气得她爹提起棍子从城东追到了城西，四处寻来珍贵药材为她吊命，她还是没能活过十四岁那年的冬至。

　　她死后，本以为会见到话本子里的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没成想，见到却是个长得极好看的青年，修眉长目，风神磊落，有玉山秀立之姿，似用上等玉石精心雕琢出来的仙人。

　　她到冥界那日，是个雨天。

　　他撑着那把伞面绘着株开了一半的海棠花的二十四骨纸伞，牵着她走过开满大片彼岸花的黄泉路，带她来到这鬼镇上，临走时，他将纸伞递给她，对她说：“等我来接你。”

　　她便在这鬼镇上等啊等，一年又一年，等到镇上的鬼都换了好几茬了，连记忆都在等待的过程中模糊的不成样子了。

　　如今，终是等到了。

　　青年饱满带了点清冷的声线，与记忆里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等我来接你。”

　　“我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