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劫》南图晴火

69、第六十八章：同心

　　南朝皇城，琉璃黄瓦耀眼如金，高耸的红墙庄重威严，岳辽坐在白石龙砖之上，看着皇宫九重宫阙，禁卫森严。仿佛有这样一座宫城，就能够震慑了四海六合八荒。
　　岳辽现在所在的，是皇宫中一处偏僻的静园，园中草木荒芜，绝少有人会来此。他便在这里燃香，祭拜所有在这场战争中逝去的人，无论好友还是陌生。他们中的大多数终其一生皆默默无闻，死后亦无人问津，却当得起以天为碑，以地为冢，以这皇宫为墓园。
　　此刻舒怀然正在宫中与冯太后、定王谈判。在入宫之前，他们先去过少林。在他们拱卫前线之时，中原武林后方大局全由行觉主持，禀承掣肘平衡之策，提拔任用了不少没有背景的文武朝臣，培养了不少在朝堂中说话有份量的新贵，如今朝堂上再也不是定王的一言堂。
　　本来武林中少林与武当并驾齐驱，后来因舒怀然承盟主位，武当风头正盛，少林又因来自邦外许多武林中事不便插手，二者才隐有内外高下之别。而今，经历此战，行觉凭期间对冯太后的支持得到朝廷的认可，国教之争隐约可见。
　　其实即使没有此行，很多事情已经显而易见了。行觉有行觉的考量，所幸行觉欲将少林佛法发扬光大的目的与他们的理念并不冲突，所以合作还要继续下去。
　　朝堂之上，依然是扶植新的势力与定王分权。这些年来，朝廷与武林相互警惕，朝堂之上你来我往早已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舒怀然、行觉、定王，每一个都是维持着平衡的支架，每一个都不可或缺。选择老对手更利于维持稳定，何况在定王心中家国第一，权势第二，相信他也不会想换对手。
　　至于甄相，他一直是武林盟扶植用以牵制定王的靶子。可是在六艺之约与苛扣定王军饷、送独子入军中的举动却能看出其野心不小，且渐生脱离武林盟掌控之心，那么他早晚要被其他被扶植起来的势力所替代。
　　南朝将一直以这样错踪复杂的局面一直平衡下去，直到一方倒下，或者年幼的南帝长大亲政之时。
　　于是这次入宫真正需要谈判的也许只剩下了那一个问题。
　　岳辽眉头紧皱，据说几日前，西域文教已代表西域向南北两朝分别递交了邦交文书。
　　此时皇宫中专为国君单独会见朝臣议事的养心殿中，冯太后、定王白祉瑀、武林盟主舒怀然，三个人，三方势力，会聚一堂，所言只为一事、一人。
　　“你是说，要召开武林大会为殷承珏叛国一事辟谣？”白祉瑀心头怒意喷涌直上，目光一厉，冷笑道，“舒怀然，你们武林盟在国战其间多少不符法纪，以权谋私之事我都不追究，你不觉得真是太得寸进迟了吗？”
　　庄严的殿宇中，响起舒怀然优雅的语音：“王爷何出此言，从武林来讲的确没有殷楼主叛国的证据。文教乃是西域国教，不受我朝管辖，而海龙会在国战爆发前就已销声匿迹，至于集贤雅苑，算起来，殷承珏的过错不过是在一场由两国共同举办的比武大会上，没代表我国参加。”
　　“你……！”白祉瑀惊怒不已，他实在想不到堂堂武林盟主、武当掌门、武林宗师竟这样脸不红心不跳的睁眼胡搅蛮缠，把一件几乎倾覆朝野的事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舒怀然干脆大言不惭地道：“王爷息怒，西域文书已到，我朝若不回应也许会促成西域诸国与北朝合作，那样对我朝十分不利。其实王爷不如这样想，比起我们，更需要紧张的反而是北进，毕竟文教与我们多少有些旧情，说不定还会跟我们合作对抗北朝。”
　　白祉瑀脸色阴阳不定，忿忿地起身甩袖离开。“臣告辞！”
　　冯太后浅笑着目送白祉瑀，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从容不迫地道：“哀家有一事不明，这文教不是一方武林势力吗？如何能代表西域诸国与我朝邦交？”
　　“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西域文化与中土大相径庭，其国君不称天子，而是要君权神授，是以文教虽是一教却掌握了实权，西域诸国国君登基需经文教加冕方能名正言顺。”
　　冯太后轻轻点头，不置可否地说：“原来如此，既然是实实在在的好事，哀家便允了，能够国泰民安，总是好的。”
　　“娘娘圣明。”
　　“不过哀家也有一事相请。”冯太后瞧着清俊斯文，贵气秀逸的舒怀然，俏丽地一笑。
　　“娘娘请讲。”
　　冯太后用十分热切的眼光看着他：“哀家知道你们武林盟中一直禀承平衡之道，如今哀家已立少林佛宗为国教，这太傅之位，武当掌门当不会推辞了吧。”
　　冯太后一双美眸就亮得令人难以直视，竟是志在必得。
　　时过正午，岳辽依旧等在废园中，见一顶轿辇远远行来，竟是向着这废园方向。想不到这等偏僻地方还会有人来，岳辽隐匿了身形静观其变。
　　只见小巧轿辇停在园外，一身着明黄华服的孩童步出，淡淡地对左右吩咐道：“你们两个照常守着，不得打扰。”只有五六岁，声音还童稚绵糯，但说话间却有种浑然天成的骄傲与尊贵。
　　岳辽一下想到，这位应该就是南朝当今幼帝，白启。
　　小皇帝走入废园，步履沉稳，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幼童本该有的活泼好动。两名随轿而来的内侍将废园中唯一一处凉亭打扫干净，铺上坐垫，摆好果品茶水后躬身告退，并上了园门。
　　小皇帝本是冷冰冰的漫不经心地看着宫人忙碌，而在园门关闭之后立刻换了上神情，迅速来到园中一角的高密草从间，小心翼翼地挪开几块草皮，取出一方包裹，里面竟是一身内侍的常服。换上衣服，他又往草丛更深走去，蹲下身奋力扒开墙角几处砖，露出里面早已挖好的洞口，从洞口钻出后又细心将砖码回去，才学着内侍那低眉顺目的样子敛目垂头溜之大吉。
　　岳辽居高临下看着小皇帝判若两人的举动，脑海中不觉浮现了多年前另一个小小的紫色身影，蓦地心中微叹：心智再成熟，也不过是个孤单的孩子罢了。
　　就是这突如其来的恻隐之心，岳辽轻轻跃下，在空中划出淡淡清痕，飘然如仙地落在刚刚走出不远的小皇帝面前，一身白衣随风飞舞，额间一点晶莹玉印，恍如从天而降，一派仙风道骨。
　　小皇帝吃了一惊，但他心智不凡，没有惊慌失措大呼小叫，反而冷静地瞪着岳辽低声喝问：“什么人？”
　　拂尘一甩，口宣道号，一把淡然而高深莫测的声音响起：“奉天之使。”
　　小皇帝克制住心中的紧张，板着脸道：“你要干什么？”
　　岳辽露出和蔼可亲的笑颜：“可敢一览仙人之境？”
　　于是聪明谨慎的小皇帝就被这样的风姿蛊惑了，随他飞出皇城，自由自在地在开阔的天地间畅游，忘记了本应回去的时间。
　　等到他终于恋恋不舍地辞别岳辽返回宫中，宫中已因皇帝的失踪闹得鸡犬不宁。
　　原来小皇帝这次的出宫计划早在一月之前就已定下，一个月前他偶然在宫中发现此处废园，便借口喜此处清静，每日准时在此歇息一个时辰，并要求所有内侍不得打扰。表面上是在此歇息，实则是利用这点时间挖墙洞，每日坚持不懈终于在岳辽进宫这日挖通。
　　可好巧不巧，连续一个月都没有突发事件打扰让他独自呆足了一个时辰，偏偏可以出游的这一日，就在他们离开不久，来了太后传召。
　　岳辽没有随小皇帝回宫，后面的事情他是听舒怀然所讲。
　　此时舒怀然已出得宫外，夕阳西下，惬意地漫步京城大街之上。
　　“师叔你果然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呢。”舒怀然语带笑意的道。
　　岳辽将拂尘甩上肩头：“一时心生感触罢了。”
　　“师叔可知太后请陛下，是为让陛下一见新任的太傅。”舒怀然慢慢地走着，眯着眼看着大街小巷都被余晖镀上一层金色，仿佛在彰显着皇恩浩荡。
　　“见到了吗？”
　　“没有。”舒怀然玩味地看向岳辽，眼中别有深意，“因为皇帝说只有仙人配当他的老师。”
　　“呃……”岳辽眨了眨眼睛。
　　“师叔你真的不打算恢复身份了吗？”舒怀然收敛了玩笑，沉吟道，“皇帝年幼聪慧，若为帝师，或可达成师叔宏愿。”
　　“古尘只为情、义而出，从不沾染权势。”岳辽的回答清澈有力，平静无波。
　　“看来，定是要让小皇帝失望了。”舒怀然口称遗憾，却是早知如此的从容。
　　于是岳辽便道：“耶，仙人嘛就该乘鹤而来架云而去，挥一挥衣袖只留传说让后人听。皇帝不能请个死人当师父。”
　　舒怀然轻笑一声：“不是死人乃是谪仙。”
　　“既已升仙，为何被贬？”
　　“尘缘未了。”
　　舒怀然一针见血得岳辽无语凝噎。
　　“南朝已与文教代表的西域诸国达成邦交。”舒怀然从宽大道袍的袖间取出一杆华贵的长箫，儒雅的声音透出几分暧昧的深意，“太后御赐西域供品，我一眼便瞧见了这箫。”
　　自威皇宝藏所在遗失的紫金箫又一次回到岳辽手中。似乎就如天定一般，灵物择主，无论何等情形，此物便随定了岳辽。
　　“十年前，鼎虚峰之约。五年前，六艺之约。师叔你说，这次的条约能够保持几年？”舒怀然深深的看着岳辽，“等这次的条约毁弃，或许又要靠师叔再带新约。”手中又托出一物，正是当日童翰华所留西域图册。
　　岳辽轻叹，接过图册，语气间几分无奈，几分纵容，又有几分云淡风清：“命中使然，不可逃避，百思不过，甘愿沉溺。周而复始，如是永劫。”
　　舒怀然眉目清灵一转：“这样我赠师叔二字如何？”
　　拂尘微转，淡淡烟光袅袅升入云间，写的正是“同心”二字。
　　永结、同心。
　　岳辽微闭了闭双眼，再睁开已是清澈而深邃，灵动而无波，透出仙机昂然的风华绝代。复回头，舒怀然玉立于秋风里等待着无条件支持他的抉择。
　　其实何需犹豫，结局早已注定。
　　于是这个劫是要永远继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