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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子夜啼 ...

  •   这是初夏一个寻常的晚上,她和平时一样,放松地享受深夜的宁静,一直到电子钟计数归零,才提灯离开书房,进卧室锁门睡觉。
      她知道今夜一定还会做梦。不是预知,习惯而已。
      一般的入梦有些像入水,是缓缓沉潜式的融入,仿佛真地存在一条被称作集体潜意识的河流,供每个上岸生活的灵魂短暂皈依。然而这一次,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轻盈,意识连抽象的重量也失去,不可抑制地凭空飘荡。
      阖目的混沌显露出建筑的轮廓,她不由惊讶地发现,这是她窗外的风景,而她自己正无遮无拦偏又无畏无惧地站在楼顶的檐角上。
      迟疑地背朝月亮张开双臂,脚下映出一双翅膀的影子,她终于不得不确认,她竟变成了一只鸟。
      是什么鸟呢?她一边用喙梳理羽毛一边思考。
      自定居南方以来,城市里跳跃流连的鸟类不再多是麻雀,着实让她认识了一些其他品种,比如乌鸫、绣眼、鹊鸲、白鹡鸰、白头鹎。但她现在同它们都不像。她觉得自己有点丑,如果蹲在地上不动,怕是要被人眼看成一块风化的岩石。
      不过不论外表什么颜色,她的翅膀依然漂亮优美。她能感受到层层羽片之下,从肩胛骨到指骨上的肌肉有多么饱满和发达,只消轻轻松松一扇,便足以把她带向空中。
      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曾是多少人的梦想啊。如果不是与人形不可得兼,那么她就是东方的羽衣神仙,西方的二翼天使。
      她顺从本能从檐角起飞,绕身边的窗户划了两圈,自窗帘的缝隙间看到了熟睡的自己。确认过人身的安好,她继而大胆地昂首朝上,猛冲向月明星稀的夜空。
      普通鸟类能飞多高呢?她记得是一万米为限。她想挑战这个高度,于是以月亮为目标,拼尽全力鼓动翅膀。
      高空的风变得凌冽,氧气也渐渐稀薄。在她几乎头晕眼花之际,一架夜航的飞机在她上方轰鸣而过,吓得她跌落数米才稳住平衡。
      辨别出她唯一熟悉的北斗七星,斗柄指南,天下皆夏,飞机逆斗柄所示而去,是在往北飞驰,是故乡的方向。她心中一动,立即放弃月亮,折身追随飞机。
      她曾不止一次假想,做人有什么好的,还不是久困樊笼,与想见却不得见的人天各一方,尚不如一只自由的鸟雀,能悄悄复刻他的行踪,让他回家的路途不再孤单,能低低地在他窗外歌唱,让他无聊的时光多些情趣。
      假想设想的都是假象,不料也有成真的机会。她把翅膀挥到极致,心脏宛若沸腾,引燃了全身的血液,直欲烧成一颗流星,做自己愿望的使者。
      没多久飞机撇下她消失,让她差点迷路。幸好她脑中有生物罗盘,可以通过磁场确定方向。可惜故乡还是太远,她没有候鸟长途跋涉的耐力,以及相互扶持的族群,也明显不以速度见长。
      一晚时间很快过去,晨辉如同至正至清的灵光,轻易将她这只在暗夜里痴心妄想的妖邪照得神灭形消。
      她变回了人,在卧室的床上醒来,睁眼怔忪了半晌。她觉得很累,累不在肢体,而在内心,是一种全力以赴却依旧徒劳无功的疲倦。
      这种感觉她很熟悉,因此也很擅长遮掩。她毫无异样地度过白昼,如约在凌晨过后闭上眼。
      果然和昨晚一样,她又成了一只鸟。她飞到附近最高建筑顶端,在星空下沉默地向北凝望。
      她没有再盲目地起飞冲刺,不是一次失败已把她打倒。她用人的方式计算过了,以她的体力和速度,她做不到一夜还乡,也就无法与惦念的人日日相会,如同最普通的家人那般。
      离开是她的决定,那么,寂寞是她的宿命。尽是自己的选择,终究怪不得旁谁。
      一只同类忽然落在她不远处,迷惑又警惕地盯住她片刻。确定她对自己没有妨碍后,它张开尖而短的黑色鸟喙大声啼鸣。
      同类的示范和鸟类的本能一齐在告诉她,五月的夜晚,如果不想形单影只,她应该高歌。千里奔波之苦,不是她小小躯壳足以负担的重荷。
      回到卧室外的檐角上,她埋头犹豫了许久,还是试探地发出了声音。
      她的叫声并不悦耳,清脆、婉转都形容不来,让她自己评价,唯有说是特别。
      这种发音方式十分简单,她觉得自己能不眠不休地叫上一整晚。叫声传播得很远,其他同类听见了,立即远远避开,似乎默认了这是她的领地。
      给自己找点事情做,那些被幽冥夜色放大的情绪总算不再太过肆虐,连梦境都试图污染。
      但等早上醒来时,她苦恼地捂住胸口,心跳得少见的紊乱。鸟叫每一声都十分短促,声与声间距却并不均等。她意料之中地把作为人的自己叫得心慌意乱。
      她开始抵触夜里变成鸟的经历。
      翅膀无力,不能连夜飞回七百八十公里外的故乡;嗓音古怪,连自己都无法取悦,又如何去取悦别人?这样的鸟,不变也罢。
      叫声特别的唯一用处,大概是方便她查阅到自己是什么品种。
      普通夜鹰,又名鬼鸟,还因为白天爱蹲伏在林中草地上或卧伏在阴暗树干上,被戏称为“贴树皮”。它的羽毛确与树皮极像,是天然的保护色;为自身安全着想,它并不顾及人类的审美。
      不变成鸟的办法很简单,早早休息即可。她居然也逐日适应了楼顶夜鹰与火车鸣笛高亢嘹亮的此呼彼应,一夜的安眠未曾受惊扰,一天的时间从晨起拉长。
      十多年来晚睡的习惯很难彻底变更。她偶尔还是会不小心熬过凌晨,在轻盈的漂浮中变成一只鸟。
      远近夜啼的同类越来越少,夜行的生灵都寻得了伴侣;星空越来越空旷静谧,变成了她独占的舞台。
      但她也慢慢学会了克制本能。本来她开口,也不为求偶,仅仅是在发出声音。
      如她所愿,她没有吸引到任何异性。她猜在同类眼里,她俨然是个异类,它们从不被她的外表蒙蔽。
      及至七月中旬,她又一次熬夜,却平平常常地睡了一宿。一只仪态雅致的乌鸫短暂地在檐角停留,漫不经心地叫了几声,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她眯着眼睛目送乌鸫飞走,明白本地普通夜鹰的繁殖期应该是结束了。
      没有鸟儿再因为孤单在月下歌唱,只剩孤单的人头顶烈日往来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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