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繁永

1、出谷

　　一、出谷

　　“姑……姑娘，小心啊。”

　　“我小心什么？应该小心的是你才对吧。”

　　“小心这里是悬崖！”

　　“哈哈，原来是个呆子！”

　　要小心的这位姑娘单脚点在崖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背着双手，俯身探头看着这个呆子——自己悬在山崖壁上千钧一发了，腰上缠的这根老藤也摇摇欲坠的模样，还来提醒稳稳当当站在崖上的别人小心。

　　小姑娘笑弯了眼睛，用两只手指捏住那根老藤，轻轻一提，竟把那呆子拉了上来，老藤枝枝蔓蔓，都被连根扯起，腾起老大一阵灰尘。

　　这个呆子白白净净，身上的锦衣本也是白白净净，看起来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儿。不过现在被树枝树叶滚了一身，灰扑扑皱巴巴。

　　有趣有趣，小姑娘又弯起了眼睛。她本是这山野里一只小狐狸，刚刚修炼成了人身，正想去游历一番，凑凑凡人间的热闹，还没出谷，就遇上这么个呆子。她原本看他一身狼狈在树丛里跋涉，探头探脑的大概是想循水声找到山涧，却不知道这山涧上是几十米高的悬崖，悬崖边上草木茂盛，不易察觉。眼看那呆子果然就一脚踏空掉了下去，她手花一挽，随手勾了根老藤，卷住了他的腰，才堪堪把他悬在了崖边。谁知这呆子惊魂未定向上看时，看见一个小姑娘出现在崖边，一开口居然是提醒别人要小心。

　　小姑娘笑意仍盈在眼睛里，背了双手，好整以暇地看这呆子满头大汗只揉着心口大口喘气，看来着实吓得不轻。

　　当然吓得不轻。这呆子确是个公子哥儿，溪东镇上莫府的二公子，玉洲一带的盐商大户，平日出门仆从众多，何曾受过这种苦。莫府二公子惊魂甫定，似觉失态，原本吓得苍白的脸又迅速地红了起来，迅速瞟了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又低下头去，站起来认认真真鞠了一躬：“谢谢姑娘相救！姑娘大恩，子徽永不敢忘。”

　　小姑娘豪爽地挥了挥右手，表示不客气，又笑吟吟地问：“你叫子徽啊。”

　　子徽拱手答道：“正是，在下莫子徽，是溪东镇人氏。不知可否得闻、得闻姑娘芳名，以图报答。”

　　“我还没想好呢。“小姑娘心情舒畅，一时嘴快便说了出来。山野小狐狸哪来什么名字。不过，记得以前听隔壁山谷的小雀精说，千万不要让人类知道自己的身份，否则很危险。小狐狸歪了歪脑袋，看着这个呆头松鼠一样的书生，实在看不出什么危险来。

　　”子徽唐突了，姑娘芳名当然不便告诉在下。或者请姑娘留下贵府名号，子徽改日定当上门拜谢姑娘大恩。“

　　”我是说真的，我还没想好自己的名字呢。“

　　莫子徽愣了一下，不禁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绿衫白裙的小姑娘，正背着手歪了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双目弯弯，比秋夜里的明月还要干净。一时间只觉得周边的天光都明亮了三分。

　　小狐狸这才看清了莫子徽的样子，目如寒星，明明是聪明的样子，却被浓浓的蚕眉一压，生生压出两份憨厚之气来。此刻又红了脸，更是有几分好笑：”要不你帮我想个名字吧。“

　　“想个名字？”

　　小狐狸玩心大起，狡黠一笑，左脚一跺，轻舒右臂，便如同一片飞花，悠悠地跃上半空，单脚点住一枝树枝，抬手摘下最嫩的一片叶子，又悠悠降了下来。她看莫子徽仍在发呆，又用手指一点鼻尖：“你看，我今天才修成人身，还没有想好名字呢。平常前辈们都是小狐狸小狐狸地叫我。”

　　“小、小狐狸？你……”

　　小狐狸笑着点点头，嗅着手里刚摘下的新鲜叶子。

　　“怪、怪不得刚刚刚刚你能把我拉、拉上来。可、可是……”莫子徽脸色苍白。

　　小狐狸笑意忽收，往前一步。

　　莫子徽吓了一跳，后退一步。

　　小狐狸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轻轻一个旋步，往悬崖方向跃了过去，莫子徽又吓了一跳，不禁上前一步，想拉住她：“小心……”

　　但是小狐狸忽而不见了，空中悠悠飘下她刚刚手摘的叶子。莫子徽还没反应过来，小狐狸的声音从山涧对面传来：“小呆子，走啦。”说罢浅浅一笑，转身就要步入那茂密的树丛之中。

　　莫子徽急道：“姑娘，且、且慢，我还有一事相问。”

　　小狐狸转身奇道：“你不怕我吗”

　　莫子徽一愣，旋即摇摇头。

　　小狐狸又轻轻一跃，回到书生面前：”你有事问我？“

　　”实不相瞒，在下是在夜市里，被歹人带到此深山野林，后来趁他们内讧才寻机逃走出来，一路狼狈至此，不知如何回家，还请姑娘指一条回溪东镇的路。“

　　”原来如此，”小狐狸又豪爽地摆摆手：“那歹人肯定也在找你，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一路上时而小径崎岖，时而山涧横拦，小狐狸也不急不缓，偶尔摘两个鲜甜的野果给书生充饥，如此临近黄昏，竟也走出了密林。前面就是大片的农田菜地，小狐狸回望一眼郁郁葱葱的山林，向前走去。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山谷，本打算先去玩两天再回来，不曾想这两天竟变成了两百年。

　　不过日后重游故地，竟仍碰到了莫子徽，这更是小狐狸没想到了，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小狐狸一路陪莫子徽回家，也没遇见歹人阻拦，掌灯时分，便到了莫府大门。

　　莫子徽风尘满面，已是累得有气无力，勉强抬手对小狐狸说：“实在太谢谢你了！时辰已晚，姑娘不如先在寒舍休息一晚。”

　　“也好。”

　　说话间，已有看门的家丁看见莫子徽，慌忙迎了出来，又派人通知内府，又派人通知外出搜寻的家丁并协助的府衙，一时间莫府上下灯火通明，人声喧沸。众人簇拥着莫子徽一路进府，穿过两重大院，才到了会客的正堂，莫夫人正扶着莫老夫人在堂前等候，莫子徽上前，几人哭笑激动作一团，小狐狸一路只是微笑好奇地看着。

　　待莫老夫人情绪稍稍平复，莫子徽引见一旁的小狐狸：“这位是……胡姑娘。”，又将自己寻机走出来，后遇到胡姑娘相救的事情简单交待一番。众人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小狐狸，又是一番感激涕零不提。小狐狸也不谦辞，微笑着应付了一番。

　　莫子徽此时已经很累，又经此情绪激动，脚步几乎不稳，莫夫人心疼地让他赶紧简单梳洗了吃饭休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细说。早有下人备好了热水和饭菜，莫子徽也让人招呼安顿了“胡姑娘”，自去梳洗。

　　“胡姑娘”头一次出山谷，见到什么都非常好奇，跟着引路的丫鬟穿花拂柳，到了偏厢歇息，偏厢门口有一个独立的小院，种了两株桃花，夜色下粉红色的花瓣被灯光一映，如同白玉雕成，胡姑娘驻足看了片刻，觉得还是在山中月下比较清冽好看。不久便有仆人端来丰富的酒菜，胡姑娘吃得兴致盎然，什么栗子焖鸡、铜钱包、清炒栀子花、野笋炒肉，还有一小壶温好的雄黄酒。

　　胡姑娘嗅了嗅酒，虽然馋嘴得很，还是忍住了没敢尝。听说喝了雄黄酒会显出原形，虽然现在不是端午，但刚刚修成人身，还是应该小心为上。小狐狸暗自点了点头，自认为很谨慎老到，又开心地吃了起来。

　　修炼到最后阶段时不能沾荤腥，只能餐风饮露，小狐狸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开荤，又是第一次吃煮的食物，不多会便风卷残云把饭菜扫入肚中，犹未觉饱，便想叫人来问问还有否米饭。谁知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回应，小狐狸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到院子时正好见长廊尽头有个小丫头在探头探脑，正想招手，却见那丫头一脸惊恐地转身就走。

　　怎么了？

　　小狐狸不解地看看自己的手：”没有喝雄黄酒啊，应该没有露出破绽吧。“突然之间，地面似乎旋转起来，抬头看那原本单瓣的粉桃花，却像突然变成了重瓣的，层层叠叠，模模糊糊。

　　下一个瞬间，小狐狸就倒在了地上，脑袋被撞得生疼，想要揉一揉，手却抬不起来，一丝力气也无。

　　一时间，原本无人的小院突然多了好多家丁，手持火把棍棒，团团围住，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蛇头鼠眼地上前看了看，小狐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缩了回去。

　　小狐狸心下吃惊，原本混混沌沌的脑袋也开始清醒起来，自己应该是被下了药，头脑虽然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全身却使不出一丝力气。账房先生又对两个家丁说了什么，那两个壮汉便握了火把走上前来。

　　小狐狸一惊，想要使力，却只动了一下手腕。却见那两个家丁倒吸一口冷气，又后退几步。原来小狐狸心下一急，心神不守，竟露出了尾巴，在白裙子地下露出短短的一小截来。

　　原来围观的人顿时都往后退了一步，议论声嗡嗡不绝于耳，却没人敢上前。账房先生从家丁身后探出脑袋，观察了一会，壮着胆子大声扯了嗓子叫到：”妖怪已经被我们毒倒了，赶紧捆起来，把心挖了给二少爷做药引，快点！“

　　小狐狸闻言更是惊吓，无奈怎么用力，却连手都抬不起来，心里暗暗叫苦，只能一遍遍运力试图恢复一点力气。

　　账房先生犹自在那里叫唤，但周边的人仍是不敢上前。

　　正僵持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无妨。“围住的家丁让开一条道，一个老道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手里提了一条拂尘，往小狐狸上空一挥，道：”此妖已被贫道镇住，捆将起来罢。“

　　小狐狸一僵，再试着运力，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原来这老道并无法力，只懂用麻药毒翻自己罢了，但这粗暴的方法却的确有效，短时间内，单靠自己运力，是不能恢复力气的。

　　老道并无法力，但家丁并不知道，看见老道佛尘一甩，便放了心，又提了火把走上前来。小狐狸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闭起眼睛专心地运力。家丁上前，仍心有余悸，只先把火把凑近了看看，灼热的火把啪啪爆着火花，小狐狸不禁皱眉想避开。

　　”停手！“人群外远远响起一把声音，是莫子徽，紧接着又是一阵喧闹，家丁停下来，转身看着院门的喧闹。小狐狸吃力地从火把间看见换了一身白衣的莫子徽与家丁推搡，手里还拿着早就泼了的药碗，显是突然听见消息，匆忙赶过来查看的，混乱间还夹杂了”徽儿徽儿“的着急呼唤。

　　莫子徽虽然没几分力气，但毕竟是少爷，家丁不敢使蛮力，竟被他推开了一条路：”胡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你们在干什么！“

　　”莫公子，此是狐妖化身而成，莫要被它迷惑了！“老道一副权威的模样，莫夫人也扑上前来，紧紧抓了莫子徽的手臂：”徽儿，大师说了，有了她做药引，你的心悸病就可以好了呀……“

　　”你们……荒谬，她是我救命恩人，我一早就知道她是……她是……她根本没打算害我。你们怎能恩将仇报！放开我！放开我！“

　　”莫夫人，莫公子怕是被迷住了，且先扶他回房休息，贫道收了这狐妖便可炼药了。“

　　小狐狸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继续聚精会神运力，却听见砰地一声，响起几声惊呼：”徽儿！“”莫公子！“小狐狸睁开眼，只见莫子徽手里紧紧攥着一大片碎瓷片，抵了自己的脖子，手上流下几道蜿蜒的血痕，众人不敢妄动，只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包围圈的核心。

　　小狐狸有些吃惊，连运力都忘了，看着他脚步虚浮地走过来。

　　莫子徽脸色苍白，待走近看到小狐狸裙脚露出的一截尾巴，也顿了一顿，仍未停下，走到小狐狸身前，紧张得微微有些颤抖：”放她走。不然我就……“说话间又将瓷片往自己脖子抵了抵，顿时一丝血迹从瓷片上蜿蜒而下。

　　”徽儿！你……好，好，放了她，放了她。别激动，小心你的病啊徽儿。“莫夫人急欲上前又不敢靠近。

　　莫子徽仍没动，他看着老道。老道眼睛瞪得牛铃般大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片刻叹一口气：“莫公子，我们放了她便是。”

　　莫子徽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身蹲下身子欲扶小狐狸起来，无奈小狐狸仍是丝毫力气使不上来，莫子徽身体本就虚弱，更无气力抱起她。小狐狸感觉到莫子徽的呼吸从额头上方传过来：“对不起，他们把你怎么了？你能站起来吗？”

　　小狐狸本来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突然空气中传来一缕清凉的气味，顿时浑身一松，虽然还没恢复多少力气，已经比刚才舒服很多。原来莫子徽沐浴后换上干净衣服，还挂上了平日常用的香囊，有宁神舒郁之用，也不知道是哪一味香草，可解迷药。

　　“胡姑娘？”莫子徽见小狐狸如此，本已羞愧万分，更觉心中一疼，正欲起身质问老道，不曾想两个身手敏捷的家丁已偷偷从后面靠近，劈手夺过了他手上的碎瓷片，也不敢用强，只死死地抱住他的手，想慢慢把他拖开。

　　莫子徽死命挣扎，无奈仍被拖开了三四步远，另一边两个家丁也往小狐狸这边冲来。莫子徽气急：“你们……”话音未落，脸色突变，捂着胸口便跪了下来。众人大惊：“少爷心悸病又犯了！”后面莫夫人早已双腿一软，急的瘫软下来，众人乱作一团，账房先生手忙脚乱，不知该扶莫夫人，还是帮少爷顺背，一转头看见老道也在那里不知所措，赶紧拉着老道求他救少爷。老道只懂几本古书，哪里懂得救人，也慌了起来，只摇头顿足而已。

　　“你们让开。”一片混乱之中，一个冷静的女声突然响起，众人不由看去，竟看见原来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胡姑娘竟站了起来，脸色虽仍有点苍白，但镇定自若，吓得众人又后退了一步。家丁的身形一散，让出一片空隙，小狐狸看见莫子徽脸色发青，已然昏了过去。

　　原来方才家丁拉开莫子徽时，小狐狸发现了他身上的香囊，用刚恢复的一点气力，将香囊扯了下来，趁乱放在鼻子下嗅了几下，马上感觉那种沉沉无力的感觉慢慢散去，相信不消片刻，便已经可以行动自如。那老道用的也只是普通迷药，本就不能制住小狐狸多长时间，被香草一熏，便药效四散开来。

　　小狐狸皱眉看着莫子徽，脸却朝向老道：“你刚才说我的心可以给他做药引？”

　　老道此时也慌了神，只结结巴巴道：“确、确是，《袁氏药谱》有载……”老道絮絮叨叨把方子念出来，小狐狸听了两耳朵，已听懂个大概，不耐烦地说：“明白了，你们快去煎药。”

　　“什么？”

　　小狐狸没好气地转头对账房先生说：“快去煎你们少爷的药。”

　　账房先生瞪着眼，点了点头，仍维持着惊呆的表情，拔脚就往院子外去了。

　　小狐狸慢慢走到莫子徽身边，莫夫人一惊，正欲上前阻拦，却见老道疑惑中，向她摇了摇头，只得提心吊胆地看着，家丁婢女们本就六神无主，此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见她慢慢地蹲下身来，神态自若，竟也由她扶过莫子徽，让他虚虚坐起。

　　小狐狸也在地上盘膝坐下，对众人道：“等会无论如何不能惊扰我们，否则你们少爷有危险。”说罢也不再理仍在震惊状态的众人，以手抵莫子徽的背部，闭目运力。

　　一时院中寂静无声，莫夫人自惊吓中回过神来，此时反而镇定下来，只紧紧握住一旁婢女的手，死死盯着。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小狐狸缓缓睁开了眼。莫子徽虽未醒来，但脸色刚才已经由发青转白，又慢慢由白转为常色，最后竟慢慢红润起来，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小狐狸见状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众人见少爷竟似好转，顿时松了一口气。小狐狸转身便跃起一大步，在院中桃花的枝头轻轻一踏，又转而往院外跃去。

　　此时月已中天，小狐狸在莫府偌大的院墙屋顶间几个起伏，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