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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狼王传说(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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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干,你每次千里迢迢跑洛阳送信,就赚那么些,还要给你阿耶分一些,自己留下的钱本来就少了,还买这些书做什么?”阿珩轻抚着小狼,不解地望向他。
他略一怔,淡淡道:“只是用来打发时间罢了。”
风声突然一凛,两只小狼被吹得瑟瑟发抖,铆劲往阿珩怀中钻。高欢将被褥一展,披在她肩上:“夜里外头风大,你跑出来做什么?当心着了凉。”
“我才不怕风。”阿珩钻到被褥里,两只小狼如热腾腾的火球般伏在她的身上,她仰头望向无尽的夜空,声音比风还轻:“其实我做了个噩梦,梦里,我一个人站在原野上,四面空荡荡的,只有风声,夜非常黑,连颗指路的星子都找不到。我浑身发抖,一直朝前跑,跑了好久也没看见一个人,好像……好像整个天底下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一样。突然一双幽绿的狼眼正瞪着我,它追在我身后,跑得比风还快,一眨眼,那参差的狼牙就朝我脖子咬来了。”
她忍不住瞪大双眼,恐惧如夜色浸满眸底。高欢吹灭火折子,将她拥入怀中,仍能感到她在打寒颤。
“我吓醒了,阿耶已经回军营了,阿娘睡得很沉。我不敢叫醒她,如果听我说这些,她也会怕的。”阿珩不安地垂下眼帘,“我是不是……做错了?或许我不该去打扰它们,这样,那两只狼就不会被那个男孩射死了。”
“只是梦而已。”高欢轻声安慰,“你不过是在夜里做场噩梦,很多人就算是白天也活在噩梦里。”
她看出了他眸底暗藏的落寞,低语道:“其实你可以回到怀朔,和你的姊姊住在一起,你是她唯一的亲弟弟,她一定会保护好你。这样就没有人会再打骂你,你阿耶也不会……”
“你希望我离开么?”他眉眼一弯,朦胧的夜色模糊了眼眸中的情绪。
阿珩连连摇头:“没、没,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没有这些事,我当然希望能待在你身边。我们可以一起去狩猎,一起去摘果子,我还可以继续跟你学汉话,学驯马,但是……如果让你继续忍受这些的话,我情愿让你离开。”
高欢枕着双臂,仰头望向夜空:“其实我挺喜欢武川的。武川有很多怀朔没有的东西。”
“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么?”阿珩不解道,“除了草,就是牛羊马,要不然就是毡帐,牧人……”
“小珩,你年纪还小,可能还体会不到。”他的目光沉入夜色,“长姊再怎么保护我,有些时候她也是无可奈何的。你知道吗,我在怀朔的时候,除了跟姊姊说话,没有人愿意理我。周围的镇户几乎都是鲜卑人,他们根本瞧不起汉人,那几年我几乎每天身上都有伤,连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都会朝我扔石子。武川,比起怀朔来说,至少除了我以外,还有不少汉人可以相伴,至少还有你可以体谅我。”
阿珩突然感到像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那、那你要是不回怀朔,怎么娶韩家姊姊?”
“她母亲是不会愿意把她嫁给我的。”他似是云淡风轻地说,“他们都说是我害我娘难产死的,我阿耶又是那副德性,韩家怎么可能会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这怎么可以?我阿耶常说,人立于信,一诺千金,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阿珩义愤填膺,伸手抽出挂在他脖间那根挂有一只明月珰的红绳。红绳已经褪色,而明月珰的光华却未失色。 “你已经带着它三年了……这红绳像铁锁一般拴着你,可她却一点也不信守承诺!”
“这不怪她,只怪我一穷二白,家道清贫。何况毁约也非她本愿,她母亲总要替她着想,怎么会放心把她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人?”高欢不动声色地抽回她手中那根红绳,见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就像今天,我阿耶一说要把我入赘给你们家,你阿耶不是也气得火冒三丈?”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不是只要真心就可以了吗?她既是喜欢你……”阿珩轻哼一声,倔强道,“不嫁就不嫁,我才不稀罕她当我阿嫂!若我是她,就算阿娘阿耶怎么反对,我也会信守承诺的。”
高欢的笑意突然凝固在眼底了:“如果是那样,我会毁约的。”
阿珩定定地望向他,可他仍旧看着夜空,许久才轻叹一口气:“除了屈辱,我什么都没有,就凭一纸婚约就让你陪我一起忍受这些痛苦,我做不到。”
风还在呼呼地吹,夜色勾勒出模糊的原野轮廓,好像一下子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阿珩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这种怪异的沉默,许久,才硬着头皮问:“阿干,你是不是又要去洛阳送信了?”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半晌才补充道,“这几天就会动身。”
“都是写信给洛阳的亲人么?”
“大部分是。被流放到六镇的人太多了,离开六镇的人也太多了,都像离群之雁,有的是迫不得已,有的是奔赴仕途,有的一年尚可春来秋往,有的一辈子也回不到故乡。”
“一辈子也回不到故乡……”阿珩突觉风声萧凉,忍不住拢了拢薄被,轻轻一拽,身边的人似乎也朝内挪了挪,肚子旁趴着的两只小狼头靠头,睡得正香,起伏的呼吸声也在牵引着逐渐袭来的睡意。她侧过身,夜色里看不清他的五官,但她仍然能感觉到他还不曾睡去。
“为什么他们宁愿离开亲友也要南下洛阳?洛阳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那双澄澈的眼睛张开,清亮地倒映着星光。她感到身边的人似乎沉思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洛阳城里车马喧闹,人声鼎沸,有数不清的街巷穿行其间。市里有从四面八方运来的货物,有金发碧眼的西域胡商,有腰间配弯刀的突厥人,也有从江左渡来的梁国人。城里有上百座悬挂金铎的浮图,每逢佛诞都能看见千里迢迢赶来赴宴的沙门。城内正中是一条宽敞的铜骆街,十车并驱也绰绰有余,长街尽头是阊阖门,门后就是金碧辉煌的皇宫。”
阿珩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追问:“还有什么?有没有很有意思的人?”
“大市之南有调音里,有个叫田僧超的人住在其中,他很擅长吹胡笳,经常吹奏《壮士歌》、《项羽吟》,连征西将军崔延伯都爱听他的曲子。高阳王有个特别宠爱的歌姬,名叫徐月华,也是从这里走出的,她用箜篌弹奏《明妃出塞》,闻之无不动容。大市之西还有治觞里,有个河东人叫刘白堕,大家都爱叫他‘白堕老翁’,他酿造的酒饮之即醉,千日不醒。”
阿珩笑了起来:“那我阿耶一定特别想见他。对了,听说有个叫杨大眼的将军,你见过吗?他的眼睛是不是真有车轮那么大?”
高欢忍俊不禁:“真的,比车轮还大。”
“还有什么有趣的?”
“西域人里有擅长杂耍的,能让猴子随乐起舞,有擅长幻术的,洒下几颗种子,一眨眼便可出苗长叶,开花结果。”高欢的声音越发轻渺,“其实这些并不能真正吸引一个人长期驻足于此,真正美的,是洛阳的春天。洛阳的春天比六镇的来得早,去得晚,一进城,街道两侧的花都开了,满眼都是花。雨水一落,寺中的木兰争相开放,微风一吹,簌簌梨花就如雪般从头上落下来,清澈的河水都被杏花染成了绯红色。等这一次到洛阳,牡丹花应该开了,整座城就像被火烧红了一般。”
听到的不过是一大串的花名,左耳进右耳出,阿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算了,比起这些花,我还是更乐意听狼王的传说。阿干,我想听狼王的故事,你上次还没讲完。”
“你不是刚被狼给吓醒吗?讲这个故事不怕再做噩梦?”
她趴上前,笑嘻嘻道:“我才不怕。”
“可我已经讲过一遍了。”高欢也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倦意。
阿珩扯着他的衣袖威胁道:“再讲一遍,否则我就一直烦你,让你今晚都睡不着。”
从小到大,他对她的执拗脾气从来无可奈何。他只得提起精神,等她的头靠在他的怀中,才缓声道:“柔然可汗心爱的幼子失踪了,可汗派人寻遍原野荒漠也找不到小王子的身影。一个名叫地万的巫女说,她遥望夜空,看见小王子在天狼星上沉睡。可汗相信了地万的话,请求她施法将爱子带回他的身边。之后,可汗按照地万的指示,命人在大泽草原上支起帐屋,斋洁七日,日日夜夜祈祷天神归还爱子。”
她渐渐闭上双眼,声音仍在继续:“第七日的子夜,所有守在原野上的人都昏昏欲睡。可汗在半梦半醒间,看见布满星子的夜空中突然降下一道光亮,他一睁开眼,发现小王子就在帐中安睡,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可汗很开心,将地万尊奉为圣女,纳为可贺敦。地万圣女姿容娇美,特别是有一双深邃如夜的眼睛,好像能够看破世间万物。她告诉可汗,柔然将有一场大战降临。”
阿珩每次听到这里,都会激动地睁开眼。他等待着,正好迎上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映射而来的星辉。夜风吹,那点微弱的星辉却如炽热的心般亮在原野寂冷的躯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