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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浮世青衣he线(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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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司坐在矮桌旁,皱着眉闲闲地抽着一袋水烟。刚才叶山小太郎和实渕玲央向他汇报完军情变动后便匆匆离去,但对如今战局的一番分析却让赤司陷入沉默。
现今关东地区大部分已经落入桃井家囊中,南边的花宫家、灰崎家,西边的今吉家,北边的黑子家相继落败,使得本以京都为家国首府的桃井家领土经由赤司所在的江户地区一扩再扩,桃井一氏也因此一跃成为现今关东地区实力最强的大名。只是这样的结果却不是赤司想要的。他带兵从京都漂洋过海,先是夺取江户,再向三面不断推进战线,颇有中国古时“背水一战”之意。然而赤司天纵奇才,将兵征战四方几无败绩。随着城池接二连三地被攻下,战线也被迅速推进,赤司所率之兵约有五分之二被派出镇守战败城池,而若以余下的兵力继续作战,军队又将面临补给不足的问题。而与此同时,四家大名虽说战败,但所余兵力尚存十之五六,若是这几家联合起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真将覆水难收了。
而在这紧要关头,本家那里却传出一个消息,说是家主断了江户海上的粮道。一时间,军中议论纷纷。实渕、叶山等人眼见军心不稳,急忙来向赤司禀告。
赤司笑着摇摇头,对着一边的小姓叹道:“军里都是盛传我赤司征十郎如何如何厉害,可说到底,把局面逼到这一步的人也是我啊。也不怪家主如此待我。”
小姓本在为他斟茶,听了这话,手一抖,茶水洒出杯子,湿了茶盘,然而也顾不得那许多,忙跪伏在赤司旁边一面赔罪一面小声说道:“大人言重了。小人自跟随大人以来,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不是大人为桃井家尽职尽忠,可谓鞠躬尽瘁,桃井家能有今天的成就,大人功不可没。想是那个别人居心不良,故意放出这样的消息挑拨您和家主的关系,不然也怕是家主对大人有了什么误会。”
赤司吐了口烟气,笑着扶起小姓,道:“你这孩子甚是乖巧,说的倒也有一番道理。只不过,这粮路已断的消息怕是已经坐实了。”
“为何如此?那家主不是置大人于凶险境地而不顾么?”小姓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
赤司默默一阵,摇了摇头。“乱世唯兵者独尊。我出身没落贵族之家,于潦倒之时得逢夫人赏识,坐到现在的位置,也算是麻雀攀枝为凰鸟了。现如今我手掌桃井家大半兵权,等于是架空了家主的实权,现在桃井家已然面临易主的危险,你说,家主大人是否应该着急呢?”
小姓张了张嘴,低下头,默不作声。
赤司拍了拍小姓的肩膀,接道:“现如今,他身边必是另有一位武将辅佐,如若不然,他将我等困死于关东,身边就没了带兵之人,这偌大的领土可将如何掌管?此人必是战败受降之人,只怕这断粮之计也是他想出来的。”
“这却是为何?”
“呵,能自信收复战败之地军心的人,一定要来自战败之地,对败北之味感同身受,如此这般才能紧紧抓住军士们的心啊……”赤司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猜,这个人是黄濑。”
黄濑凉太,你居然这样想置我于死地么?只可惜,现今的我,还不曾尝到败北的滋味。
一个人的头若是抬得太高,就看不见身边的荆棘了啊。
黄濑,我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的。
“什么?”黑子一脸茫然,“对不起,绿间君,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我虽为人鱼,却是男子,即是如此又怎么可能怀孕呢?”
绿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黑子,气急怒道:“你先前以鱼身和赤司交欢,难道不知道人鱼的子宫就位于蜜道之后么?现在你身体并无不适,却整日嗜睡、人鱼特征显露明显,正是你我族人怀孕的征兆。不信再过上几日,身形变化就会愈发明显,我族雄性人鱼怀孕几率较少,人鱼与人族交欢的先例更是没有。不过根据往昔雌性人鱼的表现,人鱼怀孕周期往往比人族短上许多,据你所说,胎儿只怕三月有余了,可你的身形还未显现得有多明显,可见大概是继承了人族十月的周期轮转……”
他说到后来,语气渐冷,神色却缓和下来。而卧在软榻上的黑子却是越听越惊。
绿间居然说他怀孕了?怀上了征君的孩子?
一股电流自他的尾骨绵延而上,一直传到他的头顶。黑子不可置信地将手放在小腹上,手心处传来的温暖丝丝屡屡沁入他的血脉,引起一片片浪花。黑子眼睛一亮,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血脉相连的欣喜之情,只觉得新鲜快乐,不知不觉中已经忘记了自己先前那惊诧的神态,转而换上了一副恬淡安然的面容。
绿间说完,见黑子安静地坐在那里,不急不恼,不忧不惧,忍不住沉下心情,又看了半晌后悄然离去。
黑子感受着自己腹中那个幼小的生命的呼吸,心里没来由地一酸。这是他和赤司的孩子啊,不知经年以后,到了他垂髫之时,赤司抱着孩子、领着他再去北海道的杏树林里赏花该是个什么情景?说到这里,黑子微微蹙眉。
“不过……这小娃儿生下来到底该叫我什么好呢?我本为男子,现在将如人族女子一般十月怀胎生子,若是叫‘父亲’似乎有些不妥,但‘母亲’这个称呼我也是绝对不会接受的……那么……或许他可以叫我‘母父’?母父……母父……呵,征君,你说这样好是不好呢?”
咸腥的海风灌进船舱,撩起黑子身后长长的蓝色发束,扫得他脸颊痒痒的。黑子伸手抓挠,指尖却沾满了温凉的泪水,他有点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手指,喉咙里像是噎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
前路茫茫,生涯茫茫。
可他如今不再是孤身一人。
京都。桃井本家府邸。
“禀告家主大人,赤司家老收缩了兵力,现在大部分可以调动的兵力都退回到江户了。四个受降家现在只有今吉本家由黛千寻镇守,根武谷也退回到家老身边了。”
家主点了点头,偏头看向坐在一旁喝茶的男人。“你以为如何?”
男人把茶碗拿在手心转了转,咧嘴笑着反问:“那请问大人以为如何呢?”
“哼,”家主不屑,“那种下贱之人所想之事,吾又如何知道?”
男人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大人所言极是。不过我想啊,您的家老大概已经猜出大人所想了哦~大人前几日断了家老的粮草,家老此时独守江户,可谓已经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虽是如此但却不急不躁,既没有冒进,又没有传信责问粮官,收缩兵力一举看似平常但确是此时此刻最有利于家老的方案。家老这是做了两手准备啊。”
“哦?此话怎讲?”家主挑眉看向男人。
男人将茶碗递与小僮,自己抓了抓后脑勺,笑道:“哎呀,我也就是瞎猜的……我是想,家老面对险境仍能保持这般镇定,怕是早已洞悉大人的想法。一者,若是大人没有授意下面的粮官断粮,此时得到了家老收缩兵力的消息必会差人责问原因,粮草问题自然也不攻自破。二者,若是断粮之举当真为大人的意思,那么家老此时便是在保存实力,以防四家动乱无法镇压。现今吉家主今吉翔一尚且不知所踪,军心最为不稳,因此家老派自己的亲信将官前去镇守,而叶山三人则与他并肩应对今后变故,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家主一愣。
“家主这是反将您一军啊,”男人伸手接过小僮递过来的茶碗,凑到嘴边呷了一口,闭着眼睛细细品味,“嗯……大人现在如果去信责问,便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然而围困之计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如果迟迟不去信,便等于默认此举确为大人授意……这个罪名可就大了。”
家主把手轻轻按在桌上,皱眉问道:“怎么说?”
“大人说家老身份低微,可在我与家老多次交手的情况来看,家老身上从不见鄙陋之人的神态,言谈间反而颇有大将之风。这些撇开不说,大人先前赏识家老,将他从大小姐的侍卫一路提拔到今天的位置——虽然不想承认,但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不得不说,桃井家参与征讨后,有家老坐阵的军队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下面的武士们看来,家老虽出身草莽,却气度不凡,年纪虽轻,征伐却神勇有如天助,大人认为,这样的形象会为家老带来什么呢?”
“——是军心。”男人不轻不重地将茶碗放在茶盘里,发出一声脆响,那双金色的瞳孔中映现出火焰一样美丽的纹彩。
这样的赤司征十郎,是桃井家的战神。所有的将士都对他惟命是从,甚至可能发誓直效忠于赤司征十郎一人,而不再效忠于安坐京都享乐的桃井家家主。一有变故,一个拥有几万死忠将士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旦家主不信任赤司的消息传到江户,那么只怕群情激奋,风云突变。
“……那依黄濑君所见,吾应当如何应对赤司此举?”
黄濑抚掌大笑。
“不难不难,大人只需去信即可。”
家主皱眉。“黄濑君适才不是说……”
“只不过需要改一下内容……”黄濑伸手示意家主,“家主到底还是家主,下达的命令,只要小赤司还当自己是桃井家的家老,那就必然会听从。家主何不借机直接下令小赤司经由四家领土班师凯旋呢?既是凯旋归乡,自然不必再发放粮草。这样一来,粮草的问题不再是问题,家主对家老的信任也无从指摘了。但谁又知道……班师途中会出什么乱子呢?”
家主看着黄濑狡黠的眼神,默默想了想,道:“若是他不听从……啊!是了!那便是违抗家主之命!趁军心不稳,再给他定一个不忠叛主之罪。真乃妙计啊!黄濑君,你放心,除掉赤司之后,吾必命你接任家老之位。”
黄濑摇摇头,家主不解,刚要询问,却在看到黄濑冷似刀剑的眼神后不知不觉噤了声。
——赤司,我一定要杀了你,为小黑子报仇。
赤司放走信鸽,回到棋盘旁边捏起一子。“玲央,你没有背着我偷偷落子吧。”
实渕掩面“嗤嗤”地笑:“啊啦,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小征你啦~不过小征棋艺这样好,让我一步又有何妨?”
赤司掷了手中的纸条过去,沉声道:“你看看这个。”
实渕接过后才匆匆看了几眼便变了脸色,抬头看望向赤司,犹疑道:“这是……”
“很有趣啊。”赤司轻笑一声。
实渕却神情严肃,完全不似他一样轻松惬意。“小征打算怎么办?”
赤司捏起自己这方的王将在手指间把玩,淡淡说道:“他要我走陆路,便走给他看好了。他想我死,可我偏要活。回去告诉小太郎和根武谷整顿军务,明日开拔。”
“明日?这样急?”实渕叫道。
“是啊,我可是等不及要给那群可笑的蝼蚁一点颜色看看了啊。”赤司扶着桌子起身,看了一眼拉门外的庭院。那棵枝垂樱的花朵早已在数月前落尽,现如今已经长出了繁茂的枝叶。赤司闭上眼,黑子的声音又仿佛在耳畔响起。
——征君,来年这院子里的樱花,我们还会一起看吧?
赤司第一次有了想胜利的欲望。之前所有的征战,于他而言,取得胜利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但这一次,他突然无比地渴望即将到来的那场胜利。
“哲也,你等着看吧。”
看着天空的素净颜色,他想着那个人的脸,温柔地弯了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