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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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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儿还有人等着你唱呢。”沈蕴容开了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瞧不出情绪。
华云桢没有抬头,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地面:“我唱不了……现在这个样子,荒腔走板这个词儿怕是都抬举我了……”
话音落进沈蕴容耳里,她一时间有些不可置信,继而,之前所有的担心、害怕、恐惧、不安,统统变成了愤怒:“昨儿是谁说这戏一定要唱的?!是谁说可以输不可以认输的?!才过一天你就都忘了?华云桢,你是不是荒腔走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这样,就对不起座儿,对不起赏你饭吃的戏台子,对不起祖师爷跟前儿那三炷香!”
沈蕴容一口气说完,话锋凌厉得连她自己都收不住,末了停下来,才发现华云桢抬起头,一双眼像浸在水里一般,早已是满面泪痕:
“我可以唱砸这天底下所有的戏,可《长生殿》不行……”华云桢就那么泪如泉涌的直直看着沈蕴容:“三小姐,你知道吗?没有《长生殿》,就没有华云桢呐!”
沈蕴容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一击即溃。一直以来,她只知长生殿是她自己的魔障,荒唐半生都是因着这出戏,其实长生殿又何尝不是华云桢的魔障?那是沈蕴容错过了的,她声名鹊起的辉煌,沈蕴容不曾看到的,她初登台时一嗓《长生殿》是何等风光。在华云桢心里,是长生殿成全了她,成全了她成个角儿,成全了她挑帘登场,从此在戏台上沉浮跌宕,唱尽痴狂。她华云桢可以唱砸这天底下所有的戏,但《长生殿》不行,她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错差,只要鼓点儿响起来,一开嗓,就必须是始终如一的冠压群芳。
沈蕴容沉默下来,她稍稍一想就能明白华云桢的九曲心肠。可是,她不愿看到这样的华云桢,她心里那个光芒万丈的唐明皇,不该是这个样子。
沈蕴容拉过旁边一把椅子,靠着华云桢坐下来:“你只知道没有长生殿就没有华云桢,却不知道在座儿心里,没有华云桢,长生殿也少了味儿……我进来的时候,看到外面还有人没走……人家是冲着什么来的?又冲着什么等到现在?是冲着华云桢三个字!打从华云桢这个名字被写在水牌上,你就不是你自己的,你是座儿的……”
她说完,斜眼间瞧见华云桢一双手攥着袖口不停的搓来搓去,脸上仍旧泪痕纵横,却已全是愧疚神色。沈蕴容拉起她的手,轻道:“唱一出吧,大家都等着呢,我也等着……”
华云桢嗫嚅着开口:“我把人都给气走了,没有锣鼓没有胡琴,连杨玉环也没有了……剩我一个,怎么唱?”
沈蕴容抬眼,扫到梳妆镜旁一色粉墨油彩,她拿起一支眉笔细细看了看,突然回头笑道:“我给你唱一回杨玉环吧。”说着,把眉笔往华云桢眼前一伸:“三郎……有劳三郎为臣妾勾眉了。”
此后多少年,沈蕴容都一直记得,华云桢一手挑起她的下巴,一手拿着眉笔细细勾眉的样子,一双秋水明眸静静的看着她,笑说:“三小姐下回可以试试《西施》《昭君出塞》什么的,保管把台底下一群人迷得七荤八素的……这样的好扮相,不唱青衣可算是浪费了!”
沈蕴容心里欢喜,转头间,她撞见铜镜里的两个人,眉梢眼角意切情真,当真是一对妙人。哪怕之后华云桢说她一开嗓就露了馅儿,堪堪只是个票友的水平,她心里也依旧欢喜。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现在,只有一方戏台,三五看客,一个唐明皇,一个杨玉环。
沈蕴容以前不是没有票过戏,在家里小打小闹是常有的,那些年她爹每回给爷爷祝寿,她总是会唱一出《麻姑献寿》,听得沈老爷子乐呵呵的。
可这一回,她挑开帘子走上台去,一刹那,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前仆后继的涌上来,周遭所有的声音光影全都暗了,眼里心里,只剩面前一个三郎。正是一片明河当殿横,七月初七,夜半无人,他与她这一对世间小儿女,怀着满腹的相思情肠。
他道是:“不劳你玉纤纤高捧礼仪烦,只待借小饮对眉山。朕与你浅斟低唱互更番,三杯两盏,遣兴消闲。”
她唱着:“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装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在戏里便是在梦里,她是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倾城妃子,他是含笑赏花的长情君王。此处也不是北平,而是长安,我唱我的盛世华章,但愿长醉不用醒。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没有锣鼓没有胡琴,两个人就这样在空旷的戏园子里清唱了一出戏,叫座儿看呆了,叫戏院老板伙计看呆了,也叫老林和银凤看呆了。不知是谁起头叫了个好,然后大家都如梦初醒般鼓掌喝彩。沈蕴容朝华云桢浅浅一笑,也像平日里旦角儿谢幕的样子,给座儿道万福。
掌声灯影里两相对望,没有人舍得这一出戏落幕。
回到后台,银凤一边伺候着沈蕴容卸妆,一边数落她家小姐做事儿太荒唐,这么晚回去,要让老爷夫人知道了还不得被骂死。沈蕴容也不理她,只望着华云桢,笑着问:“我唱得怎样?”
华云桢低头一想,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我说了您可别怪罪……其实,一听就知道是票友唱的,”继而又马上接口:“算是票友里唱得不错的!”
沈蕴容还在兴头上,也不恼,却佯装怒道:“救场如救火,我这倒好,连句恭维话都落不着听。真是狗咬吕洞宾……”
华云桢噗的一笑:“好好好,台上我是皇上,台下您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两人说说笑笑的卸完了妆,收拾收拾然后就走了出来,不曾想竟还有个戏迷蹲在戏院门口。瞧见华云桢出来,激动得不行:“华老板!”
华云桢上前几步,诧异问:“您有事儿?”
那人摇摇头,接着道:“我就想跟您说一句话,”他伸出大拇指:“您是这个!戏迷们都看着呢,和侯爷对台,您甭怕!”
华云桢听得有些动容,朝他重重点了点头,想说几句表示自己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之类的话,可末了话到嘴边,吐出来的却只有两个字:“谢谢……”
直到那人走远,她还是一脸感慨的站在原地。
沈蕴容在一旁看了许久,见华云桢有些出神,便三两步走上前拉起她的手,眼神定定的看着她,又轻轻的重复了那句话:“华老板,您甭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