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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承家钥始知粟贵,染饮烟终辨恩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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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的钥匙冰凉,那两张崭新的百元纸币却微微发烫,像两块刚烙好的烙铁,熨贴着掌心,也灼烧着内心。那一刻的情绪复杂得难以名状。有一丝模糊的、关于“自主”的兴奋火花闪过,但更多、更沉的是如同潮水般涌上的茫然与巨大的恐惧——对即将到来的、家中旷日持久的空寂的恐惧。已有三年旅行见识的我,对两百元的购买力并非毫无概念,但纸上谈兵终觉浅,它需要被投入真实生活的熔炉里,才能锻打出具体的形状。
父母在花钱时有意无意展现的姿态,像无形的刻刀,早已在我心里划下了痕迹。但实际的效果,却在他们抽身离去后,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显现出来——在第一次拿到生活费,并经历了半个月略显挥霍的尝试后,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像被雨水洗过的石碑:钱,很重要。它是安全感最直接的、粗糙的度量衡。
另一种恐惧则来自外部。目睹其他孩子因违反规则而换来老师的怒容与自身的涕泪,一种深植于文化血脉里的、对“规矩”的敬畏被悄然激活。我竟从家里翻出一个旧闹钟,笨拙地设定好作息时间。仿佛用这机械的、精准的滴答声,就能在这突然失序的生活里,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抵御茫然与放纵的侵蚀。或许正因这点懵懂的自律,我竟在这猝然的独立中,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内地,没有坠落,而是摇摇晃晃地,稳住了最初的重心。
当第二笔生活费落入手中,一个更大胆的计划萌生了:我要自己做饭。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电视剧里的炊烟袅袅、邻居厨房传出的叮当作响,构成了我全部的理论基础。前一天,我鼓起勇气向邻居阿姨打听了最近的菜市场。于是,在一个平凡的放学后,我罕见地高效写完了作业,甚至把沉重的书本都留置课桌抽屉里,一身轻装,怀揣着一种近乎奔赴战场的决心,直奔那个只在描述中存在的目的地。阿姨的指引是从小区门口开始的,对于刚从学校出来的我,找到那个入口,竟也费了一番周折。
学校约莫五点放学,当我终于站在菜市场门口时,已是炊烟四起的饭点。想象中的摩肩接踵并未出现,市场里透着一种人流稀少的冷清。这场景并未让我轻松,反而更添无措——我曾预演过人潮汹涌时该如何挤进去、如何高声询价,却未曾料到,面对这份空旷和摊主们闲话家常的慵懒,开口需要更大的勇气。目光偷偷逡巡:一位老人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那深刻的纹路莫名让我心慌意乱;肉铺大叔似睡非睡,摊上猪肉渗出的肌红蛋白泛着丝丝猩红,舌尖仿佛无端泛起一股铁锈般的涩味……不能再犹豫了!外食的油腻和高价像鞭子抽在脑后。我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混杂着各种蔬果泥土气息的空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各色蔬菜瓜果琳琅满目,晃花了我的眼,也冲散了本就模糊的采购清单。慌乱之下,随意找了个摊位,声音细若蚊蚋:“额……那个,这个怎么卖的啊?” 摊主是位中年妇女,习惯性地斜睨了一眼:“油麦菜四毛一斤,竹叶菜五毛……”话说到一半,她顿住了,疑惑地打量我:“娃子,你……跟屋里人走散了?” 我像被踩了尾巴,连忙摆手:“不…不是的,我是来买菜的……”避开了核心问题,我指着那绿叶菜,“竹叶菜,我要一斤。” 那阿姨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没再多问,将摊上所剩不多的竹叶菜拢进塑料袋,搁在我脚边。我翻出荷包里的零钱递过去,接过找零,提起袋子,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长长舒了口气。这第一次成功的交易,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后续的胆怯。之后的采购,竟顺畅了不少。
将几大袋“战利品”丢在客厅地板,洗洗手,看着这一堆生机勃勃却形态各异的“原材料”,成就感瞬间被巨大的茫然取代。头疼,是真的头疼。幸而,我的父亲曾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对一切新潮事物抱有热忱,早早斥“巨资”(据说近七千元)请回了一台电脑。此刻,它成了我的救星。笨拙地打开浏览器,搜索“如何炒青菜”、“怎样切肉”,对照着视频,将待会儿要吃的菜挑拣出来,剩下的塞进冰箱。然后,对着屏幕上清晰的步骤,开始依样画葫芦。如今回想,父母或许并非真的毫无准备就将我抛入荒野。那时未曾留意,那些平日“高居”橱柜上层的锅碗瓢盆,不知何时,都已悄无声息地迁居到我触手可及的低处。他们的爱,或许就藏在这些沉默的布局里,深沉到需要孩子真正长大、回首望去,才能从尘埃中辨出蛛丝马迹。
家里只有一把厚重的老菜刀。我把它请下来,沉甸甸的压手。刀柄是金黄色的,但经年累月的使用,已让纹路缝隙填满了深黑的油污,磨去了它曾有的锋锐光泽,显出一种被驯化后的温顺。可对我而言,它依旧是头难以驾驭的猛兽。刀尖寒光闪烁,重心难以把握。切姜时,我死死攥住刀柄,刀刃却仍在姜块上不受控制地左右打滑,发出沉闷的声响。它像一个被迫屈从于庸常岁月的老兵,对我这生涩粗暴的指挥,隐晦地表达着不满。
当我终于小心翼翼地将所有佐料备好,刚松下一口气,正准备将刀放回——就在翻转刀刃的瞬间,这头假寐的野兽,骤然露出了獠牙!它冰冷锋利的边缘,精准地从我食指关节上,剜下了一小块皮肉。将刀挂回原处,我才后知后觉地看到,砧板上那堆鲜黄的姜末上,正缓缓晕开一抹刺目的殷红。抬起手,怔怔地看着那道细长、正迅速渗出血珠的伤口,迟来的锐痛才像烧红的针,猛地刺入大脑。我皱着眉,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转身,熟练地打开电脑,搜索“切伤手指如何处理”。找出家里的碘伏,用棉签蘸取那棕色的液体,轻轻涂抹在翻开的伤口上。剧烈的刺痛感让我忍不住倒抽冷气,发出嘶嘶的声响。又找出创可贴,细心地将两侧剪开,做成一个适合关节弯曲的“H”形,妥帖地覆盖上去。做完这一切,我才慢慢抬起头,环顾着这间寂静得只剩下自己呼吸声的房子。目光瞟过一旁亮着屏幕的手机,上面是早已调出的父母电话号码界面。 “我……处理得很好,对吧?”我对着空气,轻声问道。随即笑了笑,摇摇头,自嘲般地低语:“算了,你们又不会看到。而且我……呵呵……我肚子还饿着呢。”
后续的流程,在笔记的辅助下,竟意外顺利。对照着手机视频,锅里的青菜滋滋作响,渐渐收缩变色,散发出混合着蒜蓉的香气。最终,竟也炒出了一盘像模像样、足以入口的菜肴。只是苦笑着看向电饭煲——里面是一锅清澈见底的米汤。“没想到,最傻瓜操作的地方翻了船。我想吃的是干饭,不是稀饭啊……”无奈,只好又去查找如何煮白米饭的视频,默默记下米和水的黄金比例。坐在餐桌前,看着眼前这一盘油麦菜和一碗稀薄的“粥”,一种混合着疲惫、委屈与微小成就感的复杂情绪终于决堤。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至少……这吃不死人,不是吗?” 默默吃完,将碗筷洗净,灶台擦干。顺手洗脸刷牙,然后把自己重重摔进床铺。将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减少那份莫名的勒闷感。抬起右手,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着创可贴中央隐隐渗出的那点鲜红,眼皮越来越沉,慢慢阖上了。
《钥币赋》
壬午之岁,春絮绕庭。玄钥凝霜,犹带前人之温;青蚨栖怀,新染墨香之涩。当是时也,空室生寒,垂帷不语。纵有三秋游屐,怎消得暮色侵衣?遂以铜漏规晨昏,稚肩担菽水,如细草承露,颤立风檐。
继而效燔黍之古,试调鼎之新。银屏幻炊烟之形,矮灶存舐犊之迹。乃见金刀怯握,纹隙藏岁月之尘;玉指惊寒,刃芒怯葳蕤之质。忽见红梅落砧,血珠溅暖;素帛缠指,痛楚生凉。对四壁之寂寂,咽千言于默默。终得焦饭凝香,独尝世味;灯花结蕊,暗映孤影。
昔闻画荻教字,截发延宾。岂似此炊金馔玉之缘,系于九龄之腕?然则刀痕虽刻,未损天真;夜雨虽寒,终滋新碧。此乃雏燕试翎之章,弱茧破茧之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