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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Part.14 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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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少女虽是满面微笑,一双如渊的深潭却仿佛蛰伏着择人而食的野兽。狄德尔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被那样的一双眼睛注视的着,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人非是巧笑嫣然的少女,而是古老威严的长辈。比起觐见族中最尊贵的亲王陛下,与这双黑瞳的主人对视的短短十数秒,莫大的压力便叫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仿佛被毒蛇盯上的老鼠,即便看不到隐藏在视野之外的天敌,求生的本能也能从周遭微末变化的环境里觉出杀机的步步紧逼。
狄德尔甚至没有注意她后来说了什么,有如魔怔地看着那双嫣红的唇轻动,直到“不死不休”四字出口,他才如梦初醒般将四散的思绪回笼。少女说完一席话后竟是冲着狄德尔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继而旋身翩然而去,仿佛方才所言并非弥漫着血腥杀意的邀约,而仅仅是友人间平淡温馨的问候。狄德尔的目光多了几分忌惮,目送着罗纳德与少女相继离开的背影,他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只是心头那种怪异的感觉却未随着少女的离开消失,不知从何而来的如芒在背叫他浑身紧绷,以至于切茜尔愤怒的拍击落于肩上的时候,他差点没收住,条件反射便要落下杀招。
“怎么?想杀我?”切茜尔看出他一瞬间的恍惚,不屑地挑高一边的秀眉,从那双樱色小唇溢出的却是恶毒的谩骂,“被一个见习吓成这副模样,亏你还是受封爵位的贵族,废物。”全然忘了自己片刻前还在众目睽睽下哭得梨花带雨,切茜尔将满腔怒火化成不堪入耳的词语肆意嘲讽沉默的子爵,继而丢下一句话,带了布鲁赫的家兵离去。
“这事不会这么结束,我要叫威尔纳哥哥来收拾那群不知好歹的家伙!至于狄德尔你嘛……放纵那个贱人在我面前逞凶,趁早收拾包袱滚蛋吧。”
狄德尔垂眸,默默受住那些劈头盖脸砸来的侮辱,只是满含歉意地对秦老微微欠身,便也随着布鲁赫的队伍离开。
“将她放在这儿。”
一楼餐厅里正对吧台的餐桌高度适中,我便将桌上的物事随意挪开,指着腾出的空间对克罗斯道。克罗斯看着餐桌上的白色雕花桌布,又瞅瞅怀里血肉模糊的人,眉头打了个结,我见状,又好气又好笑地加了一句,“就放这。她含着血珠,你怕什么?不也没弄脏你的衣服么。”
克罗斯最终还是依言将薇安安置在了餐桌上,落在后头的罗纳德也赶到了,看着架势猜出我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主动问道:“我能帮到什么吗?”
“不用,有克罗斯打下手就够了。”我勾了勾唇对他颔首,继而转头怼克罗斯,“学学人家,要你做点事还一脸不情愿。”
克罗斯似乎龇了龇牙,只是动作幅度太小,我还未及看清便被他掩饰了过去。这之后他倒是乖了很多,打下手的时候出奇地安静,我没多注意,只是用他接来的清水洗净双手,自戒指里取出一枚半指长的纤细银针,瞅了瞅薇安被血板结的长发,皱了皱眉,不太想碰那乌糟糟的一团,只得叹了口气,低声道:“便宜你这小妮子了,可得记得我的好,别再给我惹麻烦了。”言罢,我随手拔下自己的一根青丝,将其穿过针孔,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
房间四处的门窗早已按照吩咐关得严实,光线昏暗的室内,随着少女口中缓慢吐字的古老语言渐趋亮起的耀眼金光,成功吸引了旁观二人的注意。她用着及其缓慢的动作,自银针末端开始,素手捻过青丝的地方逐一升腾起初曦的光辉,仿佛受到远古秘法的神异加持,青丝化作一缕金色光线在她指尖跳跃,转而又慢慢黯淡下去。待耀眼的光辉逐渐散尽,二人定睛一瞧,便见少女手中原先那根青丝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半透明的线,泛着红莓果冻般的色泽,飘忽不定若隐若现,似乎幻觉所见。
少女缓缓睁眼,罗纳德并未错过她逐渐沉淀下来的瞳色,心下便是一惊。这样变化的瞳仁,他只在那位身上见过,联想先前听得帕克转述少女直言那位名讳的场景,他不得不开始正视面前这位不过二八年华的小小女子,虽然从最初接触开始他便谨而慎之,眼前的一切却不断提醒他,这位值得他的认真对待,因为她极有可能是比肩赛德里克家族那位起源的存在。
罗纳德一直对那位大人及他的过往抱以高度兴趣,奈何那位似乎对千年圣战之前的事心存抵触,不论他再如何软磨硬泡也不曾透露分毫,眼下这位正捻了针给桌上半死不活的肉块缝合的少女,恰恰是一大突破口,圣战之前的空白历史,似乎就隐藏在那双渐变的眸中。
泛着暗芒的细线穿梭于皮肉之间,带出的细微声响叫人头皮发麻,我恍若未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缝合的走势。虽以禁咒将薇安的致命伤处修复,但她伴着血液流失的生命力却未因此得到补充。即便将她身上纵横的鞭伤治愈,得到的也只是一具濒死的躯壳,为今之计,只有……
针脚最后走向她的心口,我深深望了一眼薇安染血的容颜,她的眉眼,跨越了无尽漫长的岁月,隐约有那个女子的影子。
罢了,既已动用禁术,再次破例也非大事。这么想着,我将左手轻轻覆在薇安闭阖的双眼上,转头看向罗纳德。
他得了我的眼神示意,知趣地退出这栋建筑,临走时说会去平息动乱,叫薇安在我处好好休养。
我看着大门被他带上,这才转眸望向克罗斯,叮嘱道:“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听仔细了,这便是你要学的,血之一族最古老而最根本的语言。”
语罢,我朱唇轻启,玄妙的发音宛若黑暗的低喃,似爱人的缱绻,又如母亲抚慰幼儿的眷恋,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伴随咒文般的语言而生,将我与克罗斯维系,能感觉彼此心脏的脉动,以及生命的共通。
「追溯本源灵魂之伊始,以名为咒的奠基,以血为力的献祭,请父降临于此时此刻此地,逆流逝去的圣灵。」
「吾以名唤之,愿魂有所寄。」
生命的力量在奔涌,结合我与克罗斯部分生机的光芒汇聚在掌中,通过肌肤接触的地方缓缓灌注到薇安的身体里,我捻针的右手细末动作,在昏迷的人儿心口落下一个细微的图腾,那是一只抽象的,只有半翅的蝴蝶纹路。
最后一针收势,我松了一口气,对面的克罗斯亦是有些体力不支地后退两步,倚墙而立。
“方才的咒文,可听懂了?”目光自薇安身上收回,针尾的线自动脱落,变作半蝶的触角,最后整个印记化为一道光影没入薇安体内,我问。克罗斯点头,将咒文以血族的古语复述了一遍,末了有些不解地问道:“基本都能听懂,在你吐出古语的同时,我脑海里对应地浮现了含义,只是最后有两个词的吐字很特别,并没给出解释。”
“哪两个?”我抬了抬眼皮,以白绢将银针沾染的血迹拭去,问道。
克罗斯想了想,将那两个词念了出来,接着问道,“第一个在咒文里反复多次,基本贯穿全程,另一个只在开头请父降临后出现了一次。”
听着他蹩脚的发音,我不由微扬唇角,却很给面子地没有嘲笑,“前一个是薇安的名姓,以血文唤之,便是这引魂术的核心。你可听过一句话?”
克罗斯莹紫的眸将我摄住,等待我的下文。
“世上最短的咒语,是一个人的名字。名字内涵的力量往往被人小觑,但在很多失落的禁术中,一个人的名讳,不仅是咒术的核心、力量的根源,亦是直指灵魂的通道。”
我看了看面色有些发白的他,并未解释后一个词汇的意义,但我想聪明如克罗斯,应该能猜到那是什么。唇际抿出一个淡淡的弧度我将银针收入戒中,道:“辛苦了,托你的福,这引魂术才得以完美施展,你的消耗最大,赶紧去休息吧。”
视线落在身前已经恢复平缓呼吸的少女身上,我伸手抚开她面上的发,忽视全身各处传来的脱力感,淡然道:“后面的事,我一个人可以搞定。”
克罗斯没有接话,也没有依言离开,只是静静站在那儿看着我。为了证明我可以独立处理完后续事宜,在撑着桌子休息了一会后,我直起身往浴室走去,准备打开一盆清水,先帮薇安处理一下身上的血污。
只是行至半途,突然毫无征兆地双眼发黑,嗡嗡耳鸣同时作响,我似乎脱力往后栽去,然而我已困乏到无法准确感知周遭,亦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摔倒在地。待眼前金星褪去逐渐能视物,撞入视野中的便是克罗斯放大的脸,以及那双俯视着我,带了一缕灼心的瞳。
耳鸣叫我头痛欲裂,我知再次的透支已让这具身体濒临崩溃,只是看着头顶那人一张一合的唇,感受着他拥环着我的力道,有一种感觉逐渐生发。
仿佛一直漂浮不定的无根之物,终于寻到了了魂憩之地。
“…的身体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那人类女人跟你什么关系,拼着用掉这破身体最后一点力量也要去救她?你死了,我也活不成,这话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求求你,就算你日子过腻了成天寻死觅活,也请为我想想,你才赋予我新生,不要这么自私就将它夺去…”
耳边是他细碎的、语无伦次的呢喃,透过那双望着我却没有焦距的瞳,我看到被他谨慎藏在深处的恐惧,平日里只是默默,唯有此时此刻,我才得以真切地感觉到,这个相识不过数日却已血脉相连的人,真正在意我的死活,便是我心里那点颓废,也被他敏锐地觉察。
是的,自醒来开始,厌世的情愫便有如附骨之蛆深深镌刻在我的骨头里,赋予克罗斯新生,其实不过是向更久远的长眠迈出的第一步,而后为薇安出头,与人动手,甚至后来接连动用禁术,都是我恶意的试探。我想知道底线在哪里,究竟要如何挥霍这具身体仅存的生机,才能摆脱这世苏醒伴生的职责,真正往深不见底的长眠沉沉坠去。
可笑的是,被烙印在灵魂中的罪与罚,成为拖拽着我无法进入永恒安宁的力量,成为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口气,便是这份责任,在肃净最后一份罪之前,即使此身四分五裂,即使孱弱到仅剩一缕意识,也不会让我偷得片刻安生。
我一直都明白,正如无法逃避的命运,我无法自诞生伊始便已定下的轨迹逃离,因而倦生恋死已成习惯,千年前的我反抗过,其结果不过平白睡去一段光阴,时机到了,纵使身体枯竭力量耗尽,也会有名为命运的巨手将我攒住,操纵着行尸走肉的我往终焉的战场前行。
而今克罗斯的出现,他不再仅仅是我与宿命的抗争,不再是我厌世情愫的产物,那紧紧拥着我的手,紧张急切到词不达意的语句,如此清晰地向我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
我伸手探向他的脸,仿佛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只是这一细微的动作被他终结在苗头,克罗斯从惶惶然中清醒,一把将我按住,迷茫的紫瞳里,生的渴望如此热烈,似乎能一同将我的欲望点燃,“看着我,你唯一的后裔,请你为了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