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的故事》谷人云

1、《盆栽》（1）

　　乔伊的眼前是一片蓊郁的绿色，似乎连空气都变成了清凉的薄荷味。高大的乔木直插云霄，遮天蔽日，叶子有乔伊手臂那么长，薄而宽大，一面是苍茫的墨绿色，一面是鲜嫩的浅绿色，叶脉像船划过一道水波，在忽明忽暗的湖面四散开来。

　　乔伊脚下的泥土异常松软，他向前迈了一步，把脚轻轻压在泥土上，然后缓缓把重心移了过去，感受着脚掌一点点陷入泥土的悠扬顿挫。他甚至能听到泥土承载包裹他的声音，一种粘软的、像刚出炉的小蛋糕一样甜甜的声音。

　　他又迈了第二步、第三步，渐渐习惯了在泥土上走路。只可惜，这里连一株草也没有长，更没有草丛里星星点点的野花，黄的花、白的花、红的花，都没有，这里只有树，参天的大树。

　　于是乔伊又抬起头来看树，他被那浓稠的深绿色吸引住了目光。他太久没见过绿色了，不对，一捧绿也是有的，但这种满眼满怀的绿色、无论向哪个方向看都扑面而来的绿色，多么久违的景致。他终于被绿色怀抱着了，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守着一捧绿，他可以肆意向任何地方奔跑，而不怕被这片绿色抛弃。乔伊想到这点，心脏几乎要雀跃地跳了出来，他立刻开始跑，向不知道什么地方跑去。他太久没有奔跑过了，步子一开始还有些迟疑，手臂也不敢摆得太开，但他很快就适应了这原本的天性，撒开欢似地跑了起来。

　　深一脚，浅一脚，乔伊这样高兴！

　　乔伊忽然感到光线亮了起来。他抬头看，原来不知不觉间跑到了一片林木稀疏的地方。他立刻紧张地环顾四周，还好，前后左右也依然还是森林，他还在绿色里，只是这一片的树冠微微稀疏了些，所以露了天光进来。

　　天光。

　　但那片天却是灰白色的。诚然，阴天、雨天、云雾缭绕的、略带潮湿的森林也别有一番风姿，但乔伊还是更喜欢晴朗的天空。如果人一生只能来一次森林，当然要看看蔚蓝天空下的森林，要透过树叶的缝隙晒到清透的阳光。

　　而现在，头顶只有灰白的天空。灰白的天空上甚至还有黑色的纹路。

　　乔伊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他这样想着，于是变大了。他的身体越变越大，赶上了树枝，超过了树冠，越来越大，渐渐比整片森林还大了。他越变越大，那片森林就随着越来越小，终于，森林只有一盆草那么大了。他脚下踩的也不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坚硬的石灰地面。

　　乔伊站在地板上，俯视着地上的那盆绿色。那只是一盆盆栽而已，但现在，却是乔伊的救命稻草。

　　乔伊已经不知道在这间屋子被关了多久，久到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被关在这里了，久到他忘了他是谁、原本过着怎样的生活、又希冀着怎样的生活——当然他可以肯定，他希冀的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囚禁的生活——但久到他甚至有种错觉，他生来就是被关在这里的。但是乔伊知道这只是错觉，因为他记忆中还有自己在山林中玩耍的情境，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回想起来的开心的事、唯一可以期待的事情了。

　　他这样期待着，忽然，前天上午（可能是前天吧），他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缩小了，正好缩小到能把这盆盆栽当做一片森林，让绿色把自己浸满。但起初，乔伊还控制不好自己的放大缩小，因而不敢随意行动。乔伊是个很谨小慎微的人，他害怕自己突然变大，会踩坏这片唯一的乐土，一直到今天，他终于能自如控制，才开始随心所欲地在这片乐园里探险。

　　打住，乔伊想，现在不是回忆过去的时候，他变成大人出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乔伊俯身，小心翼翼地搬起了花盆，走到一面极小的窗下，把盆栽放在了阳光透过窗格照亮的一片金色小方块上。这窗子比他还高几个头，就算他努力跳起来也依然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看到一片时阴时晴的天空，渐渐地，他也就不再跳起来看了。

　　真好，今天是个晴天，窗外有湛蓝湛蓝的天空，还有洁白的云与金色的太阳，他可以透过树叶的缝隙晒到清透的阳光了。乔伊这样想着，又变小了。

　　他满心欢喜地回到了绿色的世界里。现在，整个世界都比刚才更加明亮，阳光如尖锐的矛，刺透了宽大树叶的盾牌，在地上留下一片金色的箭矢，又似播下了一片金色的种子，等待着在下一个好天气生根发芽、花繁叶茂。

　　同样是晴日，林间享受到的好天气自然比密闭房间里看到的巴掌大的阳光好多了。乔伊不再害怕林木变稀疏了，他不再刻意追寻那种用绿色把自己包裹、束缚、填满的感觉，甚至喜欢上了这种空旷。空旷的林荫让他感受到了自由，他终于不再被困在狭小的屋子里，而是拥有了广阔的世界。他在原地伸展开四肢，踮起脚，抬起手臂，把指尖伸向最高，把全身的每个关节都打开来。此刻，要换他来填满这空旷的世界了。

　　但乔伊知道他不能。这是个矛盾，他有能力变大，但他不可以，他甚至还要变得更小一些，来感受更空旷的外部世界。意识到了这点矛盾后，乔伊收回了手臂，继续向前走去，又重回了稠密的林间。

　　现在有了阳关的助兴，他更能看清这片森林了。他仔细看每一片叶子，深觉每一片叶子都有它的好看。真可惜，乔伊想，他还记得从前在林间自在奔跑的自己，只顾贪享整个环境带给他的欢愉，从来没有细致观察过世界的局部。

　　乔伊回忆起他曾经去过热带雨林。那里的树也很高，但大多数时候，他没有机会去见识树究竟有多高，因为近地的每一寸空间，都被密密麻麻的绿色填满，比他现在所在的“树林”要茂密得多。脚下有苔藓，有矮小的草，稍高些有半人高的草，有藤蔓，有踮脚可摘到果实的树，也有直插云霄的树，有两个人才能合围的粗壮的树，也有已经倒下却还顽强活着的树……不仅植物的数量密集、体积密集、种类密集，连动物也很密集，但乔伊不是很有能力第一眼就从视野中分辨出它们——那些保护色颇为了得的小动物如果静止不动，任他如何靠近也看不出——更明显的是耳朵里的密集，有千种鸟鸣，万种虫鸣，还有小溪流水，瀑布奔涌……

　　对了！乔伊迷雾般的记忆似乎忽然被水抹开了一些，他记得自己看到过奔腾咆哮的黄色大江，峡谷中的浪花如千军万马，有颠倒世界的气势，低头看那些汹涌的漩涡，自己也仿佛会被吸入另一个空间；他看过河水从低矮的山坡旁流过，山坡上生长着笔挺舒朗的白桦林，天是干干净净的蓝，空气干燥，草地湿润，毛茸茸的，河水像温驯的豹子，安然地晒着太阳缓缓走过；记得在雪山上跋涉良久后终于看到一泓世间最深邃的池水；记得高而细长的瀑布从远处的山顶流淌下来，速度很快，却温柔得没有一丝声音，只升起一团雾气……

　　乔伊记起了很多画面。他想不起来更详细的情境了（比如他是和谁一起在那些场景下做了些什么），但他记得他最喜爱山，高的、矮的、险峻的、连绵的、覆满植株的、怪石嶙峋的，他都喜爱，也爱山间林间那些不过分宽阔的水。山与水本该是这片绿色的最佳伴侣，不对，不是“最佳”，而是必不可少、不可或缺的搭配，他竟然刚刚想起来。

　　乔伊还保有着理智，他知道这只是一盆盆栽，没有那些（对于一个盆栽来说）过于花哨的装饰，但他也知道他可以创造这些，因为他可以变成一个有能力的大人。

　　乔伊这样想着，正准备再次变大，忽然目光被头上的一抹艳色吸引了。他竟然一直没发现在枝顶有一朵花！

　　乔伊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他一向不了解植物，甚至研究这盆盆栽这么久，都不知道这是一盆什么草。他也从没好奇过。但现在他开始好奇这朵花的名字了。

　　花是橙红色的，花瓣很舒展，如今已是盛放了，只是开在枝头不高不矮的地方，从哪个角度看都被叶子掩盖住了，所以现在才发现——但乔伊觉得这只是个借口，因为一旦看到了那朵花，他的视线就再也无法移开了，那抹橙红色是多么鲜艳，多么惹眼，他之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呢！

　　从乔伊的视角看去，除了橙红色的柔软花瓣外，只能看到底部青绿色的花萼与花托，但乔伊现在对绿色没那么感兴趣了。乔伊记得这个世界上有五颜六色的花朵。他曾看到过广袤的郁金香花海，热烈浓郁，也看到过成片的紫色薰衣草，小巧精致，但最美的看花时节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