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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酒席 ...

  •   这一年夏天来得特别早,五月初天气炎热得像蒸笼。集市上人潮涌涌,在日头下蒸腾着一层热气。
      今日景云路永丰酒楼二楼开了一桌酒席。紫檀面红木圆桌,屏风前坐着书寓的姑娘,缠缠绵绵唱着曲子。李越进进出出忙着招呼客人,颇有些焦头烂额。
      “哥,还是差齐少爷。”李祈对忙得没空理睬他的大哥说。
      “那你就别等了啊,上去候着!估计上面都已经开席了,你醒目点,别出差错了!”李越擦擦额头,他热得快要冒烟,实在懒得和他这呆头呆脑的兄弟细说,赶着将人送上楼去听候差遣。
      李祈不紧不慢应了他哥,一板一眼到楼上外间候着。
      庄博云在里头和人寒暄,瞥见李祈终于上来,老老实实搁外面凳子坐着,不禁有些好笑。却还是不见今日最后一位坐上宾。他瞧瞧上座那位,也未见得他不悦,筵席已经摆上,气氛热热闹闹。他也就懒得说什么。
      酒喝过一程,庄博云看着在座几位也有些微醺。都是老相熟的了,没人做什么红脸白脸和稀泥的事,却也没有人主动去捅那个马蜂窝出来,他心里腹诽一顿,合着这班爷就真当他是没事请客吃饭联络感情呢。不过那也不关他事,这个饭自有顶头的老板谢耿庭担着,不劳庄少爷操心。
      他正想得出神,这边候了多时的人终于匆匆赶了来。
      齐永源性子不如他名字稳重。他与庄博云年纪相当,在商行里做事,能力也都是年轻一辈里的翘楚,彼此就生出些竞争的意味。只不过比较起来,庄博云行事谨慎,心思藏得又深,明里是吃亏不少的,比不得齐少爷风光。内里知根知底的人才晓得,齐永源才是吃亏的那一个,有苦说不出。
      所以这回齐永源一进门,看见庄博云又是靠在上首和聂耿庭谈笑,简直就气打不过一处,又不能摆在脸上,直噎得他脸色发青,堆着个别扭的笑向聂耿庭报道,然后就拣着正对庄博云的位置坐下来,恨不得将他瞪出一个洞。
      “永源你这次可叫我们好等。”庄博云这次真不知道是谁寻的绊子被归到了他头上,不过看齐永源满头青烟,忍不住还是心头暗爽。“会馆生意忙,不要累倒自个。”
      “多谢庄兄,其实不过是些小争端,已经处理了,不劳担心。”齐永源抽抽嘴角,见聂耿庭向他看过来,才补充道:“今日我刚从会馆出来,就听见大堂里一群白相的在闹事,我让人打发了,才耽搁了一些时间。”
      “辛苦你了永源!”聂耿庭虽说也上了四十多,脾性依然有豪爽的一面,用力拍了拍齐永源肩头。他发迹在钱庄,又开了会馆酒楼等十数处产业,在上海的商行里名号叫得响,自然知道齐永源年纪轻轻管理偌大一个会馆有些什么压力,却未见得他乱了阵脚,也就多了几分爱材之心。
      “能在大哥手下办事,辛苦些也应该的。”有了聂耿庭的安抚,齐永源情绪恢复,托着酒杯来来回回敬了一圈酒。
      酒酣耳热之际,有人开始大叹气。庄博顺着生意看过去,也就是酒席上的一些醉话,说话的人是张垣,细一听,虽是两三伙计之间谈谈笑得醉话,内容却不见得是醉酒的。
      “我看这一次,闹上门的肯定又是顾长春这家伙。”张垣性情粗犷,乘着酒意重重将酒杯排在桌子上,“永源你来说,这是不是顾长春使的绊子?”
      齐永源正憋了一口气,闻言立刻接下话头说:“人我拘着了,我就不信拳头下问不出点什么来。不过顾长春虽然是跋扈了点,也不能说就不是别的谁给浑水摸鱼来着。”言罢还有意无意瞪了庄博云一眼。
      庄博云这次实在冤枉。此前也不是没找过齐少爷麻烦,也就是些账目上鱼目混珠的勾当,管理上哪一块的钱权的争夺。他都不明白齐永源怎么就怀疑自己找人上会馆闹事。那里他有分红,他没事自打脸做什么。
      “永源你可别气晕了头,坏了事情。再发生上次那种事,就真得叫博云过去帮忙了。会馆事情不小,被姓顾的劳什子一搅,账面上真是一塌糊涂,你别持着生意大就松了警惕,那几个白相人一闹起来,也是个祸端。”师爷陈德安老成持重,面目和蔼,这几句话说得并不算重,却点中齐永源痛脚,一时齐少爷脸色五彩纷呈,活像个染坊。
      上次那种事说的是几个月前那位顾长春闹妖,带了人要在街上截聂耿庭的车。消息被庄博云手下人打听到,赶紧过来回报。当时庄博云和师爷正在厅里闲磕,一听这事,师爷立刻点了庄博云手边的李祈去通知齐永源,叫他就近带人去埋伏,最好能来个黑吃黑,挫挫顾长春锐气。不想事情就在这里出了差错。
      等庄博云匆匆赶到永聚会馆,馆子都被砸得七七八八,一群闹事的人尾巴都没抓着一个,因为大部分人手已经在他的通知下被齐永源带出去,他脸色铁青站在会馆里安排人收拾残局,才晓得上当了。不但拆了会馆,还成功挑衅了他们两人本来就不好的关系,真是一箭双雕。自己还这样冒失赶过来,等齐永源回来,这个误会就更加实打实了。庄博云想起那个来通风报信的人,情急起来忘了将人扣着,只记得那是一个宁波口音,这个连线索也算不上。
      那一次永聚会馆损失惨重,关门一个月整修。作为会馆管理人之一的齐永源因为带走大批人马,才使得会馆被砸,犯了大错,被好一通责骂,背后闲言闲语更是压死人脊梁骨。偏生会馆要重建,聂耿庭和各人商量,采纳了不少庄博云的提议,建起了个全新的永聚会馆。这一下,庄齐两人的误会可是实打实没得商量的了。难怪齐少爷自此之后每有人给他添麻烦,他立马就能想到庄博云是不是就躲在背后偷笑。
      还好当时推掉了大哥要求自己加盟永聚会馆生意的事。庄博云心想。要不然,难保齐永源不会扑过来咬死他。
      现在再听师爷提起旧事,庄博云心下一跳。陈德安一向是个和事佬角色,为人也和蔼可亲,不见得为难过谁。可这事搁到庄博云这,大家都是胸有城府的做派,他心下便有些了然,如果师爷不是真迷糊,那就是离间了。庄博云也不晓得他倒向哪一边,提醒自己以后多留意着,这趟浑水,他就不趟了。
      于是乎想着置身事外吃喝玩乐的庄博云听到点名,微微一笑说:“会馆的事还是永源在行,我实在不如他做的好,过去指不定就给添乱。”
      “嗯,你还是留在这吧边,我有另外的安排。”聂耿庭斟了一杯,不在意挥挥手,“会馆新开张不久,德安兄还有永源和阿垣,总得是辛苦你们了。”
      这三人听这话,确实安心不少,彼此客气一番。
      聂耿庭酒喝得甚是尽兴。他幼年家道中落,娶了旧日定下姻亲的女人,老丈人家族开钱庄,他也靠着吃软饭走老路,从钱庄一路开到酒楼书寓,巅峰时期在南京路开了永聚会馆,在上海混出了名气,手下跟着好一班人,大家都要尊称他一声“大哥”,颇有些帮派的意思。彼时上海是青洪帮的天下,聂耿庭不是没想过拜帖子到门下。不过他自己留过洋,对帮会辈分那一套不是十分上心,更喜欢新派人做法,这事放着谁也没提起。平日里聂耿庭不喜抽大烟,不耽于声色那一套,身板儿魁梧,与庄博云齐永源不是一路的英俊,有种粗犷的男人味。
      他是呼风唤雨惯了的,说话都带着命令式的独断专横,不可一世。走路快但稳,做事说不上光明磊落,但也算金口玉言,在这一行里,威望能拔个尖。
      庄博云当初拜进聂耿庭的手下做事,一半也算是被这种气度征服得晕头转向。这前后六年他摸熟了了聂耿庭脾性,知道他不是轻信谣言的人,也具备慧眼识珠的能力。而他做事有自己的一套,深藏不漏不喜张扬,暗里明里都是计谋策略,咋看能力平平,懂行的却知道个中奥妙。在他手下经过的事,还没有哪样是办砸的。这样就博得聂耿庭分外倚重。
      “耿庭兄,近期顾长春的动作更过了。我们也是时候好好动手。我知你不想在这时候起争端,可是留着姓顾的,不时出来乱我们阵脚,影响不小。有这个人放着,兄弟们也不能安心。”陈德安一番说话深思熟虑,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庄博云倒不觉得留着顾长春就全是祸害,至少时不时出来憋屈齐少爷一番,他心情舒畅着呢。
      “德安兄费心。”聂耿庭与陈德安半辈子交情,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这么说来,德安是有准备了?”
      “这也说不上,我上年纪了,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有机会就让年轻人多历练,出事的地儿本归永源管,永源,你可有什么看法?”
      齐永源迟了庄博云两年来谢耿庭手下做事,胜在家里很有背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压过庄博云,这下路都铺好了,自然要大大表现一番:“顾长春的会馆我早查通透了,不是些什么正经角色,好对付。倒是……”
      “说。”聂耿庭谈正事总是干脆利落,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心下思量,正眼也没有看桌上任何一人。
      “前两日我手下兄弟跟踪到顾长春行踪,他在租界里有栋宅子,养了个坤曲小旦,时常在里头过夜。租界里毕竟是洋人的地,顾长春的警备可不敢做得太过,是个机会……”
      “行啊,永源。”张垣一听就来了精神,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为兄追查了许久都没找到他破绽,这次你可是立功了!”
      “只是这是在租界里,怕是做起事来不方便……”齐永源小心掂量着谢耿庭神色,这是个好机会,不能白白浪费。
      “你尽管去。”聂耿庭大手一挥。“有什么问题,你回去找博云商量。租界里博云比较熟悉。”
      “是!”齐永源很兴奋,这次如果成功,就是大功一件。
      与他相反,庄博云表现得很平静,淡然说:“嗯,您放心。”
      陈德安看着只能在一边暗暗摇头。聂耿庭倚重庄博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总归不够青睐有背景有势力的齐永源来得痛快。也可惜齐永源聪明是聪明,就是性子太浮躁,目光太短而野心太大。相形之下庄博云要稳重干练得多,这样下去,两人的地位就不那么好说了。
      不过这不是能在台面上说的事。陈德安眯着眼睛尝一口老酒滋味,这东西,毕竟还是上了年头的来得好,他有的是资历在那儿,倒也不怕有谁能贸然咬他一口。这么一想,也能对着庄博云意味深长一笑。
      “有博云和永源在,大哥就大可放心了,哈哈,好酒!来来,再斟上!”
      庄博云也不知是不是能体会到那笑容里的别样意思,面上依然是那派镇定又谦恭的摸样,也对着陈德安一笑,稳稳有种胜券在握的气势。

      酒席喝到午后,各人也要赶回去做事。谢耿庭临走前用力拍拍庄博云肩头,什么也没说,依然雷厉风行很快走了,只留下庄博云肩上被拍打的厚重感。
      看着人都走远了,李越随庄博云慢慢踱回楼里,一路上小心翼翼打量雇主的神色,终于忍不住说:“少爷,你看聂老爷那是什么意思?”
      庄博云看他一副战战兢兢摸样,淡淡说:“大哥做事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你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最紧要。”
      “我这不是看师爷和齐少爷都把事情揽过去了才这么想。”他抓抓头。
      “你都看出来,大哥怎么会不清楚。”庄博云笑笑。
      “我看老大也没说什么,会不会……”
      “只要不危及聂家根本,大哥都不会有意见,我们不过都是为聂家做事。你操那么多心干嘛,好好看着楼里。过会我去一趟宛在轩。另外你和阿祈带人盯好齐永源那边,务必知道他什么时候动手。”
      “哎,我知道了。那我让小七跟着您去,爷可别在那里忘了时间。”
      庄博云挥挥手。李越说的是他每次在宛在轩留连,按说那里只是喝茶的地方,没有美人,也不听戏。他不是爱喝茶的人,只是每一次依然舍不得走,自己都说不清楚。就为了十年前那一双在窗口里闪过的眼睛,至今忘怀不了。

      旧上海的茶楼由南市逐渐发展到北市,宛在轩算是最早的一批。本名取的是“也是轩”,后来才改了个名字,庄博云心里暗想过要是人也能和茶楼名字一般,那才算完满。只不过茫茫人海,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不定,他早已不在。
      宛在轩四面临水,荷塘曲折,正是夏始春余叶嫩花娇的季节,满塘碧绿粉嫩,一一风荷举,清丽动人。庄博云叫了一壶龙井,倚在窗前往下看。似乎那日也正是这样,有人在这里瞧见他在九曲桥上路过,两下目光相遇,倏忽而过。
      那样眉目如画,笑起来很平淡,长衫上溅着墨色和朱砂颜料,有一股书卷气,太淡了,实在是不真实……庄博云不知为何记得很清楚。
      “庄少爷。”这时楼下窜上来一个青年,气喘吁吁直奔庄博云而去,低声说:“阿越哥让我告诉您,齐少爷在邓家木桥遇到偷袭,人都伤了,请您赶紧回去!”
      “你说什么?”庄博云啪地放下茶杯,脸色沉下去:“你仔细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阿祈哥是说齐少爷带人去打探消息,可是风声走漏,反而被人反咬一口。师爷和张爷也叫人过来传了话,说让少爷您也赶紧过去。老大发了好大火。”
      从邓家木桥过去就是法租界,想也知道是齐永源急于带人去查顾长春。早上才商议过的事情,只到傍晚便出事,这其中恐怕大有文章在。庄博云用不着细想也知道,肯定是有人在背后耍花样。
      三人快步走出宛在轩,恰是夕阳西下,灿烂的霞光跳动在檐头,满塘荷花美不可言。就在转角的地方,庄博云被背后的霞光迷惑,鬼使神差回头一瞧,只见得一个身影被霞光剪成柔和轮廓,带着说不出的动人。
      “等等,洪五,你去跟着那个人!”庄博云心头一动,一把拉住过来传信的青年,“就是那个穿白绸长衫,抱着画轴的人,打听好他是谁,住在哪里。”
      被唤作洪五的年轻人一愣,实在猜不透庄博云的意思。不过被庄博云一瞪,他立马反应过来,回身跟上那个快要消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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