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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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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浑身汗湿身着粗布衣裳的黑壮汉子慌慌张张冲进私塾,就被扫庭院的老家人拦住去路。
那汉子不容阻挡,急道,“快快!我要见戚青鳞。”
老家人看见他火急火燎的样子也知事态紧急,延误不得。连忙点头,小步跑着进了学堂,招手唤来夫子附耳交待几句。
夫子一扫学堂内十几名学生,对着末位的戚青鳞唤道,“文瑜你且随老家人去。”
被唤文瑜的半大少年,单姓戚,名青鳞,字文瑜。模样十三、四岁,生得面若冠玉,唇若涂朱,是这方圆几百里少见的俊秀人物。且他生性聪敏,虚心向学,为人谦卑。博学强记,笔下文章,深婉丽密,如次组绣。深得夫子之心,扬言此子今后必定如鸿鹄展翅,前途不可估量。
戚青鳞随着老家人出了学堂,过一圆拱门,在前厅便见到黑壮汉子,有些诧异。此人乃他同村对门的张守三,平日里两家多有往来。不待戚青鳞开口询问来意,张守三一个箭步上前拉了戚青鳞的手,急道,“你家出事了,快随我回去。”
戚青鳞心下咯噔一声,微蹙眉宇,疑惑道,“怎么说?”
张守三拉了他的手,十万火急就往私塾门外拉,将他带上骡车,一挥手里的赶车鞭子。望着戚青鳞还显稚嫩的脸,脸上难免带了同情悲悯,不忍道,“你爹半月前捕鱼大获丰收,鲜鱼满满当当够装四大箩筐,与你姐红鲤开开心心的挑着担子进城叫卖。也不怎地竟会得罪柳镇的恶霸丁寿来,你爹被那一干护院走狗沿街暴打,那县太爷不分青红皂白,判了你爹罪收监在牢。丁寿来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两纹银才肯放过你爹,要不就拿你姐抵债……”
戚青鳞听到此,额上青筋毕现,五内俱焚有如烈火煎熬,这戏文里唱的抢亲民女的戏竟活生生演到自己身上!恨声道,“世上怎会有如此恶人!那我爹我姐现下情况如何?”
“你姐孝顺全村人都懂得,且你爹过过堂的身体……唉……怎么忍心再让他在狱里受折磨。可怜了她一个姑娘,被逼无路可走已经答应嫁给丁寿来做妾了,丁家聘礼都下了,挑了吉日便来接人了。”张守三回忆起昨日,丁寿来派来下聘的一干横行霸道的家奴,真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攥紧拳头,胸中悲愤,心里也为戚家遭遇不平,但他一个渔夫又哪里有能力为戚家血洗冤屈,“那丁寿来已过半百,你姐正值二八青春,且他已经有了四房小妾了……这这……这不是在造孽吗?!”
戚青鳞气得一拳打在板车上,胸膛因怒火剧烈起伏,咬紧一口细牙。世上便是有这样的恶人,欺你贫苦,欺你势单力薄,踩着你的身体表现自己的优越感,却无人能耐他何。戚青鳞忍不住滚烫的热泪溢出眼眶,悲呼一声,“这还有王法吗?!”
“你姐一直不让我们惊动你,二月便要童试,她怕影响你学业。”
“家中发生如此大事,姐姐却瞒我。当真以为这便是对我好吗?她怎地如此糊涂啊!”戚青鳞带着悲怨的哭腔埋怨戚红鲤。
张守三望着泪眼朦胧的戚青鳞,长叹一声,恨自己力量薄弱,爱莫能助。挥动手中的鞭子,骡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咕噜咕噜跑起来。
车子在山路颠簸一个时辰,夕阳的余晖下矮山脚下灰灰蒙蒙一片,星星点点土房的屋瓦随着骡车的靠近慢慢显露出来,马上就要回到渔村了。
戚青鳞脚着地就往家中方向奔跑疾去,外观房屋虽没变化,脚下踏却觉得萧索异常。黄木门被“咿呀”一声被推开,主屋内黑漆一片,阴湿的气息夹带着某种腐败的气息猛地冲上鼻尖,戚青鳞冷不防全身打了寒颤,开口试探的低唤,“姐……姐……”
笼罩着诡异死气的屋内空留他心虚的轻唤。
戚青鳞脚下灌了铅般,忍着恐慌一点一点往床铺的方向靠近,周遭“嗡嗡”飞舞着少量苍蝇,腐败的气息愈渐重了些。他难以置信的瞪着床上那具被苍蝇停留徘徊的枯槁身体,即使那张脸已经瘦的两颊深陷,眼珠微突,可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他,是自己的爹爹。胸膛内愤怒的焰火瞬间被无尽的绝望覆盖,灭顶的恐慌兜头罩下。
他脑子一片空白,记忆里戚安慈爱的笑脸如潮水一般涌上眼前,喉咙干涩苦楚,他似绝望的幼兽发出一声惨淡的哀鸣。抱住那身体,用力的摇晃,声嘶力竭的呼喊,“爹!爹!爹我是青鳞啊!爹你睁开眼睛看看孩儿啊!爹……”
栓好牲畜,急急赶来的张守三一进门见到的便是戚青鳞抱着戚安的尸体,歇斯里底抱头痛哭的惨状。
他似被这样惨绝人寰的悲痛慑到一时不能反映过来。等到稍稍平静,也觉得这个屋子气氛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心里毛毛的。正疑惑怎么不见戚红鲤,抬脚往里屋走,轻轻揭开青色的布帘,吓得闷叫一声,急急后退两步,撞倒椅子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内格外突兀。
戚青鳞望着张守三惊魂未定的模样,挂满泪水的眼懵懵懂懂的凝视着他,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一步一步往里屋靠近。
“青……青鳞……”张守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似要阻止却还是什么都没做。
戚青鳞好像懂了什么,好像又什么都不懂。手指抓着那青色的布帘,揭开。透过那揭开一角的布帘,悬空飘荡的长裙狠狠地扎进他的视野,圆凳上安静落着一只白色绣鞋,是姐姐戚红鲤最喜欢的……
戚青鳞顿觉眼前发黑,世界天旋地转,两腿使不上力气,身体不能站稳,一下子便倒在门边。
“青鳞……青鳞……”张守三担忧的摇晃戚青鳞瘫软无力的身体,“节哀啊……”
“买什么珠花,戴着也不见得多美,还不如给你添置一些纸砚笔墨。我和爹爹还等着你出息,光耀门楣呢。”戚红鲤宠溺爱护的话语余音犹在耳边,叫他怎么接受眼前的景象。
戚青鳞家境并不富裕,但从小爹爹和姐姐待他如珠似宝,他便向富人家里的少爷一般被姐姐妥当的照顾着,十指不沾阳春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只盼一个读书人,只盼他能中举出人头地,他背负着全家的希望。他也这样想着自己高中了当官,爹爹和姐姐便可住好房子,活得舒坦些,再也不要在海上风吹雨打……
然而,今天却是落得这样下场!叫他怎么能甘心!怎么能平息!
咆哮翻腾的怒火过后,反而能落得凄清的平静。痛定思痛,人死不能复生,他也不会让爹爹和姐姐就这样不清不白的死去,他一定要讨个公道回来!
用力的擦去眼角的泪光。死死的盯着戚红鲤死不瞑目的脸,似要将她深深烙进心里。他正面对着戚红鲤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掷地有声的发誓道,“我戚青鳞今日对着家姐戚红鲤之尸发誓,定要丁寿来那畜生血债血偿,生不如死!如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戚青鳞慢慢推开张守三,努力要将戚红鲤自缢的身体抱下来,张守三望着他人小力薄,且人死尸僵厉害,岂是那般容易抱下来,他便动手代劳,将戚红鲤平放在床上。
戚青鳞摆手让张守三回去,说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张守三怕他想不开,一时冲动会去杀丁寿来,那不就是鸡蛋碰石头,戚家就他一个独苗了再有个万一,岂不是要绝后。留下来苦口婆心慰劝了好半饷。直到确定戚青鳞不会想不开,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不切实际的想法。他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戚青鳞守着戚红鲤的尸体,小心翼翼的将她鬓角的散发拢到耳后。又为她整理衣摆。这一系列做下来,他的心非常平静。
邻里乡亲都是性格大多敦厚良善,得知戚家惨事。摇头感叹好人不长命的同时难免怜悯年幼孤苦的戚青鳞。好人们凑了点钱帮助戚青鳞简单操办了丧事。
戚青鳞不顾邻里的劝说,卖掉了家里的渔船,血写了状子,孤身一人执意要去州府,状告丁寿来与柳镇县令柯正仁狼狈为奸,鱼肉践踏百姓,逼死民女。
他历尽艰辛到达知府府衙,击鼓鸣冤,一纸状书才递上知府手中,那厮只草草斜一眼,便丢弃一旁,惊堂木一拍,反判戚青鳞一个捏造事端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将他拉出去重打二十大棍以示惩戒。
戚青鳞受那一顿暴打,浑身伤痕被丢弃在街角,无人问津。孤苦惨淡的他与幸福热闹的街道是那样的格格不入。重击之下脑子瞬间清明了,自古官字两个口,官官相护,钱能通天,那丁寿来能收买一个县令难道就不能收买一个知府?他惨淡的笑了。
他忍着下.身的痛爬到一个街角的小弄。有肮脏的小乞丐见他衣袍带血行走不能,嘴唇失血干裂,怜悯的端了一碗冷粥给他。
戚青鳞望着那乞儿,乞儿也望着他。
也不知怎地被这样一双清澈无垢的眼望着,刹那之间戚青鳞鼻头一酸,胸膛之垒砌的名唤为坚强的围城“吱”的裂开了一角,“轰”整座城池溃烂成泥。眼眶中有什么被用力往外挤着不断的涌落下来,企图模糊他的视线。
乞儿守在他身边,安静的看着他哭。
戚青鳞似要把所有的委屈,痛苦,愤恨,不平一股脑儿全发泄出来,大有天崩地裂之势。
乞儿看他哭累了,眼睛肿得和核桃一样,半阖着眼昏昏欲睡的疲惫模样,打算动身去乞讨,却被戚青鳞抓住衣角,见他艰难而缓慢的从衣袋内掏出几枚铜板递给他。
乞儿摇头将戚青鳞手中的铜板一一放回衣袋中,神态坚定的拿着破碗,站起身。戚青鳞这时才发现这小乞丐腿脚有疾,行走之时,左脚是横着拖的,瘸得厉害。
他与乞儿在街道小弄内相依度过几日,乞儿拔.了些戚青鳞叫不出名字的野草,用石头捣烂给他敷着,几天过后也见了疗效,伤处的疼痛不若先前,他便盘算着动身回渔村。也想着将乞儿带走,可自己眼下的状况又有什么能力给他未来。罢了,命本如浮萍,朝夕幻变,自求多福吧。
他闭眼小憩,脑内又浮现出戚红鲤自缢而死的身影,那一双不甘无望的眼睛,似的一根细长的针,狠狠的扎着他,狠狠的给他带来无际的恨,他不止一次诅咒丁寿来断子绝孙、暴尸荒野,他想象着那血腥的画面,笑得嗜血而满足……
……
戚青鳞揣着状子一去便是半个月,张守三住在他家对门。每每出海回来,与自家媳妇饭后,点了油灯。望着对面黑漆漆的屋子,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
张守三懊恼的长叹一声,“那戚家就剩下青鳞一根苗苗了,你说都过大半月了,杳无音讯。他又执意状告丁寿来,我真担心这孩子性烈执拗,会给姓丁的害了去。早知道就不能帮他卖渔船!他没钱就不能离开渔村……唉……都是我害的!”
张守三的媳妇安慰道,“你不帮他卖,他就不会卖了吗?街口码头哪里都是人,买船的多了。只怕他自己出去卖,更是亏,别人看着他小,欺负他宰了去。”
张守三唉声叹气好一会儿,他媳妇吹了灯,催促他赶紧休息,明日天不亮便又要出海,张守三“诶诶”的应着,吹了灯。就要爬上床,漫不经心的往对门一瞄,那头灯火星星像是有人了。
张守三连忙将脱下的衣服往身上麻利的一披,就要推门出去。
他媳妇喊他,“你去哪啊?”
张守三也不回答她,急急忙忙就往对门跑。
推开那院子外头的小柴门,站在院内望着房屋的灯火就更加真实了。张守三想应该是戚青鳞回来了,心里略略有些安慰,走到门前正要敲门,发现门是半掩的,他推门进去,试探着喊,“青鳞,青鳞你回来啦?”
走到里屋,猛然看见梳妆台前端坐着一个凤冠霞披的曼妙背影,似被自己的喊声惊动,那人对着自己慢慢转过脸来。张守三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两眼惊恐的瞪着那一张娇美的脸,连连后退,哆嗦道,“红……红……红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