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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墨雪》 ...

  •   第八章 《墨雪》

      费城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已是四月,天空仍不时飘着冷雨,带着刺骨的寒意。姜寒酥从教室走回宿舍的路上,不禁裹紧了单薄的旧外套。全球经济持续低迷,学校为节省开支,比往年提前半个月结束了供暖,宿舍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湿冷,让她时常想起上海潮湿的梅雨季节。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陈墨发来的消息。他已在法国南部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写生之旅,几乎每天都会分享沿途的风景和创作进展。

      “今天到了普罗旺斯的一个小镇,这里山峦起伏,光影变幻莫测,简直是大自然的调色盘。”附带的照片是绵延的薰衣草田,远处是青灰色的山峦,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远方,“想起那首《鹧鸪天》:空谷幽深少客行,苔痕新上旧石亭。这里就是这样的意境。”

      姜寒酥会心一笑,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打字:“真羡慕你能亲身体验这些美景。费城还在倒春寒,琴房冷得手指僵硬,每次练琴前都得做十分钟热身。”她走进宿舍楼,抖落外套上的水珠,忽然想起什么,补上一句:“山路崎岖,开车一定要小心。”

      陈墨回复很快:“放心。这里的山路修得很好,就是弯道多了些。明天要去更偏远的山谷,据说那里的晨雾美得像仙境,我打算早起捕捉第一缕阳光。信号可能不好,别担心。”

      这是他们之间的常态——隔着六小时的时差,依靠零星的消息维持联系。姜寒酥习惯在练琴间隙查看手机,期待那一两句遥远的问候。艺术家的路注定孤独,但知道远方有人与自己同行,就多了几分坚持的勇气。

      第二天早晨六点,姜寒酥照常醒来。她先查看手机,没有陈墨的消息。这不意外,他提前说过信号可能不好。

      琴房暖气不足,姜寒酥不得不先做十分钟的手指热身才能灵活地在琴键上移动。威廉姆斯教授为她安排了夏季音乐会,曲目包括拉威尔《夜之幽灵》和几首肖邦练习曲,都是对技巧和表现力要求很高的作品。她沉浸在练习中,试图用音乐驱散心中的孤寂。

      练到中午,她再次查看手机,仍然没有陈墨的消息。一丝不安悄悄爬上心头,但她很快说服自己:山区信号不稳定是常事,他一定正专注于创作,或者遇到了特别美的景色舍不得离开。

      下午的乐理课,姜寒酥有些心不在焉。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玻璃窗像急促的鼓点,让人心神不宁。下课后,她第一时间查看手机,信息栏依然空空如也。

      “或许他玩得太开心,忘记充电了。”姜寒酥自言自语,试图压下心中逐渐扩大的不安。

      回到宿舍,她煮了碗简单的面,边吃边刷社交媒体。突然,一条新闻推送跳了出来:“法国南部发生旅游巴士事故,车辆坠崖起火…”

      姜寒酥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她颤抖着点开新闻链接,机器翻译的英文报道支离破碎,但关键信息清晰可辨:事故发生在普罗旺斯地区,一辆载有十五名游客的巴士在狭窄山路上失控坠崖,车辆起火燃烧,救援工作正在进行中…

      报道没有提及乘客国籍,也没有伤亡名单。姜寒酥立刻拨打陈墨的电话,只听到冰冷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恐慌如潮水般涌来。她试图安慰自己:陈墨可能不在那辆车上,他也许是自驾前往,或者参加了别的旅行团。但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夜无眠。姜寒酥每隔十分钟刷新一次新闻页面,拨打一次陈墨的电话。天快亮时,最新报道出来了:事故车上的十五人全部为亚洲游客,其中大部分来自中国和日本。救援人员表示,由于火势猛烈,识别遇难者身份需要时间。

      早晨六点,手机终于响了。姜寒酥几乎扑过去接听,却发现来电显示是陈墨在北京的母亲。

      “阿姨…”姜寒酥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寒酥…陈墨他…大使馆刚刚通知我们…他的护照信息在遇难者名单中…”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姜寒酥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扶住墙壁才没有倒下。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模糊,只有“遇难”“身份确认”“遗体”几个词像尖刀一样刺入耳中。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说过…山路很安全…”

      “车子起火太快…没有人逃出来…”陈母亲的声音支离破碎,“我…明天去法国…处理后续…”

      电话挂断后,姜寒酥久久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窗外,费城的天空依然灰蒙,雨滴顺着玻璃滑落,像是天空的眼泪。

      陈墨死了。那个会用画笔捕捉雨声的人,那个说费城天空是灰蓝色的人,那个承诺会来看她音乐会的人…不在了。他们之间那些未说完的话,未实现的约定,都随着那场山火化为了灰烬。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梦魇。姜寒酥取消了所有课程和练习,整日蜷缩在宿舍。威廉姆斯教授得知情况后,特地来看望,留下一些安慰的话和延后作业的许可。但任何言语在巨大的失去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周后,陈墨的葬礼在北京举行。由于经济原因和签证问题,姜寒酥无法亲自参加,只能通过视频连线参与远程悼念。屏幕上,陈墨的照片被白花环绕,他的笑容如同初见时那样温暖自信,仿佛随时会开口谈论艺术和人生。

      葬礼结束后,陈母亲特地与姜寒酥通话:“墨墨的遗物中…有一件东西是给你的。”她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是一本写生簿…最后一页…画的是你。”

      几天后,包裹寄到了费城。姜寒酥颤抖着打开,里面是陈墨常用的那本写生簿。她一页页翻看,全是他在法国创作的素描和水彩:起伏的山峦,宁静的小镇,晨光中的薰衣草田…最后一页,是姜寒酥的肖像——她站在费城公寓的窗前,望着外面的雨景,侧脸线条柔和,眼中含着淡淡的思念。画旁题着那首《鹧鸪天·别时》:

      来时半夏别时秋,潇潇细雨暂迟留。堪惜驹光匆促逝,且瞻云路浩茫求。风浩荡,夜清幽,墨淡音深任去留。他年若忆凌霄处,长空鹏程数点鸥。

      画的日期是事故前一天。原来在失去信号前,他一直在画她。

      泪水模糊了视线。姜寒酥抱住写生簿,仿佛这样能感受到陈墨残留的体温。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失去——不是距离遥远,是明知彼此相爱,却再也不能相见的绝望。

      夜深人静,姜寒酥独自走进琴房。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坐在钢琴前。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却没有按下任何音符。

      寂静中,她仿佛听到陈墨的声音:“雨声有不同的音高和节奏…细雨沙沙,是中弱连奏;急雨噼啪,是强音断奏…”

      第一个音符响起,如同山谷中的一滴露珠坠落。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旋律缓缓展开,如同晨雾弥漫在山间小路上。姜寒酥闭上眼睛,让手指跟随内心的旋律移动。

      音乐中,她看到了陈墨笔下的那些景色:幽深的空谷,苔痕斑驳的石亭,垂落的老藤,潺潺的石泉…然后节奏突变,沉重的低音如同噩耗传来,不和谐的和弦象征着灾难与毁灭。旋律变得支离破碎,如同心碎的声音。

      但在悲伤的旋律下,始终有一条细微而坚韧的音线持续着,如同记忆中永不褪色的爱。渐渐地,这条音线变得越来越清晰,最终演化成一段柔和而充满希望的旋律——那是爱的纪念,是对逝去之人的承诺:我会继续前行,带着你给予我的所有美好。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中,姜寒酥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窗外,费城的天空飘着罕见的春雪,雪片在路灯照耀下如同漫天飞舞的墨点,落地化作深色的水痕。

      她将这首即兴创作的曲子题为《墨雪》——墨是陈墨的墨,雪是记忆中他们共同观看的第一场雪,亦是“寒酥”的古汉语雅称的——雪。

      接下来的日子,姜寒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墨雪》的完善和谱写中。她常常在琴房待上一整天,忘记吃饭和时间,只专注于将内心情感转化为音乐语言。威廉姆斯教授听到片段后,主动提出指导她完善这部作品。

      “痛苦是艺术的土壤,但艺术不能只有痛苦。”教授温和地说,“你需要找到那个平衡点——悲伤与希望,失去与永恒。”

      五月,《墨雪》终于完成。在威廉姆斯教授的帮助下,姜寒酥得到了一次小型音乐会的演出机会。她决定将这首曲子作为音乐会的压轴作品。

      演出那日,姜寒酥穿着那件黑色演出服。站在舞台中央,她望向观众席,恍惚中仿佛看到陈墨坐在最后一排,如同大学时那样向她微笑。

      音乐响起,从柔和的山谷晨雾到沉重的灾难降临,从心碎的悲恸到涅槃的重生…姜寒酥将所有情感注入指尖,每一个音符都是对逝去爱人的告白与告别。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掌声雷动。许多观众眼中闪着泪光,他们或许不知道背后的故事,但都感受到了音乐中真挚的情感。

      音乐会结束后,一位白发老绅士走到后台:“姜小姐,我是纽约爱乐的艺术顾问。你的《墨雪》…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失去的爱人。”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如果你愿意,我想把这部作品推荐给我们的音乐总监。”

      姜寒酥礼貌地表示感谢,但内心异常平静。荣誉和机会不再让她兴奋不已,因为她最想分享的人已经不在了。

      回到宿舍,她打开陈墨的写生簿,轻轻抚摸最后一页的肖像。

      “我做到了,”她低声说,仿佛他就在身边倾听,“你听到了吗?”

      窗外,月色如水,寂静无声。

      情深深,意切切。聚散两依依。生命中有太多离别来不及准备,太多的爱意来不及诉说。但艺术让瞬间成为永恒,让逝去的爱在音符间获得永生。

      姜寒酥取来笔,在写生簿的空白页上写下:

      “墨染青山雪作音,弦断有谁听?唯愿此曲越千山,随君到云庭。”

      搁笔,她望向窗外。费城的夜空罕见地明朗,几颗星星顽强地穿过城市的光污染,闪烁着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如同爱,如同记忆,如同那些未说完的话语,永远在时空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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