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头鬼之孙]雪满途》荒池

7、【五】

　　盛夏夜半，雪丽自梦中惊醒。

　　姑获鸟被称为最难缠的妖之一，并非因为强大的攻击，而是因为那些即使姑获鸟已灰飞烟灭，也会继续缠绕的怨气。
　　以雪丽以前的实力，那种怨气不过是玩笑而已，可惜此刻她本身的寒气，早已稀薄得如同会在日出之时消散。
　　姑获鸟之怨，侵蚀心灵，又反射心灵，所有隐藏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她恍恍惚惚地走出房间，走上长廊。身体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缓缓向着一间房间走去。
　　夜间，是奴良滑瓢出行的时刻。在午夜顺手牵羊什么的，本就是滑头鬼的爱好。

　　白衣女子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扇门，那个黑发美人的睡颜便被月光所洗礼。
　　纯洁，天真，无辜而又幸福。

　　寒光闪过，冰刃在月下显现。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总是被舍弃的那个，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出现……

　　如此脆弱，如此娇柔，是不是只要杀了她……一切就会……

　　等等，雪丽，杀了她？
　　你在想什么！

　　她瞬间清醒，苍白得如即将凭空消失般的脸上闪过惶恐的神情。

　　不可原谅，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璎姬是无辜的。
　　她纯洁、天真，待人和善，她是那么受人爱戴……他又是……那么爱她。
　　她还是鲤伴的母亲。

　　雪丽，璎姬是无辜的。
　　雪丽，你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
　　你已经……太过危险了。

　　雪丽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手中的冰刃颤抖着，哀鸣着消失，她踉踉跄跄地后退，想要从房中退出。
　　走吧，快走吧，没人会知道这件事……只要忘记它，安安心心地守护那个人，和他所爱的人就可以了……
　　纵使她的幸福让她痛苦，纵使她的无辜于她是残忍，纵使他爱的是她……她不再有奢望了。
　　走吧，雪丽……

　　“只此一次，雪女。姑获鸟的怨气也到此为止了，这次本大爷不会追究。”
　　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如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缓缓转身，看见那个男人从黑暗处现身，金色的眸子不带感情地凝视着她。
　　“……总……总大将大人？您在这里……？”
　　他在这里？

　　电光石火，所有潜伏的一切串联成线，她恍然大悟，忽然觉得寒冷，却又忍不住放肆地无声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的注视，却视而不见；知道她的想法，却充耳不闻；
　　知道她的妄念，却不曾正视；知道她的爱慕，却……大肆挥霍。

　　他全部都知道。
　　谁敢说奴良滑瓢是个迟钝的男人？

　　“总大将大人……”她无声地笑着，一边以袖掩口，媚态自妖冶的眉目间横生，风情万种，夺人心魄：“妾身……了解了。”

　　“因为坚强，所以应当被舍弃。
　　因为不会落泪，所以可以任意伤害……吗？”

　　“妾身说得不错吧，总大将大人……？”

　　他沉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那就是默认了。

　　“呵……呵呵呵……果然有趣。”
　　她眉目流转，妖娆之色令黑夜为之震慑：
　　“总大将……奴良滑瓢，您要保护您所爱的人，所以如此吗？可是……您让妾身……让我，情何以堪？”

　　他依旧沉默着，静静凝视她。
　　恍惚间，雪丽略带嘲讽地发现，这竟是几百年来，这个男人……唯一真正注视她的时刻。

　　“这么说，妾身……已经失去了守护您的资格了，是吗？”
　　“……”
　　长久的寂静，他金色的眼睛缓缓合上，报以沉默。

　　“呵呵，果然是这样吗……”她笑语嫣然地伏下身，向着他深深下拜。
　　或许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觉得心痛得无法支撑：
　　“……妾身领命。”

　　语罢，她旋身行出门去，仪态万方，昂首阔步，容色间毫无凄凉之色，步步摇曳生姿。
　　她踏出门槛，终是也再无迟疑，更……未曾回头。

　　雪丽踏出房门时，听到一个声音唤住她：“雪丽，你准备……去哪里？”
　　她抬头看向屋檐，发现一道小小的影子，不由潇洒一笑：“鸦天狗大人？您也是先前总大将大人派来监视妾身的吧？”

　　鸦天狗望向那个房间，张了张嘴，终成叹息：“雪丽，你准备回远野么？”
　　那些本就不稳的寒气因为心神大动的缘故……就快散了吧。

　　“啊咧，自然是这样。”她轻笑道，“总是看着鲤伴大人，妾身也觉得寂寞了呐。妾身也想要个孩子。”

　　“……雪丽，雪女的传承……是不可重复的吧。”
　　“啊，是这样没错。”她捋过垂在额前的长发，语调轻松惬意：
　　“就像堆雪人一样啊，若想要堆一个新的雪人而没有新的积雪，就必须把原来的雪人重新揉碎成雪团才行嘛……虽然不会再有前一个人的记忆和性格，但会继承那个人的祝福和意愿。是一个全新的生命啊。这样说来，岂不是很有趣吗？”
　　鸦天狗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那么，雪丽希望那个孩子……？”

　　“……妾身？”雪丽沉思了片刻，展颜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向着本家的大门缓缓踏夜而去：
　　“妾身希望，那个孩子长相美丽动人，但要冰清玉洁，正气娇柔，不能像妾身这样太过妖冶什么的……”
　　就像璎姬那样吧……

　　“妾身希望，那个孩子善良忠诚，待人和善，坚强独立……是能力的强大，更是发自内心的坚强，不能像妾身这样没用什么的……”
　　就像璎姬那样吧……

　　“妾身希望，那个孩子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她喜欢的人必须要能叫出她的名字，而不只是将她当成众多雪女中的一个而已，不能像妾身这样的……”
　　他从未叫过她“雪丽”……

　　“妾身希望，那个孩子要有自己的傲骨，像冰霜一样，不能像妾身这样什么的……”
　　雪的颜色，终是会随着风尘而淡去的啊……

　　“妾身还希望……那个孩子能够代替妾身，永远守护在二代目、三代目、四代目身边，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也不能后退……不能像妾身这样因为太累了而偷懒什么的……”

　　她转身看着鸦天狗，一脸严肃，却突然掩唇而笑，再无丝毫妖媚之意，反而带着凛然正气和无边温柔：
　　“妾身希望……不论如何，她都要幸福。”

　　……不要、不要，不要像妾身这样。不要再做过客，不要再做局外人……什么的。

　　她说着，已行至本家大门前，回眸的瞬间，风雪已包围了她的身影，妖冶又纯净，仿佛随时都将消失在夜色里。

　　这个女子……如雪似焰，百媚千娇而又白璧无邪，烟视媚行却纤尘不染。
　　她或许没有那个人的温婉和柔弱，或许没有那个人的正气与纯洁，却有着同样的声色动人。

　　那一瞬间，鸦天狗恍惚间了悟，自己或许、或许……再也不会看到任何比这个女子更为风华绝代之人了。

　　“——雪丽。”鸦天狗忍不住喊住她，似乎要通过这声呼唤，留住那道即将永远逝去的身影片刻：“你……不再守护总大将大人了吗？”
　　“呵……”雪丽嫣然一笑，掩口望向夜空：“虽然妾身已经很累了，但是请放心……妾身的誓约什么的……绝不会违逆。”
　　“请总大将大人做好觉悟吧……就算他不稀罕，妾身呐，也会一直守着他的。他的百鬼什么的，可是不容许落下妾身的啊。”

　　永远相伴，永世相随……千劫万难，火海刀山……就算已经消散……也不曾却步。

　　“总大将大人……妾身……告退了。”
　　“今天的夜色什么的，果然很美啊……”

　　风雪回旋，流光溢彩，仿佛是光芒正在落泪，然而所有一切的绚烂，终是在微凉的夏夜中……烟消云散。

　　长长的寂静。
　　直到天边泛起微光，鸦天狗终于回过神来——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他一声长叹，神色莫辨地望向房间深处静立的那道黑影。
　　总大将大人……
　　您……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