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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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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锦志木然地坐在桌边,回过神来的服务生赶紧上前收拾一片狼藉的桌面。
对面是他坐过的位子,桌上是他捧过的杯子,他拂袖而去后,存留在椅背上的体温渐渐散去,翻倒的杯子也被收走。
不过顷刻间,他留下的痕迹便被抹得一干二净。
江锦志学着陆文振的样子,呆呆地朝着着空空如也的对桌问:“喂,你后不后悔?”
话一出口,反倒是自己先笑了出来,演得再好,陆文振也不会回来看了。大戏落幕,光影涣散,陆文振转身便走,只在他的掌心留下个模糊的血印子。
他弯一弯嘴角,怅惘自答:“有怨,无悔。”
你想要的,我给不起,我能给的,你不想要。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无奈,故此才让人长叹“愿将君心换我心”。
再愁再怨,也不能真的跑去哭倒长城。许若丹说得再对没有,他们这样的人,剩下的只有漂亮而已,江锦志断不敢连这一点底本也丢掉,终只能埋低脑袋长长叹息一声,推开门迎着刮脸的大雨走出去。
他把手揣在裤兜里,走起来一晃一晃的,像每一次与陆文振同路一般。江锦志垂眼而笑,如此,也称得上风雨同行了。
陆文振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逛,举目便见昏晦的暗云,淋得透湿的头发贴在脖颈上,发梢的水珠兀自滴进背心里,合着当头的凄风苦雨内外夹击,端得是苦不堪言。
兜兜转转,逢而复分,渐行渐远,他都没来得及问一问,那处滴水成章的露台今天演奏的可是《离别曲》?
都市灯火渐渐升明,被遍地水光一映,更是迷眼欲昏。途人尽皆匆匆而行,你来我往神色淡漠,须臾间便交错而去。
两位年轻的小姐撑着玫瑰色的雨伞走在他身边,嘻嘻哈哈地讲个不停。
“我那无良上司真是个神经病,一把年纪还不结婚,日日夜夜在办公室里苦耗,简直像同电脑和文件谈恋爱似的,偏他自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还不够,非要拖住我们和他一起加班,他真以为‘一个和尚疯便染得整个寺的和尚全疯了’?知不知我们统统都由爱生恨咬牙切齿!”
她讲得生动有趣,旁边的友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连陆文振都跟着扬了扬嘴角。世上总有许多规则,你不依循着走,便成了她人口中的神经病,他顿时有点同情那位被下属暗骂的上司。
大概因为涉世未深,两人眉间都留着一股稚气,这样刻薄的话由她们讲来,只让人觉得天真率直。江锦志同她们一般年纪,却总是斯文有礼,修养绝佳,如履薄冰地提防着别人看破自己小心遮掩的苦楚,时时留心处处存意,也不知他累不累。
两人笑作一团,半晌又“呸呸”几声,再道:“红尘俗世多么美妙,谁要当和尚?由他自己枯守着办公室当苦行僧好了!”
途人有口无心的一句话,入耳更觉残忍。红尘纷乱声色犬马,既然执迷于其中翻滚,摔碎了心便不要怨怪他人。
陆文振呆在原地,措手不及间,那辆鬼魅般黑色越野车压出一片小小水花停在脚边。
他啼笑皆非,这世界真是太小太坏,总有人伤透你的肺腑还不算完,仍要专门掐着时机来观赏你的失意,顺带击碎你最后一点自尊,好叫你跌到尘土里,再也爬不起来沾染他的衣袖。
他没由来地想起那句英勇就义时总要念一念的“士可杀不可辱”,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脸上似笑非笑地等车里打开窗子。
“文振,你怎么淋成这个样子?”车窗打开,探出来的头却不是他意料之内的江锦志和倪芳信。
“倪伯伯”,陆文振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臂站直身子。这次女儿芳信没来,来的是倪家老子倪元晟本人。
“快上车来”,倪元晟打开车门。
陆文振浑浑噩噩地上了车,神不守舍地拿毛巾擦着头发。倪元晟伸手把空调开热,又问:“你去哪里?”
陆文振沉默半晌,慢慢仰头靠在椅背上,虚脱般应道:“倪伯伯,我想回家。”
“正好,与我同路”,倪元晟点点头,也不再吭声。
没曾想有朝一日,竟是这辆车子载他返家。
以前陆文振总觉得外面同家里是不一样的,出了深宅入了俗世,仿佛连扑面的风都多了许多情气和人味,而今看来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糊了一层烟火,添了些作料,流光溢彩的,看起来便美些罢了。你手里握住些东西,总有人图谋着你的东西,你若一无所有,连被图谋的资格都没有,只怕连街上的狗都对你不屑一顾。
他摸摸胸口,原来世上最不值价的是一颗真心,不是因为人人皆有,而是因为要来无用,天又没塌,何须你自作多情地剖心泣血去炼石补天?每日从你身边掠过的,有多少是无脑稻草君和失心铁皮人,可世界看起来仍然一团和乐。
倪元晟瞟了他一眼,洞若观火地笑了笑。
初受伤的时候,谁都觉得自己痛不欲生,等过一段时日回头再看,原也不过如此。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倾心爱过的那个女人,因为太爱她,便容忍她由自己身边来来去去。他无法娶她,便由她嫁给一个能娶她的人,甚至还替她照拂前夫留下的儿子。到如今再见原先那位沉默乖静的小孩子,心中想的只是“故人之子”四字。当初叫他爱得刮心的那个女人,现在不过是一名“故人”而已。
倪元晟已经往前走了许久,而那位“故人之子”却仍然不断回头巡视原地。
资助江锦志念书不过举手之劳,倪元晟可以转个背便忘记了,江锦志这一生却再也忘不掉,挣得了钱,头一件事便是联系倪元晟,把资助的款子成倍地还给他。
纵然如此,江锦志还是觉得如鲠在喉,如芒刺背,无论如何也难以适意。以前为了生计贩卖自尊,而今为了偿还先前的债贩卖自己的心,他这半辈子总在透支自己,而可否偿清旧债竟然尚未料定。
倪元晟拍拍陆文振的肩,“人生得失,该有则有,该去则去,莫要强留。你爸爸同我们这些人,看起来翻手云覆手雨,其实也拗不过‘势不由人’四个字。”
陆文振恍然抬起头,半晌又垂下目光,应一句:“多谢倪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