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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松风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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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的君墨君公子正与他的红颜你侬我侬,共赴巫山云雨交颈缠绵,一时不知天上人间今夕是何年;这边被硬拉来叙旧的沈苇窗坐在松风榭里,看着眼前冒热气的龙井和色香味俱佳的糕点,却觉得索然无味。
抬头目之所及,但见松风榭内典雅素净,清幽简丽,又有琴声悠悠,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仅是静坐,便已飘飘然如处云端。况且松风榭早就美名在外,水甜茶精风景好糕点美味又可口还物美价廉,从来都是三两知己闲坐交心的不二之地,亦是文人墨客舞文弄墨吟诗作赋交流心得的风雅之所,经年累月下来,名气自然响亮,口碑自然极好。
也难怪颜子推要选在松风榭。
楼上竹帘无风自动,从竹帘后传出的琴音如诗如酒,仿佛可窥见灯火阑珊下旧时的月色和市集的风霜,一曲终了,绕梁不绝,却在寂静中透出几许悲凉,几许凄清,几许怆然,又有一些淡淡的厚古情怀。
颜子推在戛然而止的琴声中开口:“明日我就要启程前往青州,此去山长水远,经年也回不得京城一次。皇上不提何时召我回京,只对我说要泽被一方百姓,切切要做个好官。同个书院出来的,也只有你我同在京城,你涉世不深,偏还与这京城中的纨绔子弟多有往来。为兄我实在放心不下。虽说万事有沈伯父替你担着兜着,学孚你也该收些心性了,君太师家的公子才学虽好,但为人太过放浪形骸,你还是……”
君墨是家中独子,颜子推口中的君太师家的公子,自然就是在说君墨。
颜子推的一番话说得真真情真意切,可也只是同窗之情,兄长之义,听在沈苇窗耳朵里,总觉得不舒服。
沈苇窗闷闷地打断颜子推:“非白是我的好友、知交,你只知非白是个纨绔子弟,你又知不知我本就与他是一样的?你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罢,我自是要与他结交一辈子的。这辈子我就这样,不求闻达,不求丰盛,糊涂就糊涂。连我爹都只能任由我这样了,大人费再多的心思,我也不会一日成材,更不会成为如大人一般正直的君子。”沈苇窗低下头,为什么颜子推也要像其他人一样看君墨呢?君墨这人就是狂了点,傲了点,乱了点,反正他有才有财有权有势都不假,狂起来傲起来乱起来底气十足。君太师是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不错,但与君墨何关?沈苇窗的父亲贤名在外,他也没分得半点浮名,凭什么君墨要替他父亲担了污名?
沈苇窗开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颜子推在一旁替沈苇窗添了几回龙井茶水,看到有沈苇窗喜欢吃得点心也会将盘子推到沈苇窗的面前:“吃点桃酥吧。”
颜子推看着沈苇窗抿起的嘴角,不明白以前那个温顺可亲的小师弟何以变得如此固执,只好不再提君墨。颜子推喝一口茶,清茶缓缓入口,入喉,入胸,直为混沌的胸襟供养出一丝清气:“明日学孚会去送我吗?”
绿杨烟外,十里长亭,折柳送别,此一别,从此天之涯,地之角,归期难定,不敢提笔问。
不知归期的别离,即使知道自己的心意得不到回应,就能不去吗?就能忍心不去了吗?
“明日,学孚会去吗?”颜子推再问。
既然无情,又为什么偏要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样?
“我、明日,与非白有约。”沈苇窗犹豫道。
隔了山水长远千里万里,消沉够百十来天,再喝他个烂醉□□夜,等蹉跎过五六七年,迎娶三四房妻妾,待已有一二双儿女,再相见时,作揖颔首别过,谁还记得当年怀着的卑微心思,做的那个镜花水月的梦,等的那个不可能的结果?
大概就是相别不如怀念吧。
“那……就算了吧。”颜子推微微垂下眼,茶杯中浮起袅袅白雾,掩盖了他眼底暗藏的失望。
“临别之际,为兄有一物赠你。”只见颜子推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卷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画轴外层有些泛黄,透着淡薄的古意,细嗅可以闻到淡淡的芸草香。传闻藏书以芸香熏蒸可防虫蠹,若没猜错,这画可大有来头。颜子推将画捧至沈苇窗跟前,示意他收下。沈苇窗推拒道:“这画看来有些年头了,大人又是爱惜极了的样子,想必极为贵重,学孚不敢夺人所爱。”以往即使是轻如鸿毛的东西,只要是颜子推送的,他都会珍之重之如泰山。只是如今,既然已经想好就此放开,难道还要收着这画受睹物思人之苦?似可不必。还是拒绝的好。
颜子推脸上有了笑意:“就算再贵重,也不过一幅画。书画贵贱本难有定法,至今也没有一家之言可作金科玉律,而历来的高下之议,雅俗之论,凭的尽是个人学养见闻的一把尺,凭此朦胧意会,朦胧言传,不可尽信。依我之意,眼看心喜,就是好画。而这幅画,学孚一定喜欢,莫要再推辞了。”
其实,心里之所以惦念着一个人,也是因为他(她)让自己觉得心喜,那样的心喜充盈于胸,好似千树万树的桃花一夜之间开尽,整片整片,灼灼其华,夭夭艳艳,红得像晚照,像残霞,像血痕,仿佛没有尽头。心喜也是没个尽头的。即使心里的那个人是个山野村夫,没有潘安之貌,没有家财万贯,也没有八斗之才,甚至还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或者那人只是个贫家女,平凡得连小家碧玉也称不上,女工出色却年年只能为他人作嫁衣裳,像开在山野里一朵不起眼的小花,耗尽了年华就怕无人采撷。
但,又何妨?有人眼里只容得下烟火璀璨的盛宴,也有人唯独爱灯火阑珊下回首的苍凉。只要是心喜的,便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看怎么中意,哪里还想着旁的人的风言风语、合适不合适!
可惜古往今来男婚女嫁都讲究门当户对,第一要看家世背景,第二要看生辰八字,第三要看相貌品行,朱门与寒门是捆也捆不到一起的。许多附庸风雅的人,也是如此,买书买画指明非名家不要,非孤品不要,非呼声高的不要,规矩一大堆,硬要将世上的一切分个三六九等出来,实在是荒谬!规矩早就应该废了,万物合心意即可!
颜子推的一席话说到沈苇窗的心坎里去了,他动摇了,私心里也想知道画轴中藏有怎样的绝色画景。心里的两只小野兽互相撕咬,互不退让,最终是私心赢了大义,收下了画轴,面上却还是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时候不早了,学孚还有事,为兄就先行一步,后会有期。”见沈苇窗收下了画,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是落了地,想到沈苇窗先前有事在身被自己拖这来,心里就有愧。他起身付了银子,就同沈苇窗走到松风榭外的通衢大道,借故先行一步,还不忘嘱托沈苇窗早些回家。
沈苇窗直直地望着颜子推走远,就同不久前亲眼看着君墨的背影越走越远一样。他抬头就看着对面的玩月楼匾额,再看一眼松风榭三字,沉吟良久,踱步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