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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香梦 ...

  •   天光正好,我卷着两袖兴致盎然地在溪畔斗蛐蛐,不防从高处投下一道影子,堪堪挡住视线。

      彼人弯身在旁饶有趣味地观赏了半晌,直到我新封的黑煞将军精疲力竭缩做一团,他方才慢悠悠道:"我刚刚向你爹提亲。”

      我手上动作一滞,眯眼看向聂峥。

      他低咳了声,续道:"你爹他同意了。”

      "你要娶大姐?"我扯了扯嘴角,起身欲走,"甚好甚好,恭贺你们鸾凤和鸣、比翼高飞去你的京都,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原想走的潇洒,留一个不计前嫌的背影给他,岂料黑煞将军蹦跶落水,为救它我不慎落入溪池。

      背后传来低沉的笑声。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聂峥跟前糗大,却极有可能是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因他低笑着朝我伸出手时,我暗暗吸了口气,将他一同拉进池里。

      正所谓我不好过你也不好过,那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沈二,我要娶的不是你姐姐,是你。"昏黄的夕阳照着他沾水的眼睑,折射出五光十色,将他的笑容映得目眩神迷。明明都是毫无防备下跌入溪池,我一身狼狈,他却连鞋面都没湿。聂峥从容地挽起袖口,不由分说将我抱在身前,脚步稳健地踩着石头,缓缓朝岸边走去。许是距离太近,我能听见他胸口低沉的心跳,也能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气息,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但也仅是有些。

      若非见识过比他更清雅的人物,我定以为聂峥已是人间极致了。

      我与聂峥遇上是一个月前。算命的掐指算说我这日红鸾星将动,但也仅是偏稍动上一动,尚不知能否构成姻缘,因我之主星注定情路坎坷。

      我低头理了理袖口的褶子并未在意。那时我尚以为占卜只是算命先生随口摸个段子,稍添颜色就随意安插给路人,借此混口饭吃。熟料,下一瞬便在人群中一眼瞧见初到苏州的聂峥。

      我自幼混迹在苏州城最有名的纨绔子弟中,图美色,贪小利,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但我却钟情于温润如玉、才情斐然的公子。

      聂峥身上就是这种调调,而且还是这调调里的佼佼者。

      这等人物从未在苏州城内见过。

      时暮光蔼蔼,万家灯火。我摇扇信步走去,随意掐了句诗调侃道:"何来绝佳公子,翩翩入吾等眼?”

      聂峥愣了一下,眼眸让夜光映得幽深远长,他含笑望我:"我等打京城而来。”

      "哦?"我不知哪来的兴致,凑近了道,"京城人都长得如你这般好看?”

      他面色稍凝,很快又恢复原态,似不经意般问我:"姑娘没有去过京城?”

      "说来真是惭愧,我长这么大还未见识过京都的繁华。”

      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如有机会,姑娘不妨亲去京城瞧一瞧。”

      我见他并无恼怒,仍是一派淡然自若的神情,便更不遗余力地调戏道:"那是自然,如果公子肯陪我去,千里路途想必晃眼即到。”

      他身边的小厮已是听不下去,低咳着望向别处,反观聂峥却依旧浅笑如故:"若是有缘定会再相见的。”

      缘分这东西一向玄乎,我也不信偶然在街上调戏的公子还能再碰头。

      但隔日早晨,父亲说近日有贵客上门拜访,要我等时刻注意言行。苏州城的人都知道,我沈氏两姐妹一个喜爱调戏美色,一个对男子漠不关心,两个都叫父亲头痛不已,他口中所说的贵客自然不是普通人,是他替我们姐妹俩千挑万选的婆家。

      我只是没想到来人会是聂峥和他的小厮。

      而且,聂峥仿似让我调戏出瘾了,常常我不去找他,他就自己找上门。

      比如我正潜心准备一场斗蛐蛐大赛,他就在桌边饮茶观摩;但凡我想要上街找佳公子调戏调戏,他就锦衣华服、玉冠环佩,只管在一旁站着,便把所有佳公子都比下去;我无可奈何去会见那帮狐朋狗友时,却发现她们早被聂峥买通了,话题兜兜转转总回到赞美聂峥的层面上去……言而总之,聂峥的出现让我的人生瞬间索然无味。

      现如今父亲竟还答应了他的提亲……此人绝不简单,然我不擅工于心计,只好选择开诚布公,好好跟他聊聊。

      "日薄夕暮,倦鸟知还。"我待聂峥低头饮茶不设防备时道,"公子来我府上也有小半月了吧?”

      "是在贵府叨扰十多日了。"聂峥毫不避讳这个问题,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气定神闲道,"我亦十分挂念家中是否安好……只可惜,父母之命未达,尚无面目回去。”

      我暗地里咬了咬牙,面上却接着笑道:"其实依公子的条件,在京城找一家门当户对的姑娘岂非天赐良缘?”

      聂峥淡淡一笑,神情掩在腾起的热气中:"那我恐怕过不了自己那关。”

      "我此番亲自上门提亲自是期盼能找个合眼缘的。我聂某何其幸运……"他顿住,将乌眸定在我身上,"果真找着了。”

      我只恨不能把茶杯丢到他身上。

      "那你说我哪里合你眼缘了?我一定痛改前非,叫你后悔认识我。”

      闻言,聂峥低头不语,半是认真配合地把手覆到我额发上。他虽是看着我,目光却越渐悠远,仿佛透过我看到另一个人。或是故思旧忆。

      我却已打定主意,若他说喜欢我的头发,我就寻个庵庙剃度为尼,直到他不满意为止。

      但他好像料到我肚里揣了这份心思,抽回手,淡笑道:"如果我说喜欢你的蛮横不讲理,你就能改了这毛病,温婉顺从地跟我回京?”

      额前的温暖迅速散开,我忽略心底的失落,撇嘴道:"你才蛮横不讲理!你只管说你要娶我,也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你,这跟强抢有何分别?”

      聂峥抿了口茶,温和道:"看来,你对我的决定有意见?”

      "我,其实……"我略略低下头,"已有仰慕之人。”

      聂峥搁在桌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所以呢?”

      我晓得以聂峥的谈吐修养,身份比我沈家只高不低,也许他要从沈府提走一个人就如喝水般简单,但我仍壮着胆子道:"我想先见见他,再作你回复。”

      聂峥那厢默了,久到我以为他恼怒的时候,却听他道:"好。”

      距离苏州城两百公里有一道青山岭,岭上一座青山庄,住着一位玉融先生。

      这玉融先生容貌清雅、身份成谜,是我的救命恩人。

      沈家在绸缎上的生意难免惹人眼红。约莫一年前,我被人掳走,绑匪收到赎金后便将我推入江中,顺水漂浮数里,直至青山岭才被人救起。此间种种,我因服食过忘忧草已记不得了,印象中是一剪匆匆离去的背影,俊雅端方,如月染寒梅枝头的白霜。

      此番我就要嫁了,不能再当街调戏佳公子,唯一的心愿便是再一睹先生天人之姿。

      青山庄遗世独立笼在云烟薄雾中,遥遥相望,仿似痴缠的玉女在等待情夫归来。

      我等在外伫足片刻,开门的是位长衫老翁,他诧异地将我等瞧了瞧正欲问话,聂峥躬身一揖道:"我们远道而来,恳请主人家行个方便。”

      老翁微微诧异,再瞧了瞧我,便请我们进去。

      青山庄竹木丛萃,亭廊正中有个锦鲤池。花叶媚清涟,锦鲤恋红影。我绕过盆栽和石子,几步走上前,指着空无一物的方池道:"这里头原先是不是养着红莲和锦鲤?"问完,我自个倒先愣住了。

      聂峥道:"你如何知道?”

      我摇摇头:"许是从前在哪见过这样的红莲锦鲤池,觉得眼熟罢。”

      "此中红莲原是我家先生亲手所种,先生有段时日没来山庄,红莲花一败谢,池中锦鲤也活不过三五日。”

      我讶然:"红莲与锦鲤竟也如此有情有意?”

      老翁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只道:"老朽已通知先生有客远来,二位可先在厢房住下,明日且看先生是否愿意接见二位了。”

      我和聂峥仅一墙之隔,房中幽香清逸,格调高雅。方合衣睡下,窗隙间传来一曲古乐府的相思,"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我欲起身,然全身疲乏困顿,很快便在这曲调中沉沉睡去。

      夜间我做了个长长的梦。

      在青山岭养病期间,我央先生教我习字作画,一边调理身子一边死缠烂打,从奄奄一息到行动自如,都没有放弃要先生娶我的意愿。

      作画必是一幅美人图,上书"先生形貌之美笔墨实难描绘",习字永远只是一句"我思慕先生之心日月可昭,青山大川做证先生可愿娶我?"然,最终先生仍是言辞干脆地拒绝说:"你身子已经好多了,这便下山去罢。”

      那是个绵绵细雨天。我没有走,躲在先生一行后面,隔着数十步之遥。翻山越岭、穿街过市,我尾随到繁华京都,看先生进得一座大宅里。街上行人说,这宅子里的人要办喜事,万事俱都筹办妥当,只等新郎官回来。

      我守在门外候了一天一夜。没有见到先生。但悟得什么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然后我体力不支倒了。宅子里出来两个小厮将我抬进去。

      一个长得与先生有几分相像的贵妇人瞧了瞧我:"你就是在山上缠了融儿大半年的小丫头?”

      我不过点了点头,便招来一顿毒打。许是以为我迟早撑不住死掉,宅子里会染上晦气,又命人将我丢到荒郊野外。

      我又渴又饿,带着一身伤,甚至比从仓山滚落还要严重。

      在我以为自己果真命绝于此时,我再次见到了先生。

      他抱住我说:"你何苦跟我来?”

      我直直盯着他看,想像往常一样扯个笑容出来,却没料因此牵动了脸角的伤口,只好似哭似笑道:"我舍不得先生。”

      "你把自己伤成这样,让我白白救你了。”

      我无力地伸了根指头:"那只好麻烦先生再救我一次。”

      "好,不过这回是要收酬金的。"他将我沾满血渍的发丝撩到耳后,"我救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我惊喜地瞪大双眼,想将先生的模样深深记在脑子里,但先生的印象越来越遥远,最后消失不见,眼前一片漆黑。

      我刚察觉到有丝凉意,温暖的手掌适时将我摇醒:"沈二?”

      入目是淡然优雅的聂峥,靠着床柱,乌眸静静望我。

      我揉了揉眼角:"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午时将过。"他顿了顿又道,"玉融……先生早已回了。”

      我讶然于他能如此自然地出入我房间:"你就这么过来不怕引起误会么?”

      "会吗?"聂峥扬唇笑道,直勾勾的眼神扫过来,"我只怕有人眼拙,瞧不出你是我未婚妻子。”

      我再讶然于他竟能将'未婚妻子'这种话说得这么顺口,一时跟不上节奏:"你刚刚说谁回来了?”

      "玉融先生。”

      我惊呆了,思及昨夜之梦,故作平静道:"等我用过早膳、洗漱以后就去见他。"我断不是平白做这一场梦的,梦中所忆很有可能是我亲身经历。

      聂峥点点头默然离去,临出门时又折了回来:"沈二,你是不是食了忘忧草却仍没忘了他?”

      我摸了把脸道:"什,什么?”

      忘忧草的事我从未与他提过,不知他是从何得知。

      聂峥抬眉道:"我到这房里听你在睡梦里喊了十来回'先生',我猜的。”

      我想,聂峥的修养果然如此过人,即便是提过亲的姑娘在梦中喊着别人,他也能帮你数个数记下来,回头再跟你秋后算账。

      老翁再来请时我已梳洗完毕,对镜添了个妆,满意道:"走吧。”

      他站在原地未动,抬头看向聂峥:"先生请二位一同前去。”

      聂峥点头应下,将茶盏由左手放至右手,最后再搁回桌上,一路行来,脸色似乎不怎么好。

      玉融先生在园亭摆了果品茶水,抚琴等候,层层翠竹掩映月华白衫,悠扬琴音若山涧坠落深潭。我打他身后走过去。

      "知道这首曲子么?"他不曾回头便道。

      话音竟比琴声更优雅好听。

      "钗头凤?"我脱口而出,怔了下,又肯定道,"是钗头凤。”

      先生淡然笑笑并不言明对错,直到曲调尘埃落定,他才缓缓回过身,脸庞笼在温柔光照中:"我知道你迟早会来。”

      "先生知道我此番缘何而来?”

      他扶琴而立:"执著于过去无非是想求一个答案。”

      "不错,我食了忘忧草却仍能记起一些零星片段,想来是那段往事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些画面。"我微微抬眼看向玉融先生,"先生觉得呢?”

      他好笑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问:"先生两次救我性命,并授我书画课业?”

      他点头。

      我搓了搓手心:"那……我请求青山大川做证要先生娶我,也是真的?”

      他偏头一怔,随即抿唇淡笑,目光从聂峥身上收回:"是。”

      "如果我忘了先生……"我凝视他双眸,小心翼翼道,"先生会去找我吗?”

      峰顶霞云掩住红日使得先生的面容从光晕中褪开来。白衣绝尘,墨发待绾,眉眼温和如花月,嘴角微扬若有情。比之梦境里的撼动少却一分人气,恍似九重天上的仙人。我正微微看得愣神,忽听他道:"会。"声音很轻,却足以蛊惑人心。

      我颇受感动。

      这么个神仙般的人物断不会扯谎诓我,不管我能否恢复记忆,至少这个回答可以告慰我逝去那一年的光阴。而我一直记在心中的白霜剪影到底是不是先生,又为什么要选择忘忧草发作时离我而去,仿佛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先生并不健谈,也没有再弹曲,我们三人在梨花树下静静品茗,只字不提过去之事。

      直到日落西山夜色弥蒙。一轮清辉圆月如硕大的银盘,朦胧中透着红晕,高山峭壁,更添一份寂寥。

      先生看了看我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你想家了?”

      "是。"出门不过几日,我却已开始挂念爹娘。

      父亲一直为我遭劫的事而自责,待我重回家中,更是凡事都惯着我。直到他发现我身体渐渐康复但忘忧草药效却又发作了,我在很多方面都与原来不同。比如我越发想不起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比如我极少跟朋友出去晃荡,闲暇空余多是作美人图,习字也总是写些"青山大川,日月可昭"的字样;再比如我左臂七寸的地方,没有了那一粒红朱砂。

      故此,父亲极力给我寻找婆家。

      诚然他找的都是有教养的贵公子,聂峥更是苏州城内无人能及的高度。但我之心何其小,只能装得下一个人。

      "先生,忘忧草真有解药?”

      玉融先生点头后又摇头,面露难色:"医书虽有载,但雪崇山险峻,加之终年积雪,根本没人能上去,更无法证实。”

      我隔了衣裳抚着手臂:"也就是说,我能全部记起的可能很小?”

      "你有所不同。"先生像是想到了什么,温和一笑,"你能记起这么多,情况必会有所好转。”

      山间气候转变很快,夜凉如水。

      聂峥将长衫外衣披在我肩头。"我自己回去罢,不用送了。”

      聂峥没有说话,只一直在身后跟着。

      与沈府比山庄并不算大,但地上坑坑洼洼,偏昨夜下过雨,偶有积水,想必已是溅了一身。与聂峥说话的耽搁,我一只脚踩进水坑,浸湿鞋袜。呆愣之际,聂峥从后抱住我的腰,口吻略微严肃:"我有教过你背光走的时候暗处是水,怎么永远记不住?”

      "啊?"为使不致跌落,我只能反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他说的很轻,却正好拨在我心弦上,让我没来由的一紧,"你方才说什么?”

      聂峥俯身道:"没什么……方才出神,错把你认成我妹妹了。”

      我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你还这样抱她过水滩?”

      他脚步顿了下,很快又笑道:"没有,我只抱过你。”

      他这样直白教我没来由面上发烫,咳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对我好,说到底答应你一门亲事的是我爹,我并没说过要嫁。”

      他沉声应下:"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意愿。这样很好。不过,我要对谁好也与旁人无关。”

      明月将他的眼眸映得透亮。我想我在他眼中我终究也只是个旁人。

      厢院就在不远处,我示意他停步:"就送到这吧,你还跟先生约了一道下棋。”

      他轻嗯了声,却仍不见离去,低头仿佛酝酿着什么,许久,他才再度开口,而且话说得很慢:"沈二,无论你有没有想起过去一年所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怎么过。从我到苏州以来也有月余时间,这段时日我对你如何想必你也清楚……那我问你,沈蕊,你愿意随我回京吗?”

      饶是我再迷糊也听得出他这是在求亲。

      但我以为他这样聪明的人应当明白,我必会拒绝。

      我低眉委婉道:"容我再想想。”

      "好……"聂峥紧绷的神情略略缓和,松开我手,"你进去吧。夜里头凉,多盖床被子。”

      我悄悄把门留了道缝,看着他略感孤寂的背影慢慢走远,然后不见,直到天地再度融为一体。

      夜间我睡得并不安稳,窗外恍惚又是那首古乐府相思。我一个激灵,就着月色循声找去。

      庄园树木繁茂,不辨方向。衣裙在丛林间划出莎莎声,那吹笛之人却好似意识到我的到来,生生中断了。我大感失望,拖着鞋子往回走,却见前面园亭下有道斜长的身影。

      我诧道:"先生?”

      素衣白影翩然回头,却是玉融先生无疑。

      白石桌椅,两盏淡酒。

      先生微微一怔,目光柔和地望我:"你还未歇息?”

      "听见笛声,就想出来瞧瞧是谁在吹奏。"我走近道,"我猜得不错,果然是先生。”

      他看着我,抿唇不语。

      "鸣笛奏曲,与月共饮,先生好雅兴。"我随手捡起面前的这盏梨花酿,轻啄一口道,"好酒。”

      "你那杯是玉融的……"先生欲言又止。

      我以为他是好意劝阻:"先生放心罢,我酒量很好。"顿了下道:"先生每晚都吹这首相思?”

      他想了想,应道:"古往今来,相思之情最难消除,哪怕珍惜之人近在咫尺,若她不解心意,纵是有口也难诉。”

      我抿了口酒,正襟危坐道:"她为何不解心意?”

      "误食忘忧草,忘了。”

      我耐不住心房咚咚直跳,将杯中剩下的梨花酿仰头喝了:"先生喜欢她?”

      "不是喜欢。"先生垂眸,低叹了声,"她本就是他的妻。”

      她本就是他的妻……

      我心底咯噔一下,左臂七寸犹如火烧般隐约作痛。

      将才饮下的梨花酿在胃里闹腾的厉害,喉中微微发烫,我眼前一片模糊,哑着声音道:"往后先生不要再吹这样哀伤的曲子了,因为,她大抵也是喜欢先生的,一刻都没忘记过。”

      还不待先生有所回答,但听身后"咔嚓"响起东西折断的脆声。

      我心中腾的涌起一抹异样,回头看去,聂峥站在清冷余辉下,背后是浑圆的银盘。他面无表情,眼眸直直地注视着我和先生。我这才发觉,刚刚我竟激动握住先生的手。

      "聂峥?"我欲起身,然梨花酿后劲颇大,眼前黑了黑,幸得先生相扶。

      聂峥冷冷勾唇笑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你喜欢他,一直忘不了他?”

      就这么被他戳穿心事,我慌忙低下头去:"你不必拿这样的话笑我。我是忘了前事,但许多事变了就是变了。我不记得并不代表它没有发生。聂峥,你很好,换做以前,我定然答应嫁你。但我毕竟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到义无反顾,以身相许。”

      我接着酒劲挽起袖口,露出手臂七寸的地方:"我听说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对声誉很是看重,如你这样的出身,真的不介意跟其他男人有过纠葛的女子?”

      聂峥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几步走上前,带几分懊悔的语气道:"我说过,重要的是今后怎么过。”

      我退离他的范围:"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没有今后。”

      他身子蓦地一僵,双眉紧锁,却再不发一言。

      夜渐深,月光送清风入闱。

      没有笛声的托衬,黑夜越发漫长寂寥。我望着墙壁想,今夜对聂峥说的话有些过了,明日清醒后必要低声低气地讨他原谅。

      聂峥果真原谅了我,甚至不计前嫌祝福我与先生长长久久。

      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先生拂开衣袖,捧起茶悠悠喝着:"走前留这样一封信给你,确实像他一贯的做法。”

      我紧紧握着信纸:"你们很熟?”

      "旧友。”

      我有些惊讶,但很快释然了。若非如此,初叩门时老翁怎会许我等入内。

      聂峥走了,我心底不免有些失落。来时一道,现在却只剩我一个。被同伴遗弃难免会有些闷闷不乐,我闷闷不乐地往外厅走。

      先生好似还觉得我不够落寞,饮着茶,淡淡添了句:"你要去追他回来吗?他是天没亮走的。”

      我脚下一顿,尴尬地折了个方向,嘴硬道:"我看今日阳光正好,他走的真是时候,看样子是不会下雨了。"又迅速掩饰道:"我心情不错,去后院逛逛。”

      园亭方阶,梨花满枝。

      我一憋气走下半个庄子,不由口干舌燥。习惯性朝身边看去,没有泡好的新鲜热茶,没有那个浅笑吟吟的男子。我此时方知,原来我已这般适应有聂峥在身边的日子。

      不知不觉走到亭子跟前的浅水井 ,我想过去打水喝,不留神脚底踩着什么,身体失去重心导致后脑磕着水井。瞧见老翁一脸慌张地跑过来,遂安心地闭眼昏过去。

      "小蕊,醒醒。"有道模糊的身影俯头看我,瞧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是先生,有股淡淡的紫檀气息。

      "先生……我头疼。”

      他轻轻揉按我太阳穴上,温声笑道:"就算是新婚之夜,喝那么多酒能不难受吗?”

      我将他的手往下拉:"腰也疼。”

      "小蕊。"他反手握住我,唇在我额上轻轻一点,"你我已然是夫妻,有些事我必须跟我母亲说清楚。”

      我想到原先就不讨他母亲喜欢,直把脸埋进被窝闷闷道:"头更疼了。”

      先生将早点和醒酒汤药搁在床边,嘱咐我要好好留在青山庄等他回来,抚了抚我的头发,走了。

      墙上窗口,还贴着我们一起剪的大红喜字。但没有他的山庄,总是显得特别寂寥。我在山上等了两日,第三天盼来一个傲慢的女子,自称是先生将过门的妻子。

      她低头看我,笑容堆面:"姐姐此番是专程来接妹妹去京城的。”

      我将先生的衣服叠好:"我夫君说他一生只有一个妻子,要我留在这等他回来。”

      她像是听到了莫大的笑话,笑道:"你觉得就凭你也有可能独占世子殿下?”

      "他回京就是为了准备迎娶我,我不忍心看你被冷落 ,特地好意请你参加我们的婚宴,可不要敬酒不喝喝罚酒。"她说完便动手拽我,我不肯就范,显然我低估了征南大将军爱女的能力。最终,我被两名将士押解上路,远远看见急急赶回来的先生。我挣脱两名将士的钳制,想要回到先生身边。

      "沈蕊,你不叫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安生!"女子目露凶光,重重推了我一把。

      立时,天旋地转。我滚落山岭,睁眼便是模糊的血影。我很快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嗅着淡淡的檀木味道,听见他说:"你不会有事的。”

      身上摔得很疼,我努力睁大眼睛却越来越累。"先生!"我猛然由梦中惊醒,伸手一抓,手指扯到一件白色衣袖。

      "你终于醒了。"先生重重松了口气,扶我起身,把药汁递到我嘴边,"若让他知道我没照看好你,往后少不了看他冷脸。”

      我推开药碗,紧紧注视着他的神情,不想错过一丝变化:"你衣服上熏的是什么香料?”

      他怔了怔:"兰花。怎么了?”

      "你不是先生。”

      我默然闭上眼:"先生为我淡名利远庙堂,舍弃世子之尊。他喂我吃忘忧草,把我送回沈府一定是有苦衷的。”

      "你都想起来了?我的确不是玉融。"他起身轻叹一声,"我只是输了他一个三日赌约,依照赌注在此助你恢复记忆罢了。”

      "当日你滚落青山岭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玉融也是见你熬不过痛楚才寻来忘忧草给你镇痛疗伤。不过,忘忧草易寻,解药却远在雪山之巅。玉融把你送回沈府休养,多次只身涉险去雪山找解药,好不容易找着了,你服食月余却丝毫没有见效。”

      "玉融本是沉得住气的,原想你记不起那些伤心事也好,跟你爹再提了亲重新开始,奈何你却是个倔强的性子,非要到青山庄来一探究竟。”

      我愕然:"你是说他在我家的这段日子一直暗中给我吃解药?这么说,我爹娘也都知情?”

      "是。你之所以丢失这一段记忆,是摔下山时撞伤后脑。刚才你在后院踩着这个,撞到了脑后同一个位置。"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我手上。"失而复得并非易事,也绝非一日之事。"他笑了笑,再看我道,"我叫曲湛,承蒙你唤了几日先生,便将此事告诉你,玉融是个念旧之人,此番下江南目的尚未达成,应当会多留几日权作往后念想。”

      我不由十分感激地谢过曲湛。手中短笛已然断作两截,我将它拼合起来放回聂峥房间,抬头便见南墙挂着一幅蹩脚的美人图,在横七竖八的大字边上多了一行小字"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帐内是股淡淡的檀香气息,一如梦境。当初没有细想,只因我常与聂峥处在一起,早已习惯这个味道。

      辞别曲湛,我蹲守河渡码头已有两日。

      脑海的记忆突然打开了窗,我想起与聂峥成亲的那日,站在他救下我的江河岸等着他来娶我。

      "还有没有人要上船?"船家问我道,"姑娘,你守了两天还不走吗?”

      我迎着江波的大风,瑟瑟发抖:"您先走吧,我再等等。”

      船家捡起脚边的蓑衣丢给我:"姑娘别嫌它难看,披上可御寒遮雨。"这时身后传来轻慢的脚步声,船家抬头看去:"公子你来了,我们随时可以启程。”

      "碧波彤云不及蓑衣女。"那声音懒懒地道,"船家,我暂且不走了。"他说着,转身走到我跟前,带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眼含笑意道:"姑娘,我瞧你好看,想请你一同去看戏,不知可愿赏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沉香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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