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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安旧人·正文 ...

  •   腊月二十九。长安。雪。

      自冬至起,百官绝事不听政已近两月,若非当朝圣上自登基以来勤勉政事,想必又是一场市井杜撰。

      此刻的甘泉宫内炭火点的极燃,幽幽的香气却不是惯常点燃的熏香,带着一种醉人的香甜,是世间难得的染尘香。

      “陛下,太后那边已经催了。”张元的声音透过无人侍候的宫殿传到白清佑的耳畔。

      外面的雪早已成了一层,白清佑不知道已经在窗前站了多久。

      半晌,白清佑开口问道:“关内侯离京出征多久了?”

      张元一惊,低下头紧张的算着。白清佑看他一眼,轻嗤一声,终了没有继续问向外走去。张元微愣,很快缓过神来急忙叫了早早被遣到外面的太监宫女,取了冬衣匆匆的跟了上去。

      他因是前一任的总管病逝自己有幸顶了这个缺,刚才经陛下那么一问,手心里不免多出了些薄汗。陛下的性子太过隐忍,任凭自己这个做奴才的怎么琢磨也无力摸住半分。自关内侯离京更是如此,至今日……

      “有两个月了吧。”张元小声的自言自语了一句。

      “五十一天。”白清佑淡淡的应道。

      这又吓了张元一跳,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才妙。显然白清佑并没有想得到什么回复,这一句话之后又是轻轻的挥一挥手,让众人在远处默默的跟着,自己踱着步子负手在前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

      永延宫早已经一片的欢愉。大年二十九,即使是帝王之家也会和普通百姓一样欢聚一堂。这是太后戚氏的习惯,毕竟她本是陌上女。

      “母后。”白清佑见到太后的时候,她正在和皇后暖如说话。那个女人是自己的正妻,她的人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温婉大度而善解人意。

      “来来,坐到这来。”太后戚氏看到白清佑便笑着唤他过来,另一只手一直抓着暖如。看来是对这个儿媳妇很满意。白清佑自小便是孝顺之人,听太后来唤,便走过去坐在了旁边。刚寒暄了几句,太后戚氏便被其他妃嫔引了心思,白清佑更是乐得清闲。

      白清佑置身于喧闹之中,却仿佛游离在外了。

      “陛下,您喝茶。”这时暖如低声的对白清佑说道。

      白清佑这才收回了心神,笑着接过了茶,又与她说了几句体己的话,才像完成任务一样的停住。对于这个女人他感激、尊重多于爱慕,他感谢她在自己式微之时不离不弃,尊重她得体进退,给她应有的荣耀除了……

      “陛下,您的心思并不在这。”暖如敛眸轻声说。

      白清佑先是愣了一下,这是自己的皇后第一次如此直接的表达。白清佑伸手轻轻握住了暖如的手,手劲儿很柔的婆娑着:“外面这么冷,多穿一些吧。”

      暖如被忽如其来的温柔弄得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忘了她刚刚的嗔责。

      白清佑笑了笑,他永远都知道如何躲避不想回答的问题。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一阵的喧闹。戚氏皱了皱眉头,她早就吩咐下去无论谁都不可以进来打扰。

      白清佑原本心情虽然谈不上极佳但也平和,但听这喧闹心中就是一紧,暗道一声来了,便猛然站起身来,沉稳而震慑的声音穿过大殿,说道:“何人喧闹。”

      张元急急匆匆的赶了进来,戚氏和暖如本是待人温和,虽然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却想说上几句,毕竟大过年的还是不要闹出人命的好。

      “陛下……关内侯……战死……”

      这名字一出,原本还有些许声响的大殿鸦雀无声。生怕丁点的音儿就会惹祸上身,谁人不知陛下皇位如此稳定有五分是关内侯的功劳呢,二人又是过命的交情,此次匈奴来战,关内侯自荐出征,他本是战门虎将,多年与匈奴周旋,更何况只是匈奴小支队伍,怎会战死疆场?

      白清佑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但坐在一旁的暖如却忍不住的攥紧拳头,她与之相伴这么多年,即使是夫君一个细微的表情她也可以察觉,现在的白清佑虽在隐忍,却已然是愤怒与悲切的边缘。

      白清佑转过头来对戚氏轻声道:“母后,边关大事,儿臣无法与您过节了。”

      戚氏也没想到在这年关会生这样的变故,点了点头:“国事为重。关内侯的事……你也别太伤心自责了。”

      白清佑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否听了进去。他疾步走了出去,张元在边上战战兢兢的在边上伺候着。

      “谁传来的信息?”

      “刚……刚才有人骑马闯宫,被侍卫拦了下来,这才看到了关内侯的信物……”

      “他人呢?”

      “刚说了一句,‘关内侯战死’就晕了过去。”

      “宣太医了么?”白清佑身姿和语调依旧与其他时候无差,但是走路急速可见他的急迫。

      “宣……宣了。”

      白清佑点了点头:“切勿声张,先带我去见见他。”

      张元应了一声,他猜测白清佑会急着召见这副将,特意安排在了永延宫附近的一个小殿内。白清佑看了一眼走的方向,似是赞许的点点头,张元更舒了口气。

      永安殿内刚刚点燃炭火,还有些冷气,白清佑进来的时候,那副将恰好清醒过来,但还是虚弱,他想要挣扎着爬起来施礼却被白清佑拦了下来:“不用多礼了。”事关战事,他挥了挥手,屏退一干闲杂人等。

      “说吧。”

      “十日前匈奴已被击退三十余里,原本已然布战完善,却不知道匈奴怎么反守为攻,不仅破了关内侯的布阵,而且攻进城内,关内侯死守却……”那副将哽咽了一下,“末将本想与城池共生死,但是侯爷有物件命我务必带入关内,呈给陛下。”

      白清佑不想追究副将的言辞是否越礼,只是在意那人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信物如此紧急,于是问道:“什么东西。”

      副将挣扎了一下,从怀内拿出了一个用衣服上随意撕下的布料卷起的包裹,恭敬的递给了白清佑,他急忙打了开来,就看到里面放着一块玉佩和一本小册子一般的东西。白清佑心中就是一蛰,手指轻轻的抚摸过那玉佩,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的说了一句:“好好休息。”

      白清佑说完就走了出去,对太医交代了几句,往甘泉宫去。等到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只见暖如提着灯,身着华丽的衣衫站在宫门口,却是一个人不知道等了多久。

      “你怎么不陪着母后。”

      暖如微微嗫嚅了下:“我……臣妾只想看看陛下好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这么冷的天多添几件衣服。进来吧。”白清佑虽是这么说,但是眼神压根儿没落到她身上。

      屋内焚着的香的味儿还未散去,暖如嗅到这香,提着灯的手握紧了一下,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白清佑挥挥手止住了。

      “臣妾只想静静的陪陪陛下。”

      白清佑没有反对,却依旧仿若未有暖如此人一般,立在窗前,如同方才出门前一样,又如同那日关内侯出征一般。

      “我亲自斟酒,祝你凯旋。”

      “将士自当马革裹尸还,臣定不负圣上信任。”

      那个男人白净得不像征战的将军,更像谈笑的儒生一般,那一杯酒一饮而尽,而他走时的那句话一语中的。

      白清佑手中还握着那送回来的玉佩,来来回回细细抚摸,却仍是那么凉,染不上一丝暖意。

      “我白清佑徒有大皇子的名号,却无权无势,这玉佩是我唯一贵重之物,今日便交予你。”那时的自己年满十八,却辗转边疆两年有余。

      戚氏原本只是先皇醉后宠幸的宫女,怎知一夜恩泽便诞下自己,占了长子的地位,一直处于尴尬的自己,只能庆幸当年所有人都忘了还有戚氏这么一个女人,自己才安然降生。能安然成长大约还要感谢当年皇太后宠爱非常的顾家暖如公主,七夕乞巧一见倾心非君不嫁。

      当年皇太子党羽设计让他出征匈奴,而自己所谓的父皇全然默许,他便没有想过归来,却怎知能认识那个明明家世显赫却向往战场的顾二公子。

      “顾家自能许我一世安康,甚至我的姐姐是未来的皇后,那又如何,我顾子凌只愿征战疆场。”那个书生模样的男人在风中与他高步阔谈,眼神闪着耀人的光。大约是那抹光亮点燃了他原本黑暗的人生,他不自觉的把那唯一可以证明他皇室血统的玉佩交予顾子凌。

      顾子凌先是愣住,忽然跑回了帐内,拿出一柄长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参军也是背着家里,只带了我随身的佩剑出来,此剑赠与知己。”

      白清佑已然忘记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但是记得那一夜的战事惨烈,大约是因为皇太子党的托付,主将故意派白清佑带少量老弱残兵深入敌营,白清佑早已做好了战死准备,却没想到顾子凌竟然相随而去。

      大约就是从那时起白清佑才真的信了顾子凌,愿以性命相托。当然那也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敌军阵前,他替顾子凌挡了一刀。士为知己者死,也算快哉。

      但白清佑命不该绝,虽伤及要害却刀尖入得不深,捡了条命回来。而且两人也因祸得福的因为取下敌方将领首级受到嘉奖。

      原本以为必死疆场的白清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可以得胜还朝,赞誉纷至沓来,他也了然,这只会加重自身危机。

      于是匈奴再犯,他主动请缨,若真的要死,那不如战死沙场,也不枉大丈夫!他头脑中不自觉的想起这算不算为了自己的那个朋友还愿疆场,马革裹尸?白清佑坐在大帐中挑灯看剑,难免忆起当年只是小卒的两个人。

      “报,门外有人求见殿下。”

      “请。”

      “殿下不知道今日愿不愿意见下故人。”未见人入却先闻笑意。白清佑一愣,握着剑的手一顿,他从未想过顾二公子会再来边关,顾家怎么肯?

      果然那人一身华丽紫衣却磨损狼狈,但是依旧不失风度的挑帘进来。

      白清佑忍不住笑意,不由的调侃道:“顾二公子这又是逃家而来,却不知道有没有再带佩剑。”说着就站起身迎了过去。原本胜过匈奴白清佑只三分把握,而如今却添至五分。

      白清佑虽主掌大局,屡出奇招,但细腻不足,顾子凌正好全然补上。这次对战匈奴虽准备充足,却依旧不能前进,只能死撑,无法取胜。而白清佑更是熟知皇太子一党,为了除掉自己可不顾将士性命,不由有些急躁。

      “清佑,你虽急躁,但并不担心,是不是早有什么办法?”私里顾子凌总是直呼他的名字,不疾不徐的声调,总能让白清佑冷静下来。

      “轻骑绕到匈奴身后,打他个措手不及。只要内部慌乱,大军压进必胜。匈奴也已苦撑多。”

      “但四周戈壁,不熟地形,极易迷失方向。更何况轻骑若被发现毫无胜算。”

      “所以这是不得已的办法。”

      白清佑与顾子凌沉默了下来,忽然顾子凌说道:“那么,我愿领兵一试。”

      白清佑抿唇半天不言,他心中这条计谋的最好领导者是顾子凌,当年两人征战匈奴,此地地形已然摸清数百次,但是风险……

      “总要有人去,或者说,你不信我能胜任?”顾子凌早看清白清佑的担忧,不由笑着说,转而又严肃的看着他,“你知道我这一生的愿望就是征战疆场,为国而战,若你这样畏首畏尾反而失去战机。”

      白清佑自知顾子凌所说为实,终是点点头:“一切小心。”

      入夜,顾子凌与白清佑亲自挑选了一千将士,白清佑在顾子凌为斟满了一杯酒端了起来:“我亲自斟酒,祝你凯旋。”

      但是顾子凌并没有接,只在马上回头一笑:“待我凯旋,再来喝你的庆功酒。”

      一路轻骑趁夜出了营地,那晚月色极佳,透着微微凉意。

      白清佑这几日一直睡不安稳,入夜后一人坐帐内,旁边烛火随着风微微的颤抖,顾子凌的佩剑在案头静躺。

      轻骑出征已十日有余,按照计划早应绕到匈奴背后,这让他不由担心顾子凌是否身遇不测。近几日的按兵不动也收朝中的传书谴责,无非是太子党们的谗言。一直时刻准备的将士想必也已感到些许疲倦。白清佑不自觉的轻轻的敲打着桌面,一声一声,在静谧的夜中仿佛回响不绝。

      外面传来副将的喊声:“报,匈奴大营起火。”

      这是当初二人定下的信号!

      “整军出发!”白清佑猛然站起,急促下令。

      军队这几日的时刻准备,将士们早憋着口气,正如白清佑所料,毫无准备的匈奴被一举歼灭,主将被擒。虽打的匈奴一个措手不及却仍是场恶战,白清佑揉揉自己额角,看着清理战场的士兵,终于舒了口气。

      忽然那被擒押解至前的主将竟然愤然而起,一把弯刀直晃晃的冲着白清佑而来,而放松下来的白清佑自知无力躲避,牙一咬,拔出佩剑,做好重伤的准备,但是自己的宝剑进入敌方的胸膛,自己却无任何痛感,他侧身一看,就看到一双疲惫却平静的瞳眸。

      “子凌!”白清佑忍不住叫了声。

      顾子凌拔剑任死尸倒地,勉强的笑了下:“帐内说话。”

      刚刚进账,白清佑连忙伸手搀扶,在外看出顾子凌身受重伤:“出了什么事情?”

      “路上被另一波人截击。”顾子凌被白清佑扶着坐了下来,解开他的衣衫,血早已凝结,在白色的衣上格外显眼,那一道伤口只做了简单处理。

      “是……”白清佑在顾子凌的手上迅速的写了一个字,他点了点头,白清佑冷笑了一声,“若是只对付我一个人也就罢了,真是欺人太甚。”

      “此次胜仗,回去你更引人注目,再加上你身份,他视你为眼中钉实属正常,你打算怎么做?”

      白清佑看着顾子凌疲惫的样子抿了抿唇:“你先休息休息再说,我需要想一想。”

      顾子凌点点头,安心的躺下来,完全不顾这本不是他自己的大帐。白清佑又坐回桌前,飞快的写几封的信件,放轻步子走至门口,命人送了出去,自上次归去,他就已留出后路,若皇太子不步步施压他日后安心当他的闲散王爷,但是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鼾睡?自己身边虽有死忠但仍无法与太子抗衡,不知此次回去……

      “清佑,不是你不够资格,而是你没有足够的筹码。”不知道什么时候顾子凌已经醒了过来,甚至不知已盯着自己看了多久。

      “你饿了么?”显然白清佑不想讨论这事。

      “还记得我们顾家那个公主么?娶了她吧。”顾子凌早已看穿白清佑给自己留的退路,甚至也在替他疏通,但是无论他暗地做多少事情都不如联姻能取得更多的支持。

      白清佑张大了眼睛,看着顾子凌,半天才坦白道:“这件事情我早就想过多次,但是我不想因这个决定让你觉得我是想利用顾家……”

      顾子凌笑笑:“我帮你是视你为知己,也相信你会比那个人更适合罢了。”

      “陛下在想子凌哥哥?”原本静静的暖如走到了已为帝王的白清佑身边轻声的问。

      “当日我娶你是为顾家实力是不是很伤你?”白清佑缓了一会让自己走出回忆,转过头问已贵为皇后的暖如。

      凯旋而归的白清佑向顾家公主提亲,即使太子党知这是有意结亲却也止不住顾暖如想嫁给白清佑,大红帐幔下的顾暖如格外动人,已然酒醉的白清佑透过她看到的却是另一个影子。

      “暖如。我会对你好。”白清佑掀开红色盖头,轻声的说。

      “我知道你娶我是为了顾家的实力,但是我不怨你。”顾暖如和顾子凌一样有双可以看透白清佑的眼睛。被说中心思的白清佑反而松口气,如果一直活在谎言中还真是令人痛苦的事,更何况是面对这样一个好女人。

      “当初么?没有,因为子凌哥哥事先就与我说过了。而且也是他求我嫁你,当时我早就断了对你的心思,但是我本身只是庶女,若不是子凌哥哥帮衬我又怎么会贵为公主。”半天暖如才回答白清佑。

      白清佑心中就是一颤,眼神中闪过一分光亮,但是面上却没有任何的变化。他沉默了许久,“到底我的皇位还是利用了顾子凌与我的关系。”

      暖如低下了头,也不再回答。

      白清佑长袖善舞加上顾家背后支持,当然也因太子不成器,很快站稳脚跟,伤愈归来的顾子凌封赏无数也成为他背后的筹码,就如顾子凌当初所说,并不是白清佑没有资格,只是筹码不够,这下依附他的人越来越多,意料之中先皇百年之后传位与他,正如顾子凌所言,白清佑可以成为一个好皇上。

      “如今天下太平,请陛下卸去子凌兵权。”几年历练,顾子凌虽仍同当年书生模样,但性子沉稳很多,他虽仍向往疆场,为保白清佑安心却也心甘情愿解甲归田。

      白清佑沉默片刻:“顾子凌依旧是我的好兄弟。生死之交。”

      顾子凌被封关内侯,解甲归田。

      “暖如你下去吧。”白清佑看着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的雪。

      暖如告退,却忍不住说:“陛下,您应知子凌哥哥从未有过谋反之心。”

      “我自然知道,否则我又怎安心让他领兵?”白清佑喟叹一声,“你放心,我自会保顾家百年不衰。”

      暖如抿唇良久,忍不住带上些许哭腔:“我根本不在意顾家,我只是……”

      “你先去陪着母后!”白清佑声音带分严厉,打住了暖如的话。

      暖如有些不甘心,最终还是咬了咬唇低声回复:“臣妾告退。”

      暖如离开后,白清佑因刚才被看透的愤怒,胸膛不停的起伏,而他的手因为刚刚用力的握玉佩被割破,血色顺着玉佩的纹路蜿蜒而下,却不肯滴下,仿佛融入玉佩当中一般。

      顾子凌,还真是阴魂不散……

      “陛下,那副将重伤不治死了。”此刻张元的声音透过门传了过来,声音中还带着些许惊恐,毕竟这个男人是唯一知道关内侯消息的人。

      但是预料之中的愤怒没有到来,只是白清佑只道“知道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这又不是第一次出征匈奴,何必送我如此远。”那日白清佑送行,顾子凌如是说。

      他一身铠甲英俊潇洒,眼神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关内侯果然还是适合战场。

      “待你凯旋而归。”白清佑停顿少顷,又倒一杯酒。

      顾子凌盯他良久,蓦然笑了,多少年后白清佑还记得那阳光下的笑容——温暖而了然。

      顾子凌再次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杯子却未放置回去,他把玩片刻,竟重重掷在地上,清脆的杯碎音让送行而来的大臣混身一颤。如此的大不敬,关内侯也太恃宠而骄了。白清佑微微的愣了神,却叹口气,又重复了遍:“待你凯旋而归,我亲自斟酒为你接风。”

      “不破楼兰终不还。”顾子凌忽然高声吟了一句,笑着策马而去,只留下一骑烟尘,和白清佑。

      “陛下,三更天了,您要不要休息。”张元看着甘泉宫内的灯火不停跳跃,不由隔门问了句。

      “战报传回务必第一时间报告。”屋内的白清佑声音带上了几分的疲惫,却毫无睡意。

      张元顺着白清佑的话应下:“是,主子。”

      白清佑觉得自己累了,可能只是因这屋内燃的是从未用过的染尘香。

      那年自己初登帝位,而顾子凌还未封侯,自然不可参加祭祀大典,大典之后,顾子凌独自一人站在甘泉宫门口,那日也是冬日下着雪,顾子凌一身白衣若雪,浅蓝袖边显得他更加的俊朗。

      白清佑看到他,挥手遣散跟在周围的随从走上前去。

      顾子凌看到白清佑的微笑原本也打算迎上去,但很快迟疑一下,即使是周围没有他人,他还是施礼低声:“参见陛下。”

      白清佑也愣了一下,原本想要去碰他的手顿了顿,苦笑一声:“何必如此?”

      “君臣之礼不可废,切莫授他人话柄。”

      白清佑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只余一声叹息。

      “进来吧。”

      顾子凌摇了摇头,把一直托着的盒子递给了白清佑,盒子是上好檀木雕刻,星星点点的嵌着宝石,他自是认识,里面放的是染尘香,当初他玩笑与顾子凌要这东西,顾子凌告知此物是先母遗物,这事儿还让他尴尬好一阵子,今日这是……

      白清佑迟疑一下,还是接过来:“其实你不必……”

      顾子凌仍淡然微笑,下一刻却单膝跪下:“如今天下太平,请陛下卸去子凌兵权。”

      他终还是负了他。

      五更天,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白清佑已在窗前站了一夜。

      “陛下。”外面的张元声音带上了些许悲怆。

      真的来了。白清佑想。

      “边关传报,关内侯全军覆没,关内侯以身殉国。”

      屋内是更长的安静,就在张元都想是否要冒着大不为冲进去的时候,甘泉宫内才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今日不朝。”

      “是。”

      腊月三十。长安。雪。

      自冬至起,百官绝事不听政五十二天。虽是大年,但长安城内传的沸沸扬扬的却是关内侯战败殉国。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甚至紧紧编出了一同关内侯爱上敌国公主假死隐居或者与之同归于尽的戏本。

      “皇后,您在宫内祭奠关内侯,若是被发现,您会因巫蛊入罪的。”

      “陛下不会在意的。”暖如一身轻浅青色冬衣,没有繁复的头饰,不施粉黛,就如当年顾子凌认识的顾家庶女一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婢女离去后,暖如才淡淡叹了口气:“子凌哥哥,真的值得么?”

      被燃尽的纸钱仿佛受到什么牵引,忽的一声四散没有了踪迹。

      暖如想起出征前一夜,顾子凌满脸憔悴的低声与她说:“此去再无归路,长安夜雪怕是再也不得见了。若是想保全顾家切记你即使身为皇后也切勿谈论我的战败。边关之际,我会把日后战略送回京城,若他没有发现,务必告之,不过……”顾子凌摇了摇头,“他又怎么会不知我早就知晓。”

      “我就知道。”暖如看着这一幕,眼泪忍不住的流,“我知你欢喜这样的结局,他还是懂你,将军自当马革裹尸,也算遂了你的夙愿……”

      雪,又下了起来。

      甘泉宫前,已为圣上的男人手持顾子凌当年佩剑,在雪中舞着当年顾子凌醉中为他剑舞的那一套剑。

      “如今你为圣上,顾子凌自当为你守这江山。”

      甘泉宫内,依旧是浓郁的染尘香的气味,案上摆着染血的玉佩与不知写了什么的小册子,忽的一阵风过,桌上的册子哗哗的翻开,一页页的蝇头小楷细腻却刚劲洒脱,正是顾子凌的手笔,一页页的都是战略部署,而最后一页,只有寥寥几句:

      “兄代顾家,其子以志吾之名入宫,即可挟顾,而顾无兵,不足为惧。”

      那文字一笔一划,不知这段话在顾子凌头脑中思考了多久。

      外面的雪还在下,那舞剑人身上的衣服早不知道被汗水还是雪水浸染湿尽。

      顾子凌,若有来世,你我只做征战疆场的将军,切勿涉及帝王家。

      正月初一,白清佑亲征匈奴,正月十五大胜而归。

      那一夜白清佑的大帐中的灯火依旧亮着,案上依旧是顾子凌的那把佩剑还有两只酒杯,却无美酒。

      白清佑的手指轻轻婆娑着那剑鞘,不由露出一个苦笑。

      这时大帐的门竟然打开了,寒风夹杂着雪花冲了进来。

      “谁?”白清佑瞬间拔出佩剑,但是看到来人却僵硬了身体。

      眼前的人一身浅紫色的装束,带着浅浅的微笑——竟然是顾子凌。

      白清佑顿了一会,收起了佩剑,而对面的顾子凌反手关了门,走了过来,这时候白清佑才发现他带了酒。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顾子凌只是默默的替二人满上,而后把酒坛放在桌案之上,他眼角眉梢带着笑意,说道:“今日你凯旋,我亲自斟酒。”

      白清佑默默的举起了杯子,半天却没有喝,他只是盯着顾子凌半晌没有说话。

      顾子凌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怪你。”

      白清佑苦笑了一下,这才把杯盏当中的酒喝了下去。

      酒,已经温过。是他虽然喜欢但多年没有喝过的青梅酒。

      顾子凌见他喝了才说:“白清佑那你也不要怪自己好不好。”

      白清佑听到顾子凌这样说忍不住手颤抖着拿了那酒坛又替自己满上了一杯:“我怎么能不怪自己,我信你,你原本不用送死。但顾家助我登上皇位,暖如贵为皇后,已然做大,你虽不握兵权,在军中声望犹在,顾家已然有了造反念头,我送你出征,却不顾将士生死将你困死边关,你托人送信物归京,我却怕人知晓天机灭口,与当初皇太子所为有什么不同。”

      顾子凌听出白清佑声音中的颤抖,站起身来,走到白清佑的面前轻轻的环住了他,低声的说道:“你明知道我甘愿赴死,又何必怪自己呢?”

      白清佑强忍着自己的悲痛,轻声的说道:“我明知道,才怪自己不能保你周全。”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顾子凌再一次打住:“清佑,我当初就说过,替你守护这大好河山,那我又怎么会让顾家毁了他呢。你如果真的自责,那就做个好君王,护这江山。”

      白清佑听着不由自主的想要握住他的手,但所触及的却是一片的冰凉,一惊之后白清佑发现,帐内哪有顾子凌的影子。

      “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白清佑苦笑了一声,自己竟然连梦中都在自我开脱么?他手微微握了一下手,却发现那冰凉就是出自手间,白清佑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的张大了眼睛——竟然是他放在京中的那块玉佩!

      白清佑嗓子间升起一种干涩:“张元,给我备酒。”他看着那玉佩往外喊道。

      白清佑原本以为要等上一会,却不想张元应声进来,恭敬的替他斟上了一杯,白清佑一饮而尽,却顿了一下。

      温暖而熟悉的味道……

      白清佑皱眉问张元:“这酒谁备下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清佑的表情太过于严肃,张元说话有些结巴起来:“奴才……奴才梦……梦中一个紫衣的男子命奴才备下,奴才想有备无患就……”

      若是平时,白清佑自然不信,但是此刻……他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婆娑着那酒壶,沉声说:“下去吧。”

      张元依旧摸不着头脑的退了下去,独留白清佑一人在帐内。

      白清佑看着桌上的两只杯盏与奇妙到来的玉佩,露出一个不知道哭笑的表情,他默默的满上了两只杯子。自己喝了一杯,另一杯洒在了玉佩之上。

      边关夜雪,杯酒以祭长安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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