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台遗卷》风来远近秋

3、青丝【壹】

　　林忆景总是揪着问我——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要哭。他总撑着腮，不紧不慢地敲扇，目光穿过案上氤氲茶气，缓缓稳稳落在我身上。我真的疲于应付他，我告诉他，那时候是风沙太大。他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茶气氤氲氤氲，氤氲得那双眸子格外迷蒙。我知道他眸子特别好看，若绘成丹青，定是笔笔风华流转，上辈子他是个瞎子，白白生了这双眼睛，今生他四肢健全，白面皮，桃花眼，十指修长干净，往琴上一搭就是风景。读书人有个词叫做秀色可餐，唔，我想了想把林忆景拆了煮成肉粥的场景，突然有点舍不得银子——那么大口锅，肯定很贵。但其实我也没有银子，一个魂灵，哪里需要这玩意。照这样说，这锅肉粥我也吃不得，我看了眼肚子，有些惆怅。林忆景突然笑起来，眼梢微挑，一点光华于其中漾开，眸间颜色艳过暮春十里锦绣繁花。按理来说，公子一笑，应温雅如玉，淡然似水，我偏觉得林忆景笑起来特别勾人，我想骂他，叫他不要笑得那么嚣张，可我还是没说出口。我想着，他笑了，眼睛真好看，眼睛，唉，眼睛，我低下头，衣袖上吧嗒一朵泪花漾开。

　　“公子。”我低头小心扶住他，克制住不去看远处大火滔天的林府，他抱着琴，轻笑“傻丫头，怕没饭吃吗？”我摇头“不怕。”灰色空宇，秋雁奔赴远方，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落霞如破碎的焰，燎烧大半天空，车尘夹杂着人群的喧闹声纷杳而来——是乱世啊。他轻叹，是我的名字“青丝。”我引着他走，他有双很好看的眼睛，温温雅雅，漾着微光。我看向天际边聚散的云，夕阳斜了一地。青丝，青丝，他轻叹，那双眸子漾着微光，他抱着琴——明明是，乱世，我想着，纷杂的车马声，焰燃烧着，燃烧着，乱世啊，我扶着他，乱红迷眼。

　　我凶凶地抹了把眼泪，林忆景神色有些慌，颇是无奈地靠过来“你个小哭包，怎么又哭了。”我瞪眼，“没哭”他耸肩笑了笑“我弹琴给你听。”琴穗长长，拖曳在地上，我趴在旁边摆弄着旧旧的流苏。屋子里窗柩半开，暖光尽倾，镀在他眉眼的轮廓上，失落在他的眸子里。他十指覆上鲛丝，缓缓勾勒出调子，我盯着他的指尖，在心里一拍一拍对着指法。曲子是《秋风词》，我再熟悉不过，等一个拍子过去，我看见他漏了一音，便十分高兴地叫出来“臭小子，你弹错了。”林忆景也不脸红“那怎么弹。”哼哼——我幽幽地将虚空身子穿过他，十指抚上琴弦，彼时其实很像我坐在他怀里，但我也不羞，毕竟是个魂灵，这世上唯一可碰触的便是这把琴，林忆景就是想把我怎么滴也无计可施。“喏，这处手要快，你刚刚磨蹭磨蹭，拍子都连不上，糟蹋我的琴。”我示范了一遍，却看见修长的十指缓缓覆上我虚无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像是十指相扣。“青丝。”他唤我，我没有抽出手“做什么？”他的嗓音淡淡，似初融的雪“你会不会离开我。”我看向琴上的手，日光印下淡金色的光晕，羞红了老脸“不会。”说罢，却自己失神了一阵。

　　乱世啊——都说忘云楼中的琴师一曲千金难求，我撑腮坐在茶案边一下午听去了几千金，丝毫不心疼荷包，那人抬眸看来，蕴着微光的眸子，止了弦的曲子仍留余音在耳，我十分心疼那拨弦一下午的双手，小心将他扶起，与他一杯清茶，自己把古琴抱在一边理穗子——他们说，琴师一辈子最看中的，是自己的琴。我理着理着，突然有些出神。他说“青丝，你跟了我这么久，会弹什么曲子。”我盯着穗子，“会一首的。”我说，会一首的。其实是第一次碰弦，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勇气，仍自己笨拙稚嫩地拨动挑弄，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来，这是首《秋风词》，只是曲终后，他慢慢靠过来，微微折身，从背后，他的气息侵来，修长的十指覆上我的双手，“这里，”他拨弦“错了，青丝。”他无奈地笑“糟蹋琴了。”我偏头去看他，那样清俊的眉眼，我看向他的眸子，蕴着微光的眸子——看不见四季流转的眸子。他在耳边，嗓音淡淡“青丝，你的手好小。”乱霞醉了天边，还有燎原的战火，还有滚滚的狼烟，但若问我岁月，我只想得出他的名字。青丝，乱世啊，青丝，我埋下头，乱世，我听见心口的兵荒马乱。

　　我从林忆景怀里抽身，努力装作严肃样子“好好练琴，像什么样子，白白糟蹋我的琴。”林忆景微微挑眉，转而又是一个浅笑，我僵硬地理了理衣裙，站在他身后打量他的头发，依旧是漏了音的秋风词，我懒得纠正他，这个榆木脑袋这辈子有了眼睛就忘了手艺，我也不勉强，悄咪咪从鬓边扒拉出一缕头发，捏着去缠他垂下的青丝，我看着它们虚虚捆在一起，面皮有些发烫，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孩子气。“你在做什么？”林忆景偏头来问，我理直气壮地戳他脑袋“看什么看！没见过啊！结发为夫妻知道吗？”他眼梢斜桃，“夫妻，嗯？”那艳过暮春繁花的眸子“你知道夫妻什么意思吗？”他嗓音沉沉，我绕着头发“知道的。”

　　媚春，桃枝初发，舞燕双双屋檐碎语。他的眉目温雅，我说“公子也该到娶亲的年纪了”琴上的手顿了顿“嗯？”我埋下脑袋“那刘家千金还有那个淮阳郡主都。。。”他打断我“我不喜欢她们。”袅袅琴音，我委委屈屈“哦。”过了良久，终是抑制不住勾了唇角。——乱世啊，哪里是乱世呢。我看向春光尽头的男子，清风剪剪，乱世啊，我轻笑——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