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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黄泉路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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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尽管樱花最繁盛的季节已经过去,但那特有的香气仍弥漫在空气中,甚至比那花开得最繁华时更为让人迷醉。
一个身材高挑,穿着宽大白色和服的男子站在落英缤纷的树下,远处而来的风吹起他那乌黑的长发和衣摆,伴着飘起的花瓣一起,远远看上去,那男子竟像个欲乘风而去的嫡仙。然后,那男子伸出他那骨节分明的手,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优雅无比,直到一只浑身漆黑的鸟儿落在他的手腕上。
那是一只体型普通大小的渡鸦,浑身的羽毛乌黑油亮,但长长的喙光滑尖锐,血色的虹膜说明了那不是一只温顺可爱的小毛球。男子亲昵的用另一只空闲的手爱抚的摸了摸那只禽类,那鸟儿温顺的接受了,低低的嘎叫似是对男人撒娇。
远远在一旁站了有一会儿的小巫女本不忍心打扰男子难得的清闲,但事关重大,她不得不恭敬有礼的上前:“淙正大人,式部大辅大人有请,老夫人……不太好,想请您再过去瞧瞧。”
“有劳了,小初,”年轻的阴阳师这样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因为被喊出名字的小巫女那激动和某种莫名羞怯的情绪。
“你先下去吧,告诉使者,我马上就过去。”
“是,淙正大人!”十四五岁的少女声音清亮,欢快的跑去报信了,被年纪轻轻就声名鹊起的师兄淙正大人差遣,是他们在天郢神社修行者的荣幸——哪怕完全是跟修行无关鸡毛蒜皮的小事。
年轻的阴阳师仍似乎是在看着天空的某个地方发呆,半响之后,才叹了口气,对得寸进尺赖在自己肩膀上的渡鸦说:“这一天总算是到了。”
渡鸦仍保持着安静,只拿自己的小脑袋蹭了蹭主人的脸颊,似乎是想安慰心情低落的主人。
前面依旧是带路的仆役,但年轻的阴阳师知道,绕过这个宽阔的前院,是一个种满各色花木的小花园,那里甚至有一个人工池塘,里面栽种着老夫人当年从王宫里移植出来的睡莲,现在离睡莲盛开还太早,荷叶甚至才刚冒头呢。从小花园里穿过,就接近了老夫人居住的小院,这段路上的紫阳花也还未到花期,只是新长的叶子熙熙攘攘已经可以预见花期时那绚丽多彩的景象了。
这阳光灿烂的春日,满眼的新绿无不诉说着令人欢喜的勃勃生机,但一想到那人此刻缠绵病榻,日薄西山,年轻的阴阳师的心情就犹如秋分萧瑟。尽管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来临时,他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还是太快了,太快了,人类的生命,怎么会如此的短暂?
越是接近那熟悉的小院,他就越是踌躇,今天,会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了,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这里的原因了。
“淙正大人!”
就在阴阳师来到小院的门口时,一个全身穿着鲜红色衣服的五六岁孩童从里面蹿了出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那孩子黑色的大眼眼圈红红的从下往上的瞅着他,可怜巴巴的说:“淙正大人,你是来给太奶奶看病的吗?但是太奶奶睡着了,妈妈说不许吵醒她。”
他随手揉了揉那孩子柔软的发顶,让他自己去一边玩,然后踏上木质地板的走廊,像那间散发着死亡味道的房间走去。
里面是一屋子的人,老夫人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全都悲伤的环绕着似乎睡着的老夫人。年轻的阴阳师直接进去,完全不顾忌里面的女眷,他抓过老夫人皮肤松弛的手腕,假装是帮她把脉。
到了这个份上,把脉还有什么用?
然而老夫人的儿子孙子像是看到了希望,立马恭敬的等在一旁,并眼巴巴的瞅着大名鼎鼎的阴阳师先生。
时辰未到,他知道。而且外面春光正好,她也许还想再看一眼,看一眼门外还未谢的樱花,看一眼灿烂的阳光温暖起来的池水,看一眼满堂的儿孙。
她不该就这样睡着离开。
于是他向前倾身,温柔的呼唤:“老夫人,醒醒,你看,儿子在旁边看着你呢,醒来吧。”
阴阳师的话像是某种咒语,几乎是陷入昏迷的老夫人的身体微微一颤,嘴唇张开深吸一口气,直到胸部的起伏变得明显,然后,她才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但她似乎是有些迟钝,定定的盯着眼前的阴阳师瞧了半响之后,然后才开始转移视线,一一扫过神色欣喜的儿子和孙子,瞥见门口身穿大红色衣服的曾孙,老夫人精神一震,嘴里开始“嗬嗬”的叫起来。
儿孙们见状,立马将那孩童带到老夫人的床前,老夫人攥着那孩子的小手死死不肯放开,那孩子也乖巧,即使小手被攥疼了也只是红了眼睛,并不挣扎。
式部大辅大人将阴阳师请到一旁,询问自己母亲身体的情况。看着蓄着胡须,头发也有几缕斑白的式部大辅大人,阴阳师莫名的叹了口气,说:“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先做准备吧。”
式部大辅大人一呆,继而神色颓败:“其实也早有所感,医师们皆如此说,只是淙正大人一向神医妙药,竟也到穷途末路了么?”
然后五十多岁的式部大辅大人微微向年轻的阴阳师鞠躬:“这几年一直麻烦淙正大人了。”
看着那细心拿掉母亲银发上樱花花瓣的年轻阴阳师,式部大辅大人总觉得今天的淙正大人给他的感觉与往日不同。
淙正是天郢神社的神官,法力高强的同时还精通医术。此人一向温和有礼,见人常带笑,但不像今天这样严肃,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与往日不同令人难以接近的清冷孤傲,就像是只可远观的皇族,高高在上得一个冷淡的眼神就让人心生冷意,不得不顺从他的安排。
但看着淙正亲自动手将母亲安置在一把他施法变出的躺椅上,并将母亲带到阳光和樱花下,式部大辅大人就更加觉得阴阳师有些奇怪了——他几乎是有些失礼了,毕竟他才是她的儿子不是么?但,他没有反对。从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和投满注意力的双眼,式部大辅大人知道阴阳师是真的尊崇自己的母亲。
或许这也是他母亲大人的魅力?式部大辅大人略有些骄傲的想着。
式部大辅大人的母亲曾是前任城主的妹妹,也是当年备受尊敬的公主。尽管母亲二十多岁才嫁给他的父亲有些不足外道的内情,但对于他这个独生子,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的母亲是个多么慈祥和蔼与称职的母亲和妻子了。
她贤良淑德,一生对待儿孙尽职尽责,一家大小无有不对她敬爱有加。从他开始,那套火红色的据说是火鼠裘的衣服一代代传到了他的孙子,就像她对他们的爱与呵护。也许,这习惯该成为他们的家规,代代传承下去,反正那衣服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看着母亲在阳光下带着微笑满足的看着她的儿孙们,他才觉得提议让她在这个时候出来的阴阳师是正确的。
在阳光与花香还有儿孙的围绕下,母亲才会露出如此满足的笑容吧?她总算摆脱了那阴沉满是药味的房间了。
母亲,你现在觉得幸福吗?不要牵挂儿孙们,不要有遗憾,就这样,带着微笑,不要回头,幸福的前往那个世界吧。
我们早已学会您教导我们的一切,坚强,勇敢,执着,宽容,还有爱,即使您不在了,我们也会经营好自己的人生,不气馁,不妥协,不后悔。
母亲,请幸福的……
然而,不知为何,眼泪还是在止不住的掉下来,儿子和孙子们趴在微笑着的母亲的膝下,早已泣不成声,而先前一直站在母亲身旁的年轻阴阳师不知何时早已失去了踪影,但,已经没人在乎了。
失去亲人的家人们,此刻只沉浸在悲痛中,唯有眼泪,唯有哀嚎,才能洗净他们身体里那深重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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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回头,”牵着她的手往前走的年轻人轻声说,哎哟,那低沉柔软的小嗓子比她孙女婿头次上门那会儿还要动听。
“哎哟,小哥儿你真是尽责,还怕我老太婆走不动道还牵着走呢,”她乐呵呵的打趣,好声好气的央告:“老太婆就看一眼成不?我听见我那孙子嚎得跟被他老子揍了一样,我就看一眼是不是他老子又揍他了成不?”
那一直闷头拉着她往前走的年轻鬼差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让她呆住了。
那鬼差不是传言中一张涂满白粉拉着长长血红舌头的样子,竟是个俊俏无比的小哥儿。但不知为何,那小哥儿的双眼让她觉得熟悉无比,一眼就看得她心头一震,她不自觉的拿自己的另一只手抓住了鬼差牵着她的手,直到那年轻的鬼差轻声回答她:“黄泉路上,还是别回头的好。”
她愣愣的点头,然后继续任由那鬼差牵着她慢慢的走。唉,这黄泉路果真是苦啊,寸草不生,荒凉寂寞,只有前面牵着她走的那鬼差的手是暖的。
哎,要是她再年轻个几十岁,她的心也要叫这温柔俊俏的鬼差小哥给勾走了,甚至某处刮来的狂风这小哥都会尽责的替她给挡了,那四处游荡的小鬼也只敢远远的看着他们,并不敢上前来打扰他们。
最后不知走了多久,然后她看见了远处铺天盖地的红色,像火焰一样延伸到浓浓的黑暗中。
“那是彼岸花。”她听见尽责的鬼差跟她说,“到了那里,就是真正的黄泉路了,走过彼岸花,就到了忘川河,我送你去搭船。”
踏上像火又像血一样的彼岸花铺成的黄泉路,她看见有几只灰色皮肤的小鬼等在那里,他们手里拿着镰刀和锁链,低下的小脑袋带着某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从下往上的瞅着她。
她情不自禁的往牵着他的鬼差小哥身后躲了躲,鬼差小哥拍了拍她的手,安抚的说:“别怕。”
然后那小哥从袖里掏出一叠纸钱和香火焚化了,收了贿赂的小鬼立刻都精神振奋起来,兴高采烈的将锁链的一端递给鬼差小哥 。那小哥将锁链接了,却只拿在自己手里,然后仍是另一只手牵着她,跟着那些小鬼继续往前走。
没过多久,她看见许许多多的人,被几只小鬼用锁链牢牢的捆着拖拽着往前走,只有她,被一个俊俏的年轻小哥儿牵着,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这个小哥,或许是特意来送她,保护她的。
越往红色黑色深处走,那牵着她走的小哥身上就渐渐泛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然后她这才注意到那小哥的头上一抖一抖的,是一对三角形的犬耳,大概因为跟头发一样是黑色的所以她才一直没有注意到。
这一路上她老毛病没改,一直在唠叨着,说着她这几十年的旧事儿 ,儿孙们的趣事儿,甚至还开玩笑说:“哎呀本来以为来接我的会是我家的那糟老头子呢,没想到是像小哥这么个清俊秀雅的人物咯咯。”
那小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是安静的牵着她走,安静的听她唠叨,直到她无话可说,只盯着他的背影发呆。越是将注意力集中到前面背对着她的小哥身上,她就越是觉得有种心悸的感觉,她想起小哥那让她感觉熟悉的脸,甚至那熟悉的眼神儿,感觉就越来越不安宁。
这种感觉跟每当她看见那套不知为何出现在她的嫁妆里的那套红色的火鼠裘时感觉一样,跟看见儿孙们穿上它时一样,跟她每次极力回忆她出嫁前生病的十年一样,她总觉得,她一定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她该死的就是忘记了!
看着前面微微发着光,挺直高大的背影迈着稳稳的步子小心翼翼的牵着她,某种酸涩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直到眼眶生涩,心口发堵。
“你是谁?”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