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豆芽巷》煌瑛

5、04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发生，豆芽巷里总是非常安静。琴涓从一家家店铺前走过，脚步在静谧中牵扯出一串回响。
　　她在七号“宫羽台”前停下，隔着玻璃窗问里面的妙龄女子：“清商，你要不要收集我的足音？”
　　里面的女子摇摇头：“谢谢，我已经收集了太多的‘担忧’和‘郁闷’。”
　　琴涓不勉强对方，又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三十一号，她再度驻足。
　　面前是名为“焕嫣堂”的花店，一对年轻男女正在为花架上的盆花浇水。看到琴涓伫立在门口，女子热情地迎上前：“女鬼，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今天我这儿可没有特别的香气。”
　　琴涓递上手中的玫瑰，“蝴蝶，你要不要……”
　　“啊！”她的话还没说完，年轻女子已然花容失色，一声尖叫：“蜻蜓，快拿救生瓶！”
　　店里的年轻人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手中托着一支纤细的花瓶。
　　“人真是残忍。”蝴蝶眼中强忍着泪水，一边把玫瑰插入花瓶，一边说：“他们以为钱可以换取任何生命，一时高兴就糟蹋这么美丽的造物。享受过它最美的时刻，又挥手扔进垃圾筒——他们怎么忍心看着它尸体枯萎？”
　　花瓶中盛着半截金色的水，玫瑰细长的花茎一接触到，顿时充满生命的色泽。半垂的花苞渐渐挺拔，无力的叶片缓缓舒展，花茎底端开始抽发嫩白色的根须……
　　神情焦虑的蝴蝶和蜻蜓同时吁了口气，感激地望着琴涓：“它还没有完全长大。等她到了怒放的年纪，我们请你一起来为她庆贺。”
　　这一对花店主人，总是用“年纪”来衡量花期。
　　琴涓点点头，不再言语。
　　希望那时，她可以庆祝另外一些事情。

　　三个月很快过去。琴涓扣开面包店“缭香斋”的大门，对忙碌的九方说：“走吧，去看看她是不是还在‘期待’。”
　　九方从容不迫地从炉中取出热气腾腾的面包，一一摆进玻璃橱。“如果她还在等待，你会请我让她‘失恋’，对不对？”
　　琴涓的双眸有些惆怅：“漫长的‘期待’带来的痛苦，远远不如‘失恋’的苦恼来得痛快。何况‘失恋’之后还有‘未知的新希望’作为安慰奖。”
　　九方一边解下围裙，一边摇头低语：“看来鬼和狐的想法总是不同。”

　　八月的蝉声不紧不慢。
　　少女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轻晃。她睁大双眼，慌张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有些诧异：“安毅？！”
　　少年手中是一束玫瑰，火红的花瓣怒放，把周遭的空气都灼热了。
　　“我想过要改变，可是我的心意没变。”安毅的神情坦然，不像初次的告白那么局促紧张，“你呢？你的心意有没有改变？”
　　她很惊讶，她的青梅竹马竟像是忽然长大。从他手中接过那束花，她的头低埋，躲避安毅热切的目光。
　　“我……”她想告诉安毅，五年前，她十二岁的时候，去过一个神奇的面包店，遇到一个高大温和的哥哥。她想告诉安毅，从那天起，她懵懂的心蕴含了一段情愫。可是她忽然想不起那个哥哥的模样……她当时只有十二岁，记性一向不太好。五年光阴不断冲刷她的回忆，纵然提醒自己不能遗忘，他的面容还是在脑海中日渐模糊。
　　“我……”她又想告诉安毅，她是很喜欢他，但……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啊！她一急，就什么也说不出来，反而落下一串眼泪，洒到玫瑰花上。
　　“别哭呀。”安毅慌了手脚，在口袋中掏了半天，找不到手帕。
　　旁边伸过一只手，掌中托着一方素绢。“用这个吧！”
　　“谢谢！”安毅接过来，想帮哭泣的少女擦眼泪，又不好意思在陌生人面前这么做。
　　少女从安毅手里接过手帕，偷眼打量年轻人——他的皮肤很白皙，像不大出门的人。白色短袖衫和长裤，格外耀眼。这身衣服和她印象中的初恋对象有些相似，但他的个头似乎没有面包店的大哥哥那么高，只比安毅高一点。他对好奇的少男少女笑笑，笑容十分友善。
　　少女擦干眼泪，羞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谢谢。”
　　“不必。”年轻人从她手中抽出手帕——这个流畅的动作让安毅想起了豆芽巷的女掌柜。她也是这样自然而然地从他手中抽出玫瑰……
　　“少女的眼泪总是很珍贵。”陌生人扔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转身便走。
　　安毅一怔：那个女掌柜，也说过类似的话——“玫瑰总是很珍贵”。
　　安毅无暇去想旁人，又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少女，口气微嗔：“不哭了？”
　　女孩没有言语。哭过之后的这个时刻，对往事的深深眷恋仿佛轻松了许多。
　　拥抱着那一团馥郁的烈火玫瑰，她才知道：以生命凋零为代价的嫣红，会软化无动于衷的心。至少，它们的美让她不忍心伤害安毅的情感。
　　“别说我不懂什么是‘认真’。”安毅的声音总是很坚毅，每次听了都觉得心里踏实。“考虑这件事情，用了我能够用到的、最大程度的认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玲珑的瓶子：“送给你——它的名字叫‘重新开始’。瓶塞打不开……只能当装饰。”
　　柔绿，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她的脸红了。轻轻一拔便拔开瓶塞。微嗔的目光在安毅诧异的脸上一转，她把小瓶凑到鼻尖……
　　那是一段令人心胸开阔的清淡香味。

　　九方拍拍琴涓的肩膀，说：“少女期待的，往往是自己心中的幻影。那幻影比真正的我更加美好，我怎能满足她的‘期待’呢？我无法给她‘失恋’啊。”
　　他稍稍一顿，“而那少年，并不需要‘重新开始’，他不会因为‘失恋’就放弃——今天才是故事本来的样子。和你想的非常不同，是不是？”
　　琴涓穿了一袭淡紫色连衣裙，上面勾画着紫藤。听了九方的话，她一身紫藤在风里轻轻颤抖。“我爱的也是幻影么？如果那时他回到我面前，我是不是也认不出来？”她喃喃自语：“我真是个愚蠢的女鬼。”
　　“不。恐怕再没哪个人，能像你真心帮助单恋的人。只是，世上的单恋并非都是你的翻版。”九方笑了笑，用一块紫绢接住她的泪水，递在琴涓的手里，说：“走吧，回豆芽巷。”
　　琴涓叹口气。带她去豆芽巷的那个人，曾经对她说过：千万不要痴缠于没有结局的往事，千万不要拘泥于一段特定的香。世上还有许多香，许多故事。
　　也许她该回到豆芽巷，重新研究有关单恋和失恋的问题。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点害怕起来：迄今为止，她已经让不计其数的少年男女失恋，并且为自己的成绩引以为傲——她一直以为自己帮了很多人，可是忽然间换个角度一看，又好像很多有前途有希望的情侣被她毁了……
　　“九方！怎么办？我开始害怕，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琴涓匆匆追上狐狸，不安地低头摆弄手里的手绢——上面沾染的眼泪散发出玫红色的光彩和香气。
　　九方挠挠头，“你已经在牛角尖里向后转了，继续往前走就可以啦！”
　　琴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一绕，紫绢上的香气绕在指端：“这个香好像不错，暂时就叫‘觉悟’吧……”
　　没有经过失恋而得到的“觉悟”，那么幸运又美丽，比她以前见过的失恋之后的“解脱”还要亮丽。
　　女鬼笑了笑——下一次，她该试着让单恋的人“觉悟”。豆芽巷的宗旨就是与人幸福嘛！觉悟应该会幸福的！她坚定地想着，忽然看见街角处一个惆怅的少女。
　　在肉眼凡胎的人中间，这少女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但琴涓看见她的期待——银白色、闪亮的期待，像一枚巨大的蛋壳，将少女密密地包裹起来。
　　琴涓的眼睛一亮，微笑着走上前。很快，少女的神情松缓，跟在她身后，走过人间与异世的分野。青石影壁出现在面前，少女茫然问：“这是哪里？”
　　“追求幸福的地方。”琴涓转过身，向少女微笑：“欢迎来到豆芽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