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凤归七

2、执 念

　　初九，大雨滂沱。
　　故人来访，
　　冻雨淋透，
　　仍在雨中游弋半日，
　　进得屋来时，
　　杂着凉风问我，
　　可是真的要死了？
　　我笑，
　　余愿未了，何敢死？

　　我懒卧床榻，
　　他斜靠旧墙，
　　望外听雨。
　　雨中走进一把油伞，
　　伞下的人白衣长衫，
　　神态冷清，
　　手里提一壶酒，
　　关门合伞，
　　擦一处干净小凳坐下，
　　再将酒瓶扔给我，
　　如五年前般三人共饮。

　　那时正值梧桐花开，
　　串串相思系玲珑，
　　那时少年心性，
　　街头称霸，
　　迎面被哪个不长眼的撞了，
　　还杵在那里不吭声，
　　我火气上头拳打脚踢，
　　偏偏这张冷脸，
　　不还手不讨饶，
　　半途又冒出个抱打不平的，
　　说我欺凌弱小，
　　实非善类。
　　我们三人就在街上，
　　抓咬滚打成一片，
　　尘土飞扬，
　　许久，
　　梧桐树上突然垂下一根红绳，
　　绳上系了一个铃铛，
　　红衣女子在树上掩唇偷笑，
　　几位，
　　要不要来玲珑阁喝几杯？
　　梧桐花娆相思送，
　　串串相思系玲珑。
　　玲珑阁鲜少待客，
　　也只一位敢如此行事，
　　莫不是我们刚才英姿卓绝的模样……
　　我与愣头青面面相觑，
　　冷面神倒是反应得快，
　　径直上了楼，
　　愣头青也小跑跟上，
　　我正待要走，
　　树上声音响起，
　　公子难道不喜爬树，
　　我平日最喜爬树翻跟头，
　　现下又岂肯唐突美人？
　　心中得意攀绳上树，
　　待近得她身时，
　　她一荡飞进玲珑阁二楼，
　　我四脚朝天跌在树底下。
　　她笑，
　　我也笑，
　　那日我们喝了很多酒，
　　冷面神喝得最多，
　　边哭边笑，
　　笑言我对令嫒真心，
　　天地可鉴！
　　哭说官民有别，
　　别字心旁一把刀。
　　愣头青倒安生，
　　只吃吃看着玲珑笑，
　　我只怕回去必得挨顿板子，
　　又不舍佳人美酒，
　　期期艾艾，
　　我们走时跌跌撞撞，
　　回去自然也被父亲打了板子，
　　自此三人成行，
　　时常结伴共饮，
　　与玲珑日渐亲近。

　　此后得知，
　　冷面神与知府千金相恋，
　　苦于家世平常，
　　又无功名在身，
　　知府视如敝履。
　　我道什么事？
　　身无功名财可傍身，
　　我家中那老爹，
　　最不缺的便是财，
　　冷面神怒嗔，
　　不劳少爷费心。
　　哈！
　　待你娶得美娇娘，
　　仕途顺畅，
　　我还得扒你大腿不是？
　　唉唉，
　　爹啊爹我这是为谁操心来……

　　事遂人愿，
　　正逢当地大旱，
　　颗粒不收，
　　我劝父亲赈灾前，
　　放出风去，
　　他已着人，
　　请知府今晚赴宴，
　　商议赈灾事宜，
　　我派的人自然是冷面神，
　　父亲与知府言谈甚欢时，
　　我已生受了几鞭被扔进柴房，
　　冷面神见我时，
　　不管我龇牙咧嘴喊疼，
　　只对我说一句，
　　平生最不愿还的便是人情。
　　父亲开仓赈粮，
　　冷面神受知府赏识，
　　又过半载，
　　恩科放榜，
　　冷面神中探花，
　　赴外省任。
　　许知府千金三年期，
　　三年后必功成名就迎她入门，
　　可谁又知晓，
　　冷面神离去之时，
　　也是我噩梦的开始。

　　父亲开仓放粮，
　　虽得朝廷嘉奖，
　　各地商铺也俱损根基，
　　知府多番严苛责令，
　　父亲几经劳碌病倒，
　　家中又只我一个败家子，
　　众人作鸟兽散。
　　知府又说我父亲抗旨，
　　不肯再出赈灾钱粮，
　　将我父亲关进大狱，
　　我只得变卖家产，
　　甚至让愣头青去找冷面神出面求情，
　　可待见到父亲时，
　　他已是油尽灯枯，
　　余一封血书。
　　只言城东两座宅院，
　　你可自用，
　　生死由命，
　　莫再胡闹。
　　十八个字，
　　却未怨我半句。
　　安葬父亲后，
　　我浑浑噩噩，
　　赶走所有人，
　　每日到玲珑阁饮酒，
　　却是再没人打我板子，
　　玲珑起初只静静陪我，
　　后来待我酒乏，
　　泼盆冷水在我头上，
　　我不怒反笑，
　　莫不是短了银子？
　　城东两座大宅，
　　我皆送你！
　　玲珑冷笑，
　　不说两座宅院，
　　连上你的命，
　　也买不起我玲珑阁里一滴酒，
　　我看着玲珑，
　　恍如隔世，
　　若父亲安在，
　　会否也是如此看我？
　　我大哭，
　　十九年你哪日管过我？
　　打架斗蛐蛐打我，
　　念书不上进打我，
　　只知拿板子压我，
　　何曾关心过我？
　　若不是你每日奔走各地，
　　母亲又怎会离你而去！
　　我又笑，
　　本指望你白养我几十载，
　　再来个一拍两散，
　　谁知到头来，
　　你还是栽在我手里，
　　玲珑玲珑，
　　你看我，
　　害了亲爹还不够，
　　死了还要骂他老糊涂。
　　那一夜玲珑抱着我，
　　泣不成声，
　　自父亲死后，
　　每晚噩梦连连，
　　今夜才算无梦到天明。

　　第二日清晨，
　　酒意全消，
　　我死不足惜，
　　可我要知府以命抵命，
　　我带一柄短刀，
　　临行时，
　　留一块玉佩给玲珑，
　　买了很久，
　　送了很久，
　　她却从不肯收，
　　只嫌这玉佩上，
　　一世情深四字，
　　我送太煞风景。
　　他二人也为此事嘲笑我许久，
　　这次留下，
　　只怕她再不肯，
　　也没法还我了。

　　那日大雨，
　　我在街上碰到冷面神，
　　我淋在雨中，
　　他撑伞挡在我身前，
　　只问我是否要去杀人？
　　我答是，
　　待我杀了他，
　　你也可以杀了我。
　　然后我便被他身后的人拖走，
　　遥青，
　　今日我不杀他，
　　他日你必后悔！

　　我用了两年时间，
　　两年来我用尽手段，
　　应下这个诺言。
　　知府贪污，
　　我让他贪得更多，
　　然后借知府五十大寿，
　　让玲珑入府盗淂他欺下瞒上的账簿，
　　送去一个想得到它的人手中。
　　在遥青迎知府千金入门的前一个月，
　　知府因卷入贪污案满门抄斩，
　　知府千金不知所踪。

　　大仇得报，
　　我却好似空了心，
　　愣头青怨我利用玲珑，
　　遥青恨我让他失去挚爱，
　　只有玲珑，
　　不气我不怨我，
　　每日陪我饮酒，
　　我曾问过她，
　　可愿随我离开玲珑阁？
　　远走他乡。
　　她只说，
　　我可以一走了之，
　　你却很难。
　　我沉默，
　　为了复仇，
　　我舍弃了太多，
　　不该做的也做得不少，
　　现下我也有了仇家，
　　再想全身而退，
　　只怕难上加难，
　　毕竟做了错事，
　　总有人在看。

　　父亲忌日，
　　我拒了玲珑陪同，
　　独自一人上山拜祭，
　　远远望见一个农妇，
　　在我父亲墓前轻啜，
　　却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
　　走近了问她，
　　可识得我父亲？
　　她点头，
　　转身时寒芒毕露，
　　我未躲闪，
　　玲珑却挡在了我身前，
　　遥青将那农妇紧紧抱住，
　　愣头青呆站在一边。
　　我望着血流如注的玲珑，
　　她笑问我，
　　可信一世情深？
　　信，我信……
　　是我许的怎会不信？
　　那，若有一人先赴黄泉，
　　又怎么算？
　　很难，
　　我装作冥思苦想，
　　仰天看地，
　　你生，我守你一世，
　　你死，我同你埋一处，
　　也是过一世，可好？
　　她摇头，
　　情深缘浅，
　　强求不得。
　　你只须记得我一世，
　　我便开心。
　　我点头，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等着玲珑在我怀中变冷，
　　才抬眼看那农妇，
　　知府千金，
　　你们父女，
　　一个杀我至亲，
　　一个杀我至爱，
　　也算，一世两清了。

　　我们三人，
　　就这么静坐着，
　　她呢？
　　我攥着那块五年前，
　　从梧桐树上解下的玉佩，
　　听着冷面神呆滞地吐字，
　　疯了。
　　奥，
　　愣头青，
　　你过得如何？
　　总是死不了的。

　　雨停了，
　　我倒要走了。
　　酒已罢，
　　旧已叙，
　　我该回府陪她了。
　　冷面神展衣起身时，
　　回我四字，
　　此生不悔。
　　不悔爱人，
　　不悔交友。
　　言罢离去。
　　愣头青还坐着，
　　对我说，
　　家中已为我娶妻，
　　可玲珑，
　　世上却只有一个，
　　你得了却不珍惜，
　　所以我怨过你，
　　如今梦醒，
　　你，好自为之。
　　右手重重按在我肩上，
　　然后大步离去。

　　好自为之，
　　世间事已了，
　　我覆上玉佩，
　　也该去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