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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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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想到,历经千年,海夜叉竟然修成了人形,虽然面貌丑陋还带着旧日轮廓,却是个正儿八经的人身。
“你一个夜叉也要修人身?” 李三儿一脸的一言难尽。
“嘿嘿,”海夜叉扭捏地拧着手脚,“这还是龙王三太子教我修的。”
李三儿一口气噎住,沉默地看着海夜叉并不悦目的人身,竟也觉得顺眼起来。
“那也是我见三太子的最后一面,”海夜叉感伤地抽抽鼻子,“三太子来找我,拿了我一兜口水和一包鼻涕。离开前,他突然教我修炼的口诀。他跟我说,以后天下将再无人敬畏神魔,让我融入人群、积德行善、好好度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妲己问。
“那是——”海夜叉挠着脑袋,“我实在记不清了,但总该是昆仑战前。昆仑一战,神魔泯灭,天下果然再也无人敬畏神魔,何况我这样的小妖。”
妲己蹙起长眉,转身推开棺盖,认真端详。
“你倒提醒了我。昆仑战前,灵珠也从我这儿拿了一样东西。”
她伸出纤纤手指,一点细密的光耀映射出蛇麟的纹路。
“会不会有可能,”她望向李三儿,“这棺材里原本装的不是哪吒的尸体。”
李三儿从头顶开始战栗,他想起了一个遥远的回忆——李靖与殷夫人曾一度陷于陈塘关的火海,正是海夜叉石化的能力令他们逃过了一劫。
“玉虚战后,天宫虽毁,神族犹存。他们另据昆仑,依旧要周王朝拜供奉。许多商周子民宁肯作践自己,也不肯做王族祭天的牺牲。他们有的自毁容貌、自斫血肉,有的吞食毒果、污染血脉,还有许多人不肯再繁衍子嗣。”
妲己痛心地蹙紧了眉头。
“龙族在玉虚一战中已然元气大伤。灵珠安抚了伤亡,身边已没有多少可以倚赖的人。可天帝身边,还有你!”
她直直地望向李三儿。
“我一直在想,牧野之战、玉虚之战,灵珠都未能胜你。究竟为什么,昆仑之战,他能够轻易取胜。一定是他穿戴了蛇麟,涂满了海夜叉的口水,然后——”
她几乎可以想象了,所向披靡的魔丸该如何用一双无神无瞳的眼睛面对着灵珠,又该如何大放厥词、满口慕强鄙弱。
可是一旦两人交手相触,海夜叉的口水就会顷刻敷上魔丸的身体。
“原来他带棺上阵,不是为了替自己裹尸,”妲己抚摩着棺盖的边沿,“棺中精心设咒,是为了保护你的肉身。他一定有所计划,在昆仑崩裂后,还要将你复元——”
“原来如此,”天帝冷哼一声,“想必敖丙就是在此时窃取了魔丸,得到了混元珠的全力。”
“什么?”妲己出乎意外。
“难道你以为,单凭一个灵珠就能颠覆整个昆仑?”
千年之前,昆仑之巅。哪吒竟迅速落败,也令天帝震怒。他不得不亲身出战,遥遥望向敖丙纤秀得几近柔弱的身影。
“你是故人之子,”他的怒火无由矮了几分,“眼下你不过孤身一个,我不愿再与你计较。你便速速退去,东海依旧还是你们龙族存身之地。”
“父王临终嘱咐,教我为千万人再铺一程路,”敖丙在半空中瑟瑟绷紧了身体,“我不会退。”
“你父王不曾明白我,”天帝含恨道,“你如若在我的位置上,就会明白,据此高位,只能如此。”
“我明白,据此高位,难免如此,”敖丙发肤晶莹、眉眼含倦,似是碧璃破碎、冬枝枯萎,“若我长久在此之位,也未必与你不同。”
“既然你都明白,还待如何?”天帝道,“取我而代之,你也不过是另一个我!”
“不,”敖丙轻轻地,“我不会。”
看似单薄细弱的美人伸展了玉兰一般的手掌,盘龙冰锤缓缓升起,却并非朝向天帝。
“你要做什么?”天帝刻板如磐石的面孔有了细微的松动,“你疯了!”
“这至尊之位,是无尽魔窟,”敖丙柔深的话音平静地随着水火而出,“我不愿成魔,也不愿任何人再度成魔。”
“你疯了!”天帝瞬间神识崩裂,“你太天真了!就算天上无神位,人间也会有人王!永远会有人想要走上至尊之位!”
敖丙不言不语,盘龙冰锤含威蓄势。
“你以为是我要入魔吗?是人令我入魔的!是他们创造了一个虚假的故事!他们相信,神灵会赐予他们力量,只要供奉一点牺牲,他们就可以轻松幸福地将一切愿望寄托在我身上!是他们需要我!是他们需要一个至尊!”
“我明白,”敖丙的眼眸如冰湖一般坚硬而又脆弱,“但我相信另外一个故事。我相信一个人即便再弱小,也会珍惜自己,不因恐惧而卑躬屈膝,不因愤怒而沉沦堕落,宁愿与自己的弱小和黑暗恒久挣扎,也不愿为自己寻找谎言和伪善的庇护。我相信自我才是最好的主宰,再弱小的自我,面对再残酷的现实,选择战斗永远是比选择屈服更好的出路。”
一道鲜明的红影从他手腕处蜿蜒垂落。
“我是这样相信的。我相信会有人和我有同样的信念。”
红影的尾端轻轻地、恋恋地勾了一下敖丙的指尖。敖丙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随即凛然张开手掌。
“今日毁此昆仑,不是你我私怨!”
天火俱下,四海俱升,冰莲焰云相济,是不可思议的宏景,也是令人胆寒的威力。
“从此之后,所有人都会记得,至尊并非不灭,长夜并非不明,一切无望的反抗都并非虚妄。”
敖丙望向天帝,额际灵珠魔丸印迹相融,混元珠一体合一,云雷阵八方遍布,天地灵气四面汇集。
“原来如此,”天帝冷笑起来,似是恍然大悟,又似是不甘俯首,“果然还是灵珠更胜一筹,你竟从哪吒手里夺了魔丸。”
“哪吒是我唯一的朋友,”敖丙仿若含羞带怯一般低头,声音却沉静无比,“我誓死捍卫他的尊严和自由。”
“好,很好,”天帝欣赏似的,望着天地水火的力量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可你要知道,即便昆仑毁灭,登天为尊的野心不会毁灭。人族需要可以膜拜的对象,一定会有新的至尊出现!”
“无妨,”敖丙平静地望着他,掌风温煦向前,“即便哪吒的神智毁灭,他的心志也不曾毁灭。即便人族一再因软弱和蒙昧走向混乱和盲从,他们也终究需要尊严和自由。只要有新的腐朽,就一定会有新的火种出现。”
灵力涌动之下,整座神山都震颤起来。
“你真的疯了,”天帝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这样纤秀的少年,竟有这样近乎癫狂的执拗,“再继续下去,连你也活不了!”
令人胆寒地,那俊美无俦的少年露出了一个光风霁月的笑。
“我活不活无所谓,”他轻轻地、温柔地说着,像是在念一段情话,“我只要你死。”
他抬起一只手,用力按向心口。
灵珠与魔丸的印迹一瞬消失。
敖丙的身形一颤,如枯木一般,轻飘飘地直坠而下。
天帝不知为何一阵揪心,冲过去揽过他的身体,翻开他的手,赫然看见一枚生魂镜。
敖丙僵硬地抬起一只手,远远一指。天帝循向望去,看见一带蜿蜒红影,正奋力向远处游去。
天帝张开手掌,用力一握,那带红影便出现在掌中,伴随着还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以及一面破碎的生魂镜。
敖丙的灵魂飘逸而出,平静地望着自己的身体。
“你究竟要做什么?”天帝咆哮起来,“究竟在谋划什么?”
“我没有寄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即便化为魂影,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平静,始终望着自己的身体,“我没有寄希望于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我早已准备好,在一切需要战斗的时候,就去战斗。永不止息。”
混元珠的云雷阵轰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而你,”敖丙魂身静立,碧蓝的眼眸有惊人的美丽,“已亲手将自己送入牢笼。”
一时间天昏地暗、电闪雷鸣。
在那轰鸣声中,天帝感到敖丙的肉身用力将手掌按在口中,生生咬碎了另一面生魂镜。他诧异地低头,在混乱的雷电光芒之间看见了敖丙的脸。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张脸似乎透出了骷髅之相,满带着冰冷的恨意。很像——
很像他自己。
白龙神庙中,天帝泠然一惊。
“我好像明白了,”他怅然若失地,“原来是这样。”
大概正如妲己的猜测,敖丙穿戴蛇麟,用海夜叉的口水封住了哪吒,将他藏在棺中。而在夺取魔丸之力的同时,哪吒身上的魔根也来到了敖丙身上——
那是源自天帝的魔根,天帝清楚地知道,那魔根有自我的意志,能够在识别危险之时为自己另谋容器。它大概误以为哪吒的石化就是死亡,于是匆忙逃去了离得最近的敖丙身上。
在混元珠大阵完成之际,敖丙用生魂镜刮去自己三魂,授意混天绫带着镜子和海夜叉的鼻涕逃离。
他要留下自己承载魔根的肉身,在云雷阵中彻底毁灭。
只是在他生魂离身之时,魔根也觉察他的动念,于是动用肉身握住其中一枚生魂镜,又暗示天帝抓回混天绫。
然而还是有一枚生魂镜被放置在了封存哪吒身魂的棺椁之上,或许因为更早一步自昆仑掉落,或许因为更早一步被混天绫隐匿,总归是得以安然幸存了千年。
这一切不可能是敖丙的随机之变。
天帝悚然地想到。
这一切是周密计划过的。
那个看似纤弱的少年,他从昆仑之战伊始就计划好要用自己的肉身换哪吒的周全。倘若混天绫顺利逃脱,他的确可以复元哪吒,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
“誓死捍卫他的尊严和自由。”
是啊。
天帝竟觉得眼角隐隐发热。
那是敖光的骨血。
所有一切他从不相信、嗤之以鼻的仁爱,都是他们从生至死、百折不挠的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