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一叶辞

7、第 7 章

　　一灯如豆。
　　道远屏气敛眸望着自己的足尖，耳边，隐隐传来烛火的哔啵声，他忍不住挪动了下步子，粗制的僧鞋在地上拖曳出一道轻微的划痕。
　　无澄缓缓睁开了眼睛。
　　“师、师叔……”道远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瓣，眉眼之间还残存着尚未褪去的愤怒，“道远所言，字字属实，还请师叔替苏施主做主！”若不是他偶然间发现了秋娘的境遇，也不会特意留了个心眼，躲在窗下偷听到了主持师伯同那三皇子侍从的谈话。
　　饶是他心性坚韧，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贯慈眉善目的主持师伯竟然想着逼迫苏姑娘去给三皇子做妾！
　　如此肮脏下作之事，怎会发生在如净土一般的大觉寺之中？道远越是深思，越是觉得失望，思来想去，连夜跑来无澄这里向他禀报，不料无澄听完，一言不发，他也只得静立于此。只是他心绪未平，不过半个时辰，便觉得心浮气躁，不由得主动开了口。
　　无澄静静的看着道远，那双似乎永远无悲无喜的眼眸之中如它以往一般沉浮着寂静的荒芜。
　　道远下意识的低下了头。
　　“此事，我知晓了，下去吧。”
　　“可是师叔……”道远急切的道。
　　“下去。”无澄难得用上了强硬的口吻。
　　“……是。”宽大僧服遮掩下的拳头紧紧攥起，道远不甘心的敛去眸中的异色，缓缓退了出去。
　　禅房的木门阖上，无澄神色莫明的望着灯火摇曳中的佛像，低喃了声佛号。
　　……
　　手中黑釉素底的茶杯不自觉的跌落，女子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摇摇欲坠。
　　“大、大师，能否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无澄低垂着眼眸：“既然施主无意于侧妃之位，不妨远走高飞。”
　　女子水嫩诱人的唇瓣嗫嚅片刻，终究无力的抿成了一道直线，“到底是秋娘连累了大师，妾身……今日便走。”
　　眼见着她如同凛冬中瑟瑟而立的寒梅，无澄的眼底终于浮上了一丝怜悯：“此事并非施主之过，还望施主不要多心。”
　　以他的声望与地位，确实能护得了苏秋娘一时，但是只要三皇子一日未曾死心，她便一日处在危险之中，唯有将她远远的送走，才可一劳永逸。
　　况且……
　　无澄想起最近道远神思不属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叹。
　　大约也是他的私心作祟，对于这个他属意的后辈，总不忍他轻易耽在了“情”之一字上。
　　无澄将一个包裹向前一推。
　　“这是施主近日在敝寺中所制绣品兑换的银两，且作为施主的盘缠。”
　　花飞絮的目光不露痕迹的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转了一圈，缓缓落在了包裹之上。她听到了自己温和而坚定的声音。
　　“妾身在寺中所花费的开销早已抵了这些个玩意儿，大师恩情，今生恐难以报答，绝不敢再受此馈赠，还请大师成全了妾身。”
　　静谧无声的暮色之中，女子云鬓花容，殊丽绝伦，微微一笑，恰似那永不弯折的料峭之花，美得风骨铮铮。
　　无澄拨动着佛珠的手有了一瞬间的迟疑，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
　　花飞絮的动作很快，不过一个时辰便收拾妥帖了她的行礼。
　　事实上，她快要在这个地方呆腻了，整日整日的素膳不说，面对着一大群各式各样的男子，她却只能看，不能吃。对于天性自由散漫、唯我独尊的魔门圣女而言，这种委屈是自小千尊万贵的她从未体会过的。
　　好在她看中的猎物没有让她失望，按着她规定的剧本一步步的走了下去，用不着多久……
　　花飞絮舔了舔她的唇瓣，笑容在一瞬间变得邪气慵懒。
　　暮霭沉沉，月斜西楼，重峦叠嶂的群山层影深处传来了鹧鸪的啼叫，花飞絮阖上禅房的门，目光怅然的回头看了一眼寺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无澄仙姿迭逸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他静立了许久，一言不发的跟了上去，直至女子安然无恙的走出了大觉寺的范围之外，方才转身归去。
　　道远一晚上不曾睡好。
　　慈眉善目的主持师伯背地里如此不堪，而自己一贯尊崇的无澄师叔却对此无动于衷，冷漠到让他心生失望，心性单纯的少年仿佛在一夕之间失去了他的信仰与追求，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反复，天未破晓，一夜未阖眼的小和尚爬将起来，躲开寺中的护院，一路小跑至了佳人的院子。
　　他知道这个时候来见苏秋娘十分之不合时宜，但他却是忍受不了心中那股噬心的煎熬，这种陌生而酸甜的情绪，充斥着这颗年轻的心脏。
　　“秋娘。”
　　他小声唤着，轻拍了拍佳人的轩窗。
　　换作平日里，柔情似水的女子早已推开了房门，用动听如泉水的嗓音惊喜的唤他“小师父”，然而今日，门中却始终寂静无声。
　　一股不详的预感降临在道远的头上。
　　心中想到了千万般种可能，小和尚咬了咬牙，用力撞开了房门。
　　大不了等会向秋娘道歉……
　　未尽的思绪消弭在脑海之中，道远不敢置信的望着房中洁白的身影，无悲无喜，恰似那漫天的神佛。
　　“师、师叔？”
　　他听见自己略带沙哑的声音。
　　“道远。”无澄轻捻着手腕上的佛珠，慢慢转过身来。
　　“她呢？”道远很快反应过来，他四处打量着，却不见佳人的踪迹，只余下空无一物的寂静之感。
　　“她走了。”
　　虽然没有提及名字，但在场的人都知晓“她”是谁。道远后退一步，不敢置信的低吼道：“不可能，秋娘怎么会不告而别！我不信，我不信！”
　　“阿弥陀佛。”无澄的目光之中带着一抹通透，“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道远，本就是虚幻，何必执着。”
　　“是师叔赶走了她吗？”道远叫道，他死死的盯着无澄的脸，似乎想要看出一丝否认的意味，然而他失望了，神佛无心，却也无情，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沉默是显得多么的残忍和冷酷。
　　他冷笑道：“秋娘不过一个无辜的弱女子罢了，你们却都要逼她去死！”
　　说罢，他转身飞奔着离去。
　　无澄半阖上眼眸，古井无波的脸上染上了一丝复杂。
　　苏秋娘离去是在昨晚深夜，算上他安排在山脚下的马车脚程，无澄便是不吃不喝的去追也决计追不上。
　　很快，这个女人就会如镜花水月一般，消失在他们的人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