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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神父与牛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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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父与牛郎——
  最近的天气不错,没有下过一场雨,白天太阳也不会特别晒。我刚才吃过饭上天台收衣服,抬头就看到暗红色的天空,上面的云很像山水画里面那种——更像是烟雾,灰色的,一点点在移动,你知道,就像香烟被点燃之后飘出来的烟丝…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形容。
  天和云都离我很近,有人说上帝就在那云的后面,当他离你很近的时候,你以试试踮起脚尖,拨开云幕…许愿么?呵,我不知道,关于神和鬼怪之类的传说我听过太多。也许上帝真的在那些烟雾后面,虽然我不一定能把他找出来。
  天台底下的街道,车水马龙,对面的高楼,每一层都亮着灯。从我这里看过去,我伸出手,伸直了看上去也只有一手臂距离的那座高楼,它顶楼上的射灯就像手枪上的红外线,如果上帝以为那是有人在瞄准他的话,他大概只会藏在他的圣殿里,离危险远远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灯光的原因,好象有很久没看到深蓝色的天空了,我想夜晚的天空应该是深蓝色的,至少,应该是黑色。
  “操,赢了钱也吵,输了也吵,你吃屎了…尽说些难听的!”
  “吃你妈,我跟你说别去了..你耳朵长哪里在…”
  生活是每天重复的过程,打开电视就看到哪里哪里动乱,哪个厂家被披露生产不合格产品,收回衣服才发现少洗了一条裤子,从天台下来就会听到对面那两个人吵架…
  是不是住在更高级一点的地方就不会有这样的人?如果没有,对我来说只能说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在自己家的厕所定时吵架的情侣,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到他们吵架会想笑。那一男一女看上去都像高中生。
  我昨天下去丢垃圾,那个女人就站在楼梯口,挑着眉毛看着我,脸上带着我读不懂的笑容。或许我该上前去跟她说句话,她的眼神也告诉我她也许有话要对我说,只是我对那也许的内容没能提起任何兴趣。
  我看他们吵架,不算是一种爱好,他们吵到要动手的时候我就会回房睡觉。而现在,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
  “死八婆…你再说…”
  “我说了怎么了,有本事打我,你除了会打我还有什么…”
  我不想谈恋爱,也不喜欢吵架。之前我有一个女朋友,她的名字…她的英文名叫Sophia,她是空姐,穿着蓝色的职业装,个子修长的那种。Sophia是个好女人,她从来不会对我大声说话,我们几乎从不吵架。也许她对我有很多不满的,我有的时候假装在看电视,看报纸,其实我有从那个平面的后面看到她在做什么。她帮我扫地,打扫房间,只是脸色不好看,总是板着脸。人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板着脸,她面无表情,从中很难再读出别的情绪。她不开心,但是我不明白原因。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她已经不在了。我下意识的打开衣柜去看,然后发现真的空了一半。我们在一起两年,我猜到她会走,她是个好女人,连分手的事情都处理的很好,没吵,没闹。我不喜欢两个人分开了还要面对面的说再见,我不喜欢说再见。
  有的时候我做梦会梦到她面无表情的脸,在没开灯的客厅,我透过荧幕上发出的光,仔细的看着她,但她好象完全没意识到。我一直看着她,谁也没开口说话。
  类似这样的梦,醒来之后就是新的一天。人们喜欢在明天前面挂上”新”作为形容词,睁开眼睛,然后开始期待某些不一样的机遇。我也很想知道,在我这里的新一天,会发生什么是我值得期待的。
  我所期待的,今天我希望可以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出门的时候,隔壁那个女人又站在她家门口,我出来之后她就一直看着我,看得我有一点尴尬,我朝她点了点头。直到我走出楼道,那道视线好象还打在我的背上。我摸过自己的下巴,很光滑,我有刮干净胡子,看上去也不邋遢。她为什么那样看我?女人的心思总是很难捉摸。
  有的人刮胡子喜欢用电动的剃须刀,我不太习惯在早晨用很多时间洗漱,可我还是喜欢用普通剃须刀。我听说第一把安全剃须刀是在1901年面世,发明他的人叫Gillette,这数据准不准确还有待考证。
  我今天要去面试的就是他的公司。
  “温良先生是吗?”
  “是的。”
  “唔,你是警校毕业。”
  通常面试官用这种挑剔的眼光来看我警校毕业的学历就意味着没戏。
  “之前做过五年警察,一直都没升职。”
  我不喜欢别人小看我的实力。
  “是。”
  “为什么离开警队了?”
  我不喜欢别人询问我离开的原因。
  这份工作依然不是我的归属,我低着头眼睛向上看那个面试官的时候,他露出了受威胁的表情。我其实什么也没做,他的害怕显得太过小心。
  如果他问我有关吉列发明电安全须刀的问题,我给出答案之后,也许他会聘请我,他至少该看看我有没有好好准备。如果他问了,他会发现我其实很认真。
  又一次面试失败,但这没怎样不是么。满大街的人,有上班族,他们对自己的工作也许并不满意,也有很多人在失业,他们也找了很久,还是没找到下一份饭碗。
  今天,我的希望大概不能成真,在回到家之前,我是这么想的。
  “哎呀,小良…你总算回来了。”
  我有很多年没见到金叔了,他是我爸的弟弟。我爸殉职那年,他瞒着我跟妈,拿走了警队发的抚恤金。后来我有想过,如果他没拿走那笔钱,我可能不会进警队,我可能会去阿姆斯特丹或者伯纳乌一类的地方留学。
  “金叔。”
  “这大夏天的你跑哪里去啦?”
  “我去找工作。”
  “你失业啦?”
  他和四年前完全一样,头发梳的反光,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手上的圣经就当扇子一样的摇来摇去,连胸前的十字架也跟着一起在晃荡。他嘴唇上边有一颗很大的痣,说话的时候嘴皮一动一动,你可以想象一下那幅画面。呵…
  “你傻了你,笑什么..还不快点上去开门,热死我了。”
  金叔很爱说话,或者说,他很爱说些损人的话。他现在的表情就像那个时候批判我不该加入警队一样。
  ……
  “大嫂,不是我说你,大哥才死了几天,你还让小良参加警队。是不是还嫌死的不够呀。不是我说的难听,将来小良要是出事,你一个女人家你靠谁。欸,你可别说靠我,我是神父,养个女人在教堂也不好。”
  我妈当时咬着下唇,整个人都在发抖。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上去揍他,可是现在,不知怎么,反而觉得他这样十分有趣。
  “原来真的是8楼,我没记错嘛。你也真是的,你妈死了你一个人住就搬个家嘛,找个有电梯的房子,几十年还住这么破的老房子。”
  对着金叔,我除了笑也不想多反驳。
  隔壁的铁门锁着,那一男一女都不在。
  “你找个女人吧,我拜托你。你妈死了这么久,你别告诉我你都是一个人。大热天跑上来找你,你不在家也没人给我开门。”
  “二叔怎么有空来看我。”
  神职人员私底下如果都是这样,上帝大概也很累。
  “我不喝水了…有没有鲜榨果汁,我喝果汁。”
  “我一个人没准备这些,啤酒可以吗?”
  “怎么搞的,连个果汁都没有..行啦行啦,随便弄罐啤酒给我。”
  我没想到他看上去会这么嫌弃啤酒,我记得他原来很爱喝酒。
  “早就跟你说做警察没钱途,你不听,不过还好还好,命还留着,没像你的死鬼老爸,我倒霉大哥那样。”
  “是呀。”
  “那个时候我就跟大嫂说要送你去读书最好,现在出去工作,别人看你是警校毕业,你能做什么?做保安?你帅是帅,但是年轻人帅是没用的。哪个有钱人敢请你做保安,还不怕你把他女人勾走了!再说,你这么白净,看上去也不可靠!”
  一来就歪在沙发上,金叔是那种到哪里都可以厚着脸皮生存的人,这是他的优点。
  “大嫂也真是,她死的时候我不在这这里,不然我也可以给你帮把手。我要在,立刻让你辞了那个狗屁工作。”
  我妈死的时候我没能找到他,也幸好没找到。
  “给你啤酒。”
  “嗯。”
  “金叔,你这次回来..”
  “哎…我这次来找你,绝对是有好事要便宜你。”
  我抬头看他,我从没相信过他说的话。
  “你小子那是什么眼神,怎么你不相信你叔叔我?”
  “呵,不是…”
  “你金叔我今时不同往日,我这几年在外面混出了名堂,这次回来就是要福荫你的。”
  他胸前的十字架还在晃荡。福荫…我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窗外有些灰蒙蒙的,大概是就快下雨了。我那些山水画上的云移动的越来越快。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金叔刚好坐在窗子下面,身后的居民楼和那些压低的云,和他的样子搭配着,十分合称。
  “正好你现在也失业,将来有一天我下去了也可以跟你爸妈有个交代。”
  整个都黑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打雷。
  “我在外面这么多年,这次回来也是想看看你这个侄子。而且呢,那个那个,很有名的慈善家贾伟任这次打算重新扶起西区那个圣鲁耶教堂。圣鲁耶,你知道吧,就那个英联军打进来的时候,被烧了的那个。”
  “轰隆——”
  雷声很响。我挺佩服金叔,雷声这么大,他还可以喋喋不休。他说话的速度很快,而且越说越快。
  “说通俗点啊,我怕你听不懂,明白点就是,你叔叔我现在也是那个教堂的主管之一了,安排你进去做个神父什么不成问题…你什么唱诗班乱七八糟你就别加入了,神父好,我还可以给你在教堂里安排个好住宿。怎么样,叔叔我对你没话说吧。”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圣鲁耶教堂重修的新闻。神父,提到这个词就让人想起婚礼和告解。我在警队的时候也经常听那些弟兄们抱怨,这么看来我还算有点做神父的资质。听别人说而已,分担而已,我应该做得来。
  “你别怪叔叔那个时候拿了你爸的抚恤金,当时那种情况,跟你们女人小孩说了你们也不懂。大嫂命苦,等不到我回来给她过好日子,不过我就你这么个侄子,我有好日子过也绝对不能亏待你,你说是吧。”
  他握着我的手,那手是热乎乎的。也许他说的对,我应该接受他的帮助,虽然不知是真是假。说起来,神父至少是一份正当的职业。做神职自然离神近,上帝会保佑为他工作的人,就像我叔叔这样的。
  窗外开始下雨,这场雨一直下了三天。
  雨停之后,天上的云也变少了。晚上我再上天台收衣服,除了被染色的天空,没再看到那些烟云,过些日子大概还会出现。
  我开始了神父的工作,不需要任何培训,不需要专业证明,这也证实金叔没有骗我。不管是什么方法,就是荒诞,他始终是让我在教堂安定了下来。他要我搬去教堂住,其实我不想同意,但是他说,这样会离上帝近一点。
  “你有病的,松手呀,我现在是去赚钱..”
  “你别这么下贱啦,这样赚钱..”
  “不赚钱我们吃什么,你说,你说啊…”
  收拾行李的那天晚上,那两个人还在吵架。以后听不到他们吵架,那个女人也不能再在楼梯上看我,不知道少了这些我会不会不习惯。还有天台上的天空,也许教堂那里看到的天会是深蓝色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Sophia,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一个人的手慢慢的走到我面前,然后他站在男人的旁边,对我说,”神父,我愿意…”我身上是神父的衣服,手里拿着经书,嘴里也在说些祝福的话。
  第二天早上起来,头疼的厉害,背后湿了一片。我不喜欢沉溺于过去的事情,而这个女人,早该离开我的生活,我不想再做有关她的梦。
  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的是,我真的成了告解神父。每天有很多人走进我隔壁的黑箱子,他们有的说着无关痛痒的话,有的人说的在我看来是罪大恶极,也有人完全把告解当作是发泄的一种方式。这让我很懊恼,我从前没上过教堂,不知道原来告解也是一种发泄。要是能早点发现,或许是件好事。
  金叔跟我说,当那些人提出问题的时候,只要我说出圣经的内容,再套上那几句固有的台词就足够应付……
  “你知道错就是很好的开始。” “犯了错只要大胆的承认,只要你肯改过就能从头开始。”  “上帝会原谅你所犯下的错误。”
  后来我慢慢开始有种想法,其实他们不需要安慰,他们只是要找个可以骗自己的地方。即使犯了错,即使做了不该做的事,还是有人原谅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已经被了,不管对方是上帝还是那个说在传达上帝旨意的神父。
  到底有多少人走出那个小暗盒子会真正悔改,去向对的人承认他错了,这个数字,无法统计。
  我每天在狭小的空间里听人告解,每天看进进出出的人,听唱诗班唱着固定的曲目。祷告的声音真的很近,我只要走出那个小盒子,回头就可以看到圣母像和耶稣的十字架,可是上帝到底有没有离我近一点,我真的不知道。
  教堂的宿舍——我想那就叫宿舍——比我之前住的房子安静许多。我也不再能去到天台一类的地方,休闲的时间我大多呆在房里看圣经,有的时候叔叔也会来,好似挖苦般的鼓励我几句。
  我没再回原来的住处,也没到教堂后面的空地去看过夜空。
  生活慢慢进入另外一个重复的轨道,我开始觉得,也许用不了多久,到之后的,某一天我就会厌倦。
  然而,插曲就发生在这列车按时行使中的某一日。是一个很无聊的下午,接近暮夏也依然炎热的日子,我穿着神父的长袍,在闷热的小黑盒子里,一直没人进来祷告。
  我想去喝一杯冰奶茶,却一直看着盒子里那些在特定光线下飘动的细尘发呆。
  然后我的暗箱晃动了一下。
  “靠,追的真紧。”
  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话的语气很随便,不过声音还不错,在我听过的那么多声音里,这样的男声并不常有。
  “你可以开始告解了。”
  “欸,神父..我就借你的地方稍稍的待一下,现在追债的人真不是一般的有毅力,啧..跑的我累死了。”
  我拉开小窗口,只看到他的半张脸,嘴巴和下巴的线条都很好看。他喘着气,点燃了一只烟。
  “既然来了,你可以说说你想抱怨的事。”
  “怎么,上帝也听人抱怨的。”箱板又晃动了一下,他大概靠到后面了,“抽烟不要紧吧?”
  “你有不开心的事情?”
  “呵,我们这种人,上帝都不用管的。”
  “你想说,也可以说说,神能听得到。”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都有点想吐。
  “我是牛郎啊…”
  我在警局工作也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那么牛郎先生,你在被人追债?”
  “是呀。”
  “也许你可以试试向你的家人和朋友求助。”
  “家人..呵,他们不向我求助就算好了,还不是为了他们才出来做,也不是这么高尚,不做我自己也没得吃。”
  “但是你的朋友可以帮你。”
  “拜托,我们这一行哪有朋友。我做鸭的,大家都是自身难保,还要我去找他们,哪个赚那点皮肉钱不辛苦的。”
  “你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呢?”
  “出卖□□,□□还不是外面套的一层皮,及时行乐,它也不吃亏。只要里面没坏不就好了。”
  在上帝面前仍是嘴硬的人。有很多妓女或牛郎也会来告解,一开始也是这么说,但是到最后还是会变成哭诉。
  “其实灵魂和□□都是一样,最主要是看你自己。”
  隔壁不停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也许是他衣服上的,他不停的在动,香烟的味道通过小窗飘了过来,我看着他的嘴巴,然后发现他的嘴角一点点翘了起来。
  “上帝是一视同仁的对吧。”
  “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倾诉。”
  “得了,不用说的那么文绉绉,倾诉就不是,不过现在你看不到我,我也不认得你,跟你说一下也没多差。”
  我其实很好奇他要说什么,或许他也要开始哭诉,我一个下午都闲在这里,他真要说我也可以听很久。
  “你说吧。”
  “其实呢,那笔钱真的不该问我还的,那个王八蛋不就是看上我了,非要给我扣笔帐,我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样,总会有人替你主持公道。”
  “上帝就也许可以。有钱又有势,他的死鱼眼瞪一下就没人吭声啦。”
  “总会好的。”
  “那是,我努力点,男女通吃的话,再少吃两碗叉烧就差不多。欸,神父,你说我是不要叉烧还是不抽烟呢?”
  木板咚的一响,那边的光也不再透过来,我猜他是整个人靠过来了,就像搭在我的肩膀上一样。
  “抽烟花的钱比较多,而且抽烟不利于健康。”
  “也是,可是有的时候不抽烟呀…”
  “就浑身不自在,有心烦的事也想抽。”
  “对对,抽过之后,什么烦恼都没了,不抽烟的人完全不会明白。”
  “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一样重要。”
  “哈哈哈哈,神父你也知道呀,神父能抽烟么?”
  “上帝也不阻止这个。”
  “但这是不好的欲望呀,不是该借七情六欲?”
  “也不是佛教。”
  “呵呵呵,对哦。得了,神父你很可爱呀,改天来怡都捧我的场,算是上帝帮我啦,我给你打个八折..呃,八五折…九折怎么样,其它人一点折扣都不给的。”
  “呵。”
  “我不跟你说了,我赶着回去开工,那些人应该走了,拜拜。”
  光又透了过来,我低下头去看,那边已经空空了。走出小黑盒子的时候,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我走到隔壁去看,地上只留下半截烟头。
  大概是怕追债的人看到,所以跑的特别快吧。还说要我去光顾,连名字都没留下来。
  其实象他们这样的人没什么不好,有的人做些隐晦的事情不敢承认,但是他们就会大大方方,虽然大方在某些时候也是一种掩饰,但是总算洒脱。刚才那个人,如果他能真的想的开就好了。
  我是做神父,不是真的神,也不可能变出钱来给他。
  之后的几天,我在听人告解的时候多少变得有些留意,那些说喜欢自己兄弟女人的声音,说对不起老婆孩子声音,都和他不一样,我说不上是哪点,他的声音就是特别。
  但是过去就过去了,每天有那么多人对我诉苦,我只是代班神父,哪能一个个都记得那么清楚,没过多久,我猜我是忘了这个人。
  有人常说,该来的时候就会来。这句话在很多时候都管用,在人身上就更是体现的清晰。
  “神父,我又来了。”
  其实我听到这个声音已经记起了一些,不知是不是刻意,还是恍惚了一下。
  “你有什么要告解的呢?”
  “我啊,上次被人追债那个。”
  我想起他是谁的时候,他正从小窗口那里看我,我看到他的眼睛,略微有一点点垂感,看上去很柔和,他的眼神和我想的不一样,并不复杂。
  “不记得了么,怡都的那个。”
  “我记得。”
  “啊,记得就好。”
  “还被人追债?”
  “唉,他们没那个功夫天天追我。”
  他抬起头,我又只看到他的下巴,我试着在脑海里拼出他完整的样子,始终还是差一点,我想,他应该挺好看的。
  “你今天来又有香烟的问题问我?”
  他在那边又点了一只烟。
  “我回去了才记起来,我不知道神父的名字,到时候要怎么招待你呀。”
  “你还记得上次的事。”
  “当然,你不是说,上帝会帮我,神父你是上帝的使者,我当然知道上帝不准同性,啊..我知道,所以你可以介绍朋友来嘛,到时候总要告诉我是什么神父,不然那么多神父我怎么知道是谁。”
  “我姓温。”
  “噢噢,温神父,不错呀。我叫韩甦,更生的那个甦,你记得介绍朋友来。”
  他叫韩甦。第一次听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奇怪,是真名么?做这一行的,应该没有几个人是用的真名。
  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就走了,我跟着出去,只看到一个高瘦的背影。隔壁箱子里这次没留下烟头,我想,他是真的要节约了。
  之后他也经常来,韩甦很有活力,他总爱讲些好笑的事情,像是只想找个人聊天,偶尔也会提到给他介绍客人的事情,但是到后来就很少提起了。他总是跟我讲些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说到兴奋的时候,整个黑盒子都在摇,我一边笑还要一边叫他小心一点。
  我知道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他喜欢养狗,喜欢吃火锅,不喜欢爆粗口,但是其它人总把他看的太软弱,他要让自己变凶一点。在他们那行,不凶一点就会被人欺负,我很明白,做很多其它行业也是这样。
  他渐渐是一根烟抽完才走,我也慢慢越来越不像一个神父了,日子也好象越过越快。
  秋天来了之后,我的告解也不再那么辛苦。
  “神父,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他跟我讲了一个客人刚刚洗完澡她老公就打电话来的事,结果那个女人连内衣都没穿,套着衣服就跑了,内裤还塞在上衣的口袋里,大红色还露在外面。有一点下流?这就是他所接触的世界。在说这些的时候,会觉得也只有这些可说,那样,也算是无奈的事情。
  “我不是好人。”
  “至少,你总是听我讲这些有的没的。”
  “呵,我是神父。”
  “也许每个神父都有这样的耐心吧,但是我遇上的是温神父。”
  我已经习惯听他这么称呼我,比从前听人叫我温Sir还习惯。
  “神父你喜欢看星星么?”
  他一直靠在那里没有动,我发现他已经抽到第二根烟了。
  “我喜欢看云。”
  “是晚上看么?”
  “嗯。”
  “我那天晚上回家,经过你们教堂,我在后面的草地上坐了一会儿的,坐在那里,可以看到很多星星。你看过吗?”
  “嗯?嗯...没有。”
  “怪不得,我以为会碰到你的。你真应该看看,真他妈好看。”
  我看着他的嘴巴,他吸着烟,单薄的嘴唇下吐出的烟丝就像我喜欢的那些云。
  “我小的时候呀,很喜欢爬到我家后面的山上去看星星,你知道有一首歌,不是唱,【钻石钻石亮晶晶,就像天上摘下的星..】呵..呼…不过现在很难看到那时候的天空了,到了晚上我也没时间看,也没什么好看,那些彩色的灯光照在天上,难不成我平时霓虹看得不够,还要再找着去看呀。”
  他说得很对,就是这种感觉,我不想看到被灯照出来的天空。
  “教堂后面的不是这样吗?”
  “也许是教堂的原因吧,因为有很厉害的老大罩着,所以妖魔鬼怪都不能靠近。那片天和其它的,都不一样。”
  我突然很想看看,我之前一直都没去后面的草地坐过。坐在草地上,那种感觉也许会像童话世界。
  “你今天有不高兴的事?”
  他抽了第三根烟,从头到尾也是坐在那里,不像平时动来动去。
  “也不是不高兴的事,我今天,碰到原来的恋人了。”
  恋人么,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一点自嘲。
  “再见面,应该不错。”
  “什么不错,我都不敢看他,可是好巧不巧,我就是在他那桌陪着。”
  “你跟他说话了?”
  “他很吃惊,我原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还没出来做。问我怎么会在那里,问我怎么学会抽烟了,说我怎么变了,他差点都不敢认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到现在终于发现韩甦声音特别的地方,他明明是很精神饱满的人,说话的声音却总是糯糯的,很柔软。
  “那个人是男人么?”
  “神父..你别跟我说你觉得恶心啊..恶心我也要跟你说。”
  “......”
  “也没其它人可以说了…我们原来上学就认识的,他家是卖蚝油的。连锁式,分店开了好几家…也可以算很有钱。我们在一起也没少挨打,反正是熬了好久,可是我爸死了就都不一样了。你知道的,那种狗血剧情,只不过,我最后拿了他家的钱...钱呀,我们家很需要的,为什么我不拿呢?至少当时,没那笔钱他们就要抓我弟弟走,我妈也死的巧,也是那时候死的。”
  第一次开始我就在想象他对我哭诉是什么样子。他吸着烟,那些青丝便从鼻腔里飘出,不知道为神什么,听出他在愁苦,我反而有点不舒服。
  “你没做错,正常的人都会那么选。”
  “所以我说你是好人...那不同的,我背叛了我们的感情。”
  “我爸爸死的时候,我叔叔骗走了所有的抚恤金,那个时候我真的想,谁能来给我一大笔钱,我什么都愿意,我想读大学,想去荷兰或者西班牙,想去看我喜欢的球队。”
  “跟我一样,我也想读大学,但是没成。”
  “一个人如果连生存都有问题,梦想这种东西,要来做什么?”
  外面的唱诗班又开始唱歌了,今天下午的最后一首歌。
  “我女朋友,之前的,是空姐。刚开始在一起还很甜蜜,可是后来,我也有错,我知道,但是我看到她和她们机长手牵手走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感情走到最后,不都是分开的结局,也没有谁背叛谁的。”
  我不该跟他说这些,但是,无所谓,就是突然想找个人说出来。Sophia和机长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她脸上那些枯燥的表情不是因为我不理她,是因为不是对着自己爱的人,当然会烦躁。我发现自己不够重视她的时候,她已经不是我的Sophia了。我甚至…连她的中文名字都记不起。
  “不是这样,神父。你和我不一样,如果我不背叛他,走到今天,是分开也好是在一起也好,那都是两个人的缘分,一直喜欢的心情,即使到最后消失了,最初美好的回忆会保存,这样就很好。可是他现在再想起我,我只是一个为了钱出卖灵魂,到现在连身体都出卖的人。”
  我想,他可能在哭。外面透进来的光,渐渐变成了暖人的橘色。
  “韩甦,如果他爱你,他就该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爱你。”
  金叔说,你只要让那些人有个寄托,告诉他们上帝会原谅他们就好了。韩甦不需要被任何人原谅,这个世界也不该有谁欠谁的概念,没人欠他的,他也不欠任何人。
  “温神父,你知道,你真是个超级好的大好人,那个女的不要你,是她不识货。”
  “呵,那当然。”
  “神父,来一根?你可以抽吧…”
  “……”
  我从小窗口把手伸了过去,我对香烟一向没有需求,但是今天,我突然很想抽一只。
  “不得了了,我唆使神父跟我一起在告解室里抽烟,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是很舒服的那种,他递烟给我的时候,我碰到他的手指,微凉的感觉,轻柔的就和他的笑声一样。我知道我也笑了,手指尖在微微的发热。
  我跟韩甦一起抽着烟聊了很久,朋友之间一样。晚上我去了教堂后面的草坪,天上有很多星星,但是是晴天,看不到云。
  韩甦没有骗人,整片天空都是深蓝色,这是我心目中天空的颜色,深的近乎黑幕。
  我伸出手,朝向天空,好象星星就在我的掌心里。当然那只是错觉,但是有一秒钟我以为自己拥有,这种感觉很不错。
  其实星星也很好看,云看上去更加忧愁,然而有很多同伴一起闪烁的星星就要耀眼许多。我或许该多看看星星,心情应该也会跟着变好。
  第二天我请了假,到教堂外面去晃了晃。我很久没去过教堂以外的地方,街上那些行人的脸变得更加陌生。
  我去了韩甦工作的怡都,他不在。他们说韩甦和一个客人出去了,还是白天,我猜,那个跟他一起的人可能就是他之前的恋人。
  怡都这里灯红酒绿,进去了就会产生外面也是晚上的错觉。我找不到韩甦,还是留下来喝了几杯。坐我旁边的那个浓妆艳抹女人一直在极力的讨好我。韩甦平时对着客人也是这样吗?我想到他的眼睛还有他微糯的声音,觉得有那么点不真实。
  这里的人,就像韩甦说的,及时行乐,谁也不吃亏。
  中途我去了一次洗手间,遇到了之前住我隔壁的男人,那对恋人中的一个。他穿着开胸的衣服,和另一个男人在洗手间里补妆。
  “你马子的事还没解决?”
  “妈的,那个臭婆娘,再不听话我就打死她。”
  已经闹到要打死的地步了,关系不知道还可以僵到什么程度。
  下午我回到教堂,换好衣服准备进告解房,金叔却突然出来拉住了我。我们站在告解室门口,他一脸出大事的表情。
  “你是不是开枪打死了一个女人?”
  他突然提起这件事,他是怎么会知道的。
  “臭小子,我说你怎么不当警察了,原来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在警队都学什么了,教你开枪打死人质。你还敢跟上头顶撞…”
  “我现在离开经警队了,还想怎样。”
  “我看警局的人也不会再…”
  “出什么事了?”
  他一脸懊丧的表情,出了大事?是他,谁说的准。
  “没事。你工作去吧。你这小子,穿成神父的样子还挺帅的。”
  皮囊问题,今天下午那个女人一直在夸我。
  进到告解室我就知道隔壁已经有人了,是熟悉的烟草味,是韩甦。
  “你来了。”
  “唔。”
  他的情绪好象又在低落。他应该没听到我刚刚和叔叔说的话,告解室隔音的效果不错。
  “今天也情绪低落?”
  “我一兄弟,昨天晚上死了。”
  我早上去怡都,那里的气氛还很好,一点看不出来死过人。
  “之前他借了我10万还高利贷,他也没家人,现在他死了,我也不知道还给谁。”
  可以换成冥币烧给他。
  “节哀顺变。”
  “我没怎样啦,就是欠死人钱,很不舒服。”
  我看到他摸着自己的下巴,他的手也算修长,皮肤很细腻。那天,他递烟给我,我碰到过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
  “他被人带出去,是个条子,结果玩过了,开枪打死了。”
  “这种事情,谁也不愿意看到,这是意外。”
  “妈的,那群狗养的东西,以为自己当差了不起,警队给他们配枪是保护市民的,怎么可以没事乱开枪。”
  我不确定,或许他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
  “有的时候也容易走火,情况危急他们也不想。”
  我不知道在解释些什么,我甚至开始掰自己的手指。
  “见鬼的不想。我妈就是被条子打死的,我当时看到那个警察的样子了,他好象叫温什么良,还是什么的,要是被我抓到这两个警察,哼~”
  我曾经想过,走出这个黑盒子,或许我可以跟韩甦面对面的好好谈一次。我想看看他的样子,也许他也想看见我的。我想他一定长的很帅气,还带一点淡化的的柔美。我记得他的背影,看上去那么瘦,可是那个时候我想,一个人瘦不代表他就脆弱,越是被打压的人,越是能抵抗压力。
  “我跟你说,崔……那个蚝油公子早上约我出去了。”
  我没猜错。
  “他想跟你复合?”
  “唔。”
  “结果怎样?”
  “我没答应他。你知道,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想他说要复合是真的。但是,他说他还爱我,这句话很可疑。”
  “看着一个人的眼睛就能看清楚吗?”
  “只要一眼,是不是骗人的就会知道。”
  小窗口那里出现了一双眼睛,泛着柔和的光,我盯着他看了一阵,还是没低下头去。韩甦的眼睛里写着他心里想的东西,我知道,我的眼睛里也有。
  “韩甦,你会幸福的。”
  “跟他在一起就绝对不会了,写满复仇,占有欲还有不甘心的眼神。就算我奔着他那点钱跟他在一起也不会舒服。也许我可以确定一下我是不是还爱他,这样的话,我或许可以考虑跟他在一起。小光死了..我这才想到要好好考虑一下我的人生。”
  “那样不会受伤害吗?”
  “呵,我喜欢他,他又有钱,伤害而已。这年头找个不错的,又两情相悦的你知道多难吗,你喜欢别人,别人也不一定喜欢你。”
  “说的也是,有的事情,勉强只会两败俱伤。”
  “是吧,他长的也算非常不错。”
  韩甦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在他的座位上动来动去,可是我再没听到过那叮叮当当的响声。那些东西大概是衣服上的装饰,是因为来教堂所以换掉的吗?
  “温神父,你长的什么样子的?”
  “我不好看。”
  “不会,我每次从那个小口看过去,都觉得你的下巴好有型,我很嫉妒呀。你很年轻,对吧?”
  “韩甦!……我还有点事,要先离开一下。”
  我最终选择了逃避,每一次都是我看着韩甦的背影,这次可以换过来了。
  “神父,下次有机会一起唱K呀,我请你喝酒,职业操守什么的,你不会在意的,对吧?”
  我没有回答。他好听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和唱诗班的歌声融成一体。
  我最后一次坐在教堂后面的草地上,我想起韩甦说,他也曾经坐在这里,看着这片蓝天,而我,我抬头看到天是深蓝色,就以为一整片天都是这样,那些被霓虹染色的地方,永远都和这蓝色不一样。
  深蓝色天空中漂浮的云,大片的烟丝,原来纯幕下的云真是类似灰色的色彩。我的鼻尖突然飘过一阵熟悉的烟味,有好一会儿,我应该是闻到了,又像是没有,它散开,和没出现过一样。
  我再次伸出手,对着没有星星的天空,我的指尖也好像冰了。
  我很久没梦到过Sophia,我达成了一个心愿。但是我现在希望,我永远别梦到那个背影,在纯蓝的天幕下,被星河包围的单薄背影,我不想再梦到。
  我没找到金叔,走遍整个教堂都没找到。我在他的房间留了字条,我在告解室的门口也看到一张给我的字条。
  “神父,记得我约你喝酒。”
  如果有机会。
  教堂里的圣母像,被阳光穿透,那种色彩,我想我很难忘记了。我在这个地方听过很多人告解,上帝离他们很近。我坐在倾听者的位置,上帝却从未来到过我身边。直到这一刻,我还是跟第一次走进这个教堂一样,耶稣的十字架和圣母像都离我很远很远。
  我回到我的房子,身上还穿着神父的黑色长袍,手上拿着圣经。隔壁那个女人依旧站在门口,她眼里闪着莫名的光,我走过去,盯着她看了很久。
  “神父,我有些事情想向你告解。”
  我看着她,嘴角似乎是勾起了一些弧度,我不知道,我只是绕开她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终于和我说了一句话,也许是最后一句。
  “你他妈的打掉,你去不去打掉,八婆,是不是非要我动手...”
  “你有本事打死我,我死了你也不放过你。”
  他们这样有多久了?我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我也无从作答。
  天台上所能仰望到的天空,还是暗红色,楼下依旧车水马龙。其实,对面的射灯能不能照到我这里,云雾后面到底有些什么,在这样的城市,我已经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最后看到金叔是在电视上,他因为涉嫌诈骗,正被警方通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