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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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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卯年七月十五。
我提笔写下这几个字,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郑重的宛若祭祀。
七月十五,中元节。又有称——鬼节。这一日,鬼门大开,百鬼夜出。
我坐在鬼门关侧,看着青面獠牙的鬼门渐渐出现——鬼门大开。
孤魂野鬼们从鬼门蜂拥而出,从我身边经过,明明带不起任何风,却让我感到了刻骨的寒意。那里面有些我见过,有些没见过。见过的那些大多不是因为无人祭祀,而是因为执念太深,这一年一日人间的祭祀法会都不能度化,万盏河灯也不能将他们引向轮回;而那些没见过的,大概明年也会有些变成见过的吧。
我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在这阴阳交会之处,看着百鬼逡巡而出,逡巡而进。来时和去时,他们都会有些不同。那是因为受到了人间的祭品和香火祷告,变得鲜活平静起来,似乎连穿过身旁的风都没有那么刺骨了。
他们仿佛看不见我,也许看见了,只是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活了那么久,在鬼门关前坐了那么久,看着那些冤魂怨鬼们进进出出那么久,还有什么可以值得我在意的呢?还有什么——值得在意?
但是,总会有人在意我的,每年都会有。在阴鬼界徘徊久了,日日对着鬼差和那些幽魂,对于我这样一个守在鬼门关的活人,总会有鬼会看见的。这样的鬼,往往都是经年累月,执深怨重,年复一年。
那多情的一眼便这样幽幽的看过来。双鬟仙髻,彩蝶银步摇,梅花妆,云英紫缦衫,郁金留仙裙——她还是如往年一般,在这众多的鬼魅中依旧保持着她的优雅与高贵,与身边那些惨绿色的脸或者白骨森森的指爪太过不同。我似乎笑了一下,从海棠云纹芙蓉盒中拈出一枝香,于案头的狻猊香炉上燃起。再抬头时,她已盈盈立于案前。
“先生燃的这枝,可是兜末香?”她开口,声音带着成熟女子的柔美。
“相传汉武帝迎接西王母时,燃的就是兜末香。”我开口。
“香是好香,只是我一介幽魂,如何能与西王母相比。”她道。
“那么,为我讲一个故事吧,一枝香,一个故事。”
她见我案头的笔墨纸砚,便了然。研墨。她的动作很轻很美,缦衫的广袖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飞舞:“我曾也想过,为他这般案头研墨,红袖添香。”
我将紫毫沾满墨汁,我知道,她的故事,开始了。
“我觉得,我这一生,活着的时候,从未做过真正的女人。”
“我十四岁进宫,被皇帝封为才人。那本是少年不知愁的年纪,可是我还没有真正领会什么是女人的时候,便被送进宫伺候比我大了许多的男人,在宫中,孤苦无依,饱受欺凌。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长安正是柳絮飞扬的时节,他就像是柳絮一般,飞过重重宫闱,到我的眼前。那天,皇上带我去围场狩猎,我就看见他了,他是皇帝的武将,随驾出行。”
“他鲜衣怒马,威风凛凛,在长安城里一转,就能俘获无数少女的心。”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沉浸于往事,连面上都带着少女般含羞却又欢喜的神情,“可是他就看见我了,不是看见作为才人的我,只是看见我了。”看着她这般欢喜,仿佛身后鬼门那些凄厉的声响和刺骨的冷意都变得微不足道,只是她的神情却又忽然暗了下去,“只是那时的我,已经不是我了吧。”
“那天,有人向我放冷箭,他为了救我受了点伤。呵,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不过是皇帝的新鲜而已,也值得他这般小题大做。”这个他指的是谁?是救她的人,还是害她的人?她的那声笑包含了太多的感情,冷酷的、不屑的、无助的、委屈的……宫廷里总少不了的戏码,小的,便在宫廷内院吵吵罢了,家丑不可外扬。大了,便是家里家外,宫廷朝上一锅浆糊,争权夺势各取所需,然后有人血淋淋的失败,有人血淋淋的胜利。我仍然不动声色,在宣纸上写好句子,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帮我做了很多事,知情不报,栽赃陷害,甚至在我开始失去皇帝宠爱的时候帮我和太子牵桥搭线。因为我想要——我想要更强的助力,不仅能护我周全,还能扶我上青云!我知道我在一步步的毁了他。用我的野心和欲望一步步的毁了他,他的温柔善良正直忠勇统统被我视如敝履。我说我要当皇后,他便助我当皇后。可是这条路上有太多的鲜血,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多。我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女儿。他一定觉得我很可拍。我也觉得自己很可怕,可是我没有退路了。我不想被人踩在脚底下,我要做人上人!”她的神情有些激动,语气也开始上扬,仿佛是想为当初的自己做辩解似的慷慨激昂。
她停了下来,我抬头看她,发现她正看着我刚写下的笔记。
到现在为止,还是白纸一张。
“为什么会没有字?”她问。
我又将笔沾上墨,继续写,写好一个字,再写下个字的时候,上个字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道:“不是没有字,只是你看不见。在你可以看见的时候你不看他,可是等你想看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
她似乎怔了一下,研磨的手也停了下来。许久,她轻叹了一口气,缦衫紫袖又开始轻晃起来。
耳边似乎响起当年他说话的声音:“臣定当全力护娘娘周全。”
“若是娘娘想要,臣便去替娘娘取来。”
“如今娘娘地位稳固,已无性命之忧,何故还要再添罪孽!”
“你当真是我当初认识的才人娘娘吗?”
“后来,我当上了皇后。”她道。
我轻轻恩了一声。
“你不问我以后吗?”她道。
“不用问了。”
“为什么?”
“因为没有以后了。”我搁下了笔,看着她道,“你一生苦心经营,有多少不为外人道的秘密?大约,你都会担心会不会不小心梦中说出来吧。他知道你那么多秘密,你必定,容不下他——这便是野心。他那般聪明的人物,如何会不懂。狡兔死,走狗烹,他不是若范蠡般逃了,便是如文种般死了吧。”
她望着我,苦笑一下。“地方叛乱,他自动请缨,随军出征,战死沙场。”
“他倒是多情。”
她望着我,似是不解为何我突然说出这句话。我便接着道:“他知道自己非死不可,又不希望自己死在你手上,作为武将,战死沙场,岂非最好的归宿?”
“我知道,他大约,是不想我难过,不想我为难。而我,在他死后,大约是疯魔得更厉害了。”
一枝香已经快要燃尽了,我问:“你年年在此,徘徊不去,所为何事?”
“等他。”
“他比你早死许多年,你到这里时,他大约已经转世。你等不到他的。”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等?”
“我大概,只是想等罢了,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样,等他。我一生有很多身份,却惟独少了这样,我从没有像一个真正的情人一样,给予他什么。”
“你在这里,既等不到他,也做不了真正的女人。更何况……”
“更何况?”她重复了一下。
“更何况他或许在阳间等你,你在这里,岂不错过?”
一枝香已经燃尽,眼前的女子也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将写好的纸整好放在一旁。看着眼前的狻猊香炉,恍然想起,似乎许多年以前,也是辛卯年,有个温柔正直的鲜衣青年看到他,说了一个故事。然后他笑着感叹:“我如今大概只恨没有见过她做一个真正的女人的样子吧。我不会在这里等的。若是她愿意,便去人间找我,若是不愿,从此相忘于江湖,再不相欠。
我铺好新的纸,复又看着鬼门进进出出的新旧鬼儿。许久,我终于看到他用一双桃花般的眼睛看过来。我叹一口气,取出海棠云芙蓉盒,拈一枝香。
我还会在这里点多少枝香,听多少个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