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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自东南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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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向往温暖呢?
连风也是,所以不远万里,不辞辛苦,从动荡无定的海平面出发,夜以继日地持续奔赴陆地。
五感之内,风原本近乎隐形。
如果没有裹上阳春的袅袅花香,没有穿过盛夏的萋萋芳草,没有扫起暮秋的层层落叶,没有藏进隆冬的融融家宴,它就无嗅,无声,无状,无味。
除非亲身走入风中,用赤裸的皮肤去感受,用纤细的毛发去捕捉,用敏感的神经去辨别,才能明确地知晓,它到底是急,是徐,是暖,是凉。
跨海登陆,风的每一步本该没有踪迹,偏偏海洋要做她的知心人,非要为她记录,于是时而掀起恢弘浪潮,敢教长天变色,将风迫切的心情暴露得一清二楚,时而泛开丝缕涟漪,漫随阳光闪烁,详尽描绘风试图遮掩的小心翼翼。
潜行失败了,风只得由它。说不得她也愿意被记录。
海洋对风其实另有诉求。
它也向往温暖。
季节由春到夏,厚重的陆地积蓄起越来越多的阳光,让慢热的海洋羡慕不已。
一条连接东北与西南的曲折海岸线横亘在它面前,它无法过度靠近,唯有蒸腾为水汽,拜托风将它托送。
这不是一去不复返的旅程。
水汽成云致雨,雨水坠江归海,无论短暂还是漫长,顺利还是坎坷,它总能与故乡重逢。
借风势去,借地势回。一去一回,一次循环;再去再回,循环不息。
风一直身姿轻盈,步履轻快,千里万里不足惧,满可以朝发夕至。
不过实际上,她走得很慢,走得很难。
四月她已抵达华南,六月才触及江淮,七月终于赶至华北。
一路走走停停,山翻过无数座,河渡过无数条,楼闯过无数幢,人遇过无数个。
近半年的努力,换来两个月的盘桓。
客居异乡,她希望这里的人喜欢她。
风犹有飞驰的惯性,一见到你打开窗户,便招呼也不打地直直扑入你的怀中。
她还捎来江南的暑气,想与你一同体温升高,心跳加速,模拟爱情那般濒临失控的美妙。
它又放出海洋的水汽,让天下雨,让你流汗,让雨水汗水在土地中交融,灌溉秋收的果实。
但风的热情,很多人似乎吃不消,不得不设法避开她。
风在意也不在意。她想讨人喜欢,但她来到这里,并不为讨人喜欢。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在无人注视的地方,她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突破限制。
限制她的是一道连接了大兴安岭、阴山、贺兰山、巴颜喀拉山、冈底斯山的漫长天堑,阻挡了她深入内陆的脚步。
她知道山的那一边,是植被稀疏的沙漠与戈壁,是生命的流放区,是富饶的对立面。
但凡破开一个缺口,风就足以带去改变,令高原、盆地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然而群山的防线牢不可破,她的妄想,恐怕唯有等到下一次沧海桑田才能实现。
九月一到,她不得不无功而返,眼睁睁地看着从其他方向刮起的风,顺利绕过所有障碍,一寸寸地把土地吹凉吹干,一件件地把人的衣服吹厚吹丑,抹除她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风不生气,不嫉妒,不失望,不难过。她已经习惯了。之前她的到来,同样也是一种清扫与占领。
更何况明年,风还会从东南出发,准时准向。
谁不向往温暖呢?
只要温暖还在,向往永不熄灭,脚步永不停歇,连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