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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关山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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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山月
  楔子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刚刚砍下敌将头颅的长刀还未来得及收回,身上那件随我征战多年的战甲就已从背后射穿。我从马上摔下,耳边响起双方将士鸣金的声音。有温热液体从背后的伤口处涓涓流出,我看到士兵开合着嘴唇向我跑来。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唯有记忆深处的琴音断断续续地响起,成为我这一生,最后的回忆……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
  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
  不见有人……”
  文.
  “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
  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
  高楼当此夜……”
  奔跑着穿过太学回环的长廊,司空夫子摇头晃脑着的“之乎者也”随镂空的廊墙渐渐后退。清晨细碎的阳光穿过图案落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拼凑成好看的斑影,身体两侧生起的风轻轻拉扯着飞扬的领衿。渐次放缓脚步,我听到长廊尽头,月牙门的那一边,有人轻声弹唱着并不熟练的琴曲,这是一支精短的曲子,但司空夫子说过,这也是一支没有极致的曲子。
  “高楼当此夜……”
  “叹息未应闲。”
  我接上了她重复了好几遍的唱词,脚下迈过了月牙门侧着脸看向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个在树下弹琴的小姑娘。
  “我叫南瑾,你叫什么名字?”
  她怯生生地望了我一眼,随后丢下琴跑开了。
  我笑了
  这琴声竟能引得我想起数年前的儿时往事,真是有趣得紧,加之还是在一条少有人行的路上得以听闻就更加重了我的好奇心。我侧过身对一旁的副将说道,“哎,我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在弹琴,你先回去吧。”
  他却皱起眉头,表示不解,“这,有人弹琴?我怎么没听到。”
  我回过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就你这与常人无二的耳力,我有时候真想知道你是怎么从战场上回来的。”转身一指正西方,“就是那里,一定有人在弹琴,我要去看看。”话毕,便驾着刚从战场上归来的战马,急急奔向正西。我当时并没有来得及思索为什么这么着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要奔向,我毕生的柔情。
  这是一片葱翠的林子,林间错杂开放的不知名野花上坐着一位蒙面的姑娘,她看起来,好生眼熟。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
  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
  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
  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
  高楼当此夜……”
  “叹息未应闲。”我随口接上那姑娘重复了两遍的唱词,熟稔地就像儿时的情景又重现在眼前,我勒住马头,翻身下马。还未来得及思索这两件事情之间的联系,却恰好撞见女子清亮的眸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惊异。
  “南将军?”
  “什么?”
  “啊,没什么。”
  她垂下眼帘,重又将视线移回琴上,白细纤长的手指或挑或勾随意而随性地奏出悠扬婉转的旋律,这并不像是一支成谱的曲子,只是她一遍遍地弹着,一遍遍地弹着……
  在我几乎都要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出声唤我,
  “将军,也喜这瑶琴么?”
  “我……”
  我正欲作答,身后急切而纷乱的马蹄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回过头,我看到了战马上的副将正十万火急地向我奔来。
  “哎呦,我可找到你了南瑾。皇……”他看了看几步外一直垂目拨弦不曾抬眼的蓝衣女子,忽然改了口,低声道,“主上召你呢,快随我走。”
  我急急应下,抱了抱拳向那姑娘道过告辞便欲上马先行,将将转过身,身后却又再次响起蒙面姑娘的声音,回身之时,风起兀自;扬起了我月白色的战袍,吹落了姑娘水蓝色的面纱。
  这是一个绝美的女子。肤若凝脂,貌可倾城。殷红小巧的嘴唇在高挺的鼻梁之下更显得娇艳欲滴,双目灿若星辰,玲珑精致的脸庞在唇角上扬之时染上一抹红晕。微风吹拂衣袂,如削肩头略一轻晃,她站起身来翻飞的冰蓝色衣裙更衬得她娇柔病弱,宛如一幅用线仔细的工笔画。当真是“英雄无颈,美人无肩。”
  我真的只差一点点,就看得失了神。但见她轻启朱唇含羞带怯道,“将军,我,我叫岚裳。”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心上的一角,不不,是整颗心都被她轻柔的声音占据。“岚裳,岚裳……”我一直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其余全然忘却包括我姓甚名谁,就连我是如何入的皇宫,如何道的“参见皇上”都一概不知,直至那道圣旨,如晴天霹雳般将我生生惊醒。
  赐婚司空小姐?!这是为何?!
  “皇上……”
  “瑾儿。”父亲厚重而低沉的嗓音在一旁响起,“司空博士独女出身书香世家温婉大方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你甚是相配。”
  “父亲……”
  “还不快谢主隆恩!”
  我侧脸看向父亲,触见他那一双严厉的眼睛。他曾是先帝的大将军,眼神自是不怒自威。更何况,我打小就从来没有忤逆过他。
  “末将,谢,皇上恩典。”
  但闻一声黄花梨木相撞的轻响,贴着大红喜字的门窗隔开了喜宴上未尽的喧闹。喜娘和婢女们都被打发去管家那里领赏了。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倚靠在床边神色黯然地打量着我今日新取的少夫人,司空家的大小姐。
  她也有着一双抚琴的柔荑,右手指甲略长出指尖左手则修剪干净名指第一骨节处生着一块几不可见的薄茧。司空大小姐真真当得起吾皇口中的“才女”二字。
  只是不知道她奏起瑶琴会是怎番模样,会不会也唱着唱着就忘了唱词。
  我正想得出神,未觉眼前的女子已唤了我好几声,待我回过神来,又即刻震惊了。
  “将军,将军?你,不掀盖头么。”
  这,这声音多像……不,不,这怎么可能。
  我伸出去掀大红盖头的手略有些颤抖,我笑自己挥刀杀敌时都未见如此慌张。
  而那喜帕之下,竟是一张倾城绝色的脸,一双尽收星辰璀璨的眸子自下而上地望过我的眼,扣住我的心弦。我听到我的心怦怦地跳着,一时间仿佛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晓开口唤她的名字,却焦急到没有立刻发出声音。
  “岚裳。”
  “妾身,司空岚裳。”
  她轻启朱唇,嗓音淡淡的一如眼波般温软仿佛风一吹就会荡漾成极细的波纹揉碎了掺在如水的月色之中。她最美的就是着一双眼睛,我迷恋着她看向我时目光中深藏的几番缱绻柔情。
  如果能一直这样陪着她就此终老那该有多好,幼时栽在院中的梧桐乃是制琴的上等材料,我伐下亲手为她做成了瑶琴,还未听她弹奏过。
  可我是从一品在朝将军,有异族名将率大军挑衅,我自然是当仁不让。
  新婚不过一载,这并不能成为我退缩的理由。窗外明月圆了又缺,树梢秋叶泛黄落尽。战书中约定的日子到了,我却还没启齿告知我的岚裳,为夫,就要出征了。
  此刻她正卧榻安眠,我小心起身悄悄换上战甲,伸手理一理她耳边的乱发,轻轻吻过她熟睡的额头,将写好的信用镇石压住,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将军府邸。
  “岚裳吾妻:
  我走了。虽然舍不得你,但我身为朝中大将,有此等战事自是首当其冲。这次与异族交兵将是一场大战,但相信我,会回来的,等我。
  夫南瑾”
  琴声铮铮然欲断弦,其歌凄凄然如泣如诉。这原本是一支悲壮的琴歌,此景此情却叫人分明听得哀婉。我已然下令出发,刚刚勒转了马头如山的军令却教一小女子的眼泪生生逼停了脚步。她的歌声微微颤抖着不清晰,指下的琴音却字句分明。浑厚的瑶琴之响回荡在天地间,而空灵的唱词却字字扣在我心上。我攥住缰绳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紧紧闭住的双目蓦地猛然睁开,“驾”!我的妻子抱着十几斤重的瑶琴一路跟来为我送行,可我,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其实我多想再回头看看她,可惜我不能。我怕我一看到她就会忍不住冲动抗旨不遵,背弃保家守土的誓言以及百万将士人民,只为留住她的一抹微笑,抚开她蹙起的眉头。
  我不能这么做啊,所以我恳求,我求求你了岚裳,不要再弹了,不要再唱了。这桐木蚕丝制的琴当真是,其音悲不可恸。我,我……
  一口鲜血涌出嘴角,意识逐渐涣散模糊,那一曲她于军前为我送别的《关山月》终成我记忆中的绝响。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
  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
  不见有人还……”
  尾声·司空岚裳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将军,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你还是个未脱稚气的孩子,但眉宇之间已有了几分习武之人的英气。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几年后你一身月白战袍骑着高头骏马闯入我的视线,我那一瞬间就觉得,你就是我这辈子的依靠。当我听父亲说道皇上亲赐我们的婚事,你知道我有多开心么。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成亲没多时,你又出征讨伐异族,已经五月了。我知道战事紧张,你又是主将没时间给家里写信。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可是我真的很想你。你为我亲手制的琴我日日弹着,就盼你早些归来。
  “少夫人,不好了,军中来信,将军战死了。”
  “铮!”
  弦断了,这可是将军特地为我寻的天蚕丝,最为坚韧不易断的。
  我挥了挥手并不作答,婢女退下后,一滴殷红的血自指尖落到梧桐造就的琴面上,发出无声的泣音。
  这难道就是我心心念念盼来的结果?你答应我会回来的,将军,你怎可言而无信。你好狠心,丢下我一个人独活,可这世上没了你,我还有什么可留恋。
  一滴冰冷的泪落在龙池,发出的声响被纳音百转千回,余音终成一丝执念。
  解开绒扣琴弦绕下雁足,将七弦挽拧成一条粗细不均的长线。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丝线是如何绕过房梁,如何系上最后一扣,如何套上我的脖颈。最后我闭上眼睛,终于我闭上眼睛。
  有鲜血落在翻倒的檀木圆凳凳脚上,艳烈得如同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