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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7章-黎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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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凌晨三点四十,天幕仍是沉沉的郁青色,只有东边天际透出一线若有若无的灰白。林知砚轻手轻脚地离开寝室,心脏却像揣了只欢快的雀鸟。她根本无心安睡。
林知砚提前了近二十分钟出发,既因那份按捺不住的兴奋,也因一个固执的念头——她绝不能让沈凇等她。
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草木与露水的清新。校园还在沉睡,路灯在静谧的路径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她正朝着校门口走去,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研究生公寓的方向。
就在那条连接两片宿舍区的林荫小径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沈凇。
她也提早前来。正从另一个方向稳步走来,深色的冲锋衣勾勒出她清瘦挺拔的身形。
意外的相遇让两人都微微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笑了。
“学姐,你也这么早。”林知砚快走几步迎上去,声音里还带着点雀跃的喘息。
“嗯。习惯提前规划时间。”沈凇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她的眼底似乎带着意外的柔和。
她们并肩走入尚未苏醒的街道,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林知砚说起自己一直偏爱破晓前的那一刻——天际不是绚烂的霞光,而是那种沉静的青色,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呼吸,等待第一丝阳光的降临。她忽然理解了,最美的往往是这份将明未明、转瞬即逝的珍贵。
沈凇安静听着,在她话音落下片刻后,轻声接话:“像挪威特罗姆瑟的极光,最动人的不是它最盛大的时刻,而是第一缕绿光悄然漫过雪山顶峰的刹那。”
林知砚侧头看她。沈凇的目光望着前方空寂的街巷,仿佛穿透时空,回到了那个冰雪世界。“那时我在野外监测站,零下二十度。当那缕极光划过夜空时,周围所有的仪器嗡鸣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那种…寂静的轰鸣。”她顿了顿,“忽然就懂了。”
林知砚的脚步微微一顿。她侧头看向沈凇,沈凇的目光仍落在前方空寂的街巷,侧脸在朦胧晨光里显得平静而遥远。
开始登山时,晨雾还如轻纱般缠绕林间,石阶湿润。林知砚的呼吸随着坡度渐渐急促,沈凇不着痕迹地调整步速,始终与她保持并肩。行至半山一处平台,她们停下歇息。远处,山下的城市灯火已稀疏,宛如渐熄的星群。
“在瑞士时,”沈凇望着那片渐暗的灯火,忽然开口,“我住在一个临湖的小镇。每天清晨,阿尔卑斯山的雪峰会倒映在苏黎世湖里,像另一个颠倒的世界。有个早晨,我看见一位老人独自在湖边吹萨克斯风,湖面雾气氤氲,音符像是有了形状,在水与天之间回荡。”她转回头,看向林知砚,“那一刻我觉得,有些美是无法被任何传感器捕捉的。”
林知砚凝视着沈凇被晨光勾勒的侧影,那句“有些美是无法被任何传感器捕捉的”在她心里轻轻回荡。她明白,沈凇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关于“美”的认知,就像陈述一个实验结论。可她的心,却不由自主地为这个结论加上了注脚——那个能让她分享这份认知的清晨,那个站在她身边一同聆听的自己,是否也算是一种……无法被量化捕捉的存在?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她理智地按了下去。她知道这是自作多情,是过度解读。沈凇只是沈凇,她陈述极光,陈述湖畔的老人,仅此而已。
“那种美,”林知砚垂下眼,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确实只能存在于亲历者的记忆里。”
继续向上,山路愈发陡峭。在一个布满碎石的转弯处,林知砚脚下微微一滑。沈凇的手已稳稳扶住她的手臂,力道坚定而温和。
“小心。”她的声音近在耳畔。
等林知砚完全站稳,沈凇才缓缓松开手,目光掠过她微红的脸颊:“累吗?”
林知砚摇摇头,心底因那短暂的触碰而泛起暖意:“不累。”
沈凇的眼镜片上蒙着更浓的水汽,这次她清晰地弯起唇角:“那继续?”
她们在六点五十分登顶。浓雾将天地化作一片空濛,预期的壮丽日出被奶白色的帷幕温柔阻隔。
林知砚望着这片混沌,忽然笑了:“我们来看日出,却遇见一场大雾。”
沈凇站在她身侧,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柔和:“它抹去了所有远景,却让眼前的枫叶格外清晰——每片叶子的脉络,每滴露珠的颤动。”她转向林知砚,“有时候,看不见远方,反而能看清眼前。”
这句话让林知砚心头一动。
她们在观景台的长椅坐下,在雾中继续着那些自由漫游的话题。从《瓦尔登湖》的简朴哲思谈到凯尔特传说中的森林秘境,从透纳笔下的光影变幻聊到中式园林的借景虚实。沈凇的见解总能让林知砚惊喜——她不仅懂得,而且有着独特而深刻的体悟。
七点半已过,浓雾依旧。林知砚却觉得,这个未能得见日出的清晨,比她经历过的任何日出都更圆满。她悄悄举起手机,拍下雾中并肩的身影。照片里一切都朦胧,唯有沈凇的侧脸轮廓清晰,唇角那抹笑意如同破开云雾的第一缕光。
下山时,雾气渐散,晨曦终于穿透云层,在林间投下斑驳光影。沈凇走在她身侧,在某个时刻轻声说:
"今天很好。"
这三个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让林知砚觉得,这是她听过最动人的诗。
原来重要的从来不是看到什么,而是与谁同行。
她转头看向沈凇,发现对方也正望着她。在渐渐明亮的晨光里,她们相视一笑,继续沿着湿漉漉的山路往下走。林知砚知道,有些心情就像今早的雾,终会散去;但并肩走过的路,会一直留在记忆里,成为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走到山脚时,城市已经完全苏醒。林知砚回头望了一眼被朝阳染成金色的山峦,轻轻呼出一口气。
今天确实很好。
期末的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笔盖合上的轻响像一声仪式性的钟鸣,为兵荒马乱的一个学期画上了休止符。校园骤然空寂下来,冬日的寒风卷过光秃的枝桠,发出清冽的呼啸。
林知砚站在人生的又一个岔路口。手心里攥着两个选择:一边是沈凇所在的实验室,那里有她仰望的光,以及近乎本能的趋近渴望;另一边,是王教授主持的虚拟现实实验室,其开放世界构建的方向,与她心底那个尚未命名的梦想悄然重合。
林知砚摇摆不定,她几乎想要放任自己什么都不想,仅凭本能去做决定。但最终,她在计划本上,于“虚拟现实实验室”旁,用力地、几乎是决绝地划下了一个勾。
那下面,是她写的选择理由:好想亲眼看见“星图”。
她点开与沈凇的对话框,指尖微凉,措辞删改了几遍:
「学姐,寒假我决定加入王教授那边的VR实验室了。他们的项目方向更偏向场景生成与交互,我想……多积累一些这方面的经验。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指导,希望以后还能继续向您请教。」
沈凇的回复在四十分钟后抵达,理性,平稳,听不出波澜:
「好的。王教授在场景生成领域积淀深厚,是很好的平台。」
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或挽留,这让她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头也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失重般的失落。
新的实验室,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这里充满了天马行空的创意,也伴随着项目初期常见的混乱。任务分配时常凭借学长一时兴起的念头,沟通成本高昂,有时讨论一小时也难有实质性推进。
深夜,林知砚对着屏幕上因接口不统一而报错的代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忍不住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
「学姐,感觉我们组的项目管理有些混沌……同一个功能三个人写了三版,开会却决定用第四个方案。(叹气.jpg)」
沈凇的回复平和而清晰:
「可以使用任务进度可视化工具,让大家都能看清进展。技术方面,可以先明确几个评估标准,比如性能和可维护性这些具体指标。下次开会前,如果你能提前准备好自己的方案和数据对比,讨论起来会更有方向。别太担心,情绪解决不了问题,但清晰的流程可以。」
林知砚看着屏幕上冷静的文字,仿佛能看见沈凇说这些话时毫无波澜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句“可是我觉得好累”默默删去,回复道:
「明白了,谢谢学姐,我试试看。」
她依言而行,开始尝试推动局部的改变。过程缓慢,但她能感觉到细微的变化在发生。
唯有那么一两次,林知砚感觉沈凇的回应越过了纯粹的理性边界。
一次,林知砚为调试一个诡异的空间音频BUG连续熬了三个夜,在凌晨两点终于成功后,几乎是神志不清地发去一句:
「学姐,BUG修好了。但我好像也快不行了。」
那天沈凇的回复来得异常快:
「去睡觉。你的健康更重要。」
还有一次,她在组内因资历最浅,被分配了一个几乎无法独立完成的边缘任务,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那天晚上,沈凇在解答完她的技术问题后,罕见地追加了一句:
「用成果说话,是最有力的反驳。我相信你。」
就是这仅有的、跨越了纯粹学术界限的片刻,让林知砚的心被一种混合着酸涩的暖意包裹。她抱着手机,能将那几个字反复回味许久,所有委屈都在那几个字中消弭,化为了更坚定的动力。
站在虚拟现实实验室的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林知砚知道,沈凇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栋楼里,或许正对着屏幕上的数据流沉思。物理的距离并未拉远她心中的牵念,反而在这种平行的、各自努力的节奏中,酝酿出一种更为复杂而深沉的情感。
她开始将那份从沈凇身上学来的冷静与方法论,融入这个充满创意却略显混沌的新环境。
起初,她像一颗沉默的齿轮,主动接手了无人问津的项目文档整理工作。她没有抱怨,而是用清晰的逻辑和图文并茂的阐述,将散乱的信息编织成新成员的最佳入门指南。这份扎实的基础工作,让她无声地摸清了项目的脉络。
接着,在又一次天马行空的头脑风暴中,她鼓起勇气提出了 “基于古典文学意象的场景生成模板” 的想法。意料之中地,引来了几声善意的轻笑。她没有争辩,而是默默回到电脑前,用几个夜晚构建了一个简陋却可运行的原型。当那蕴含着诗词意境的独特美学在屏幕上展现时,终于引起了导师专注的目光。
她也不再是独行者。她留意到同组一位沉默的学弟对Shader编程有深入研究却不敢表达,便主动邀请他合作,并在项目汇报中,清晰地将一段关键渲染的突破归功于他的贡献。那一刻,她看到对方眼中闪过的光。
渐渐地,她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只能被动接受任务的“新人”。当她再次于会议上提出流程优化建议时,开始有人认真倾听和附议。导师也注意到了这个沉静而有想法的女孩,将“用户感知测试”的子模块全权交给了她。
她开始有了一席之地,并着手建立自己的小团队——一个信任她判断的学弟,一个欣赏她创意的美术生。她的“星图”,第一次,在现实的土壤中,探出了稚嫩却顽强的根须。
那是对引领者的追随,是对同路人的欣赏,或许,也掺杂着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想要在未来某天,能够真正与沈凇并肩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