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黎客》老鼯鼠

9、刺杀者

　　永京。
　　永恒之心，时尚之都，北辰之华。
　　在极灿星海区域，永京位于最靠近北辰之环的星区。江枫人在黑洞的脚下扎营，那里恒星密集，物产丰富，是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
　　自治领，帝国，贸易联合体，共和国……螺旋上升的历史中，江枫始终站在潮头。如果说大夏是人类美学中庄重的极端，江枫就是浮华的极端。永京就像一场永不谢幕的宫廷舞，优雅，浮夸，闲适的氛围充斥着街头巷尾。驼色风衣的绅士将面包屑洒向喷泉，白鸽振翅时掀起一片碎钻般的羽浪，沿着不远处的玻璃高塔攀升向更高的天际，触碰到云端露台边那少女纤细的手。少女转过头去，看了看栏杆边飞过的鸽群。她扎着两条马尾辫，未着粉黛。干净璀璨的眼中映着漫天星光。两颊微微泛起了红晕，神情是少见的安宁闲适。坐她对面的少年笑了笑，两人随口闲谈着。桌上的菜肴换了一轮，几样精致的果盘端了上来。江乾月又要了一轮酒，转头笑道：“可得有耐心，下一轮才是正餐。要酒吗？”
　　“看有什么酒吧，葡萄酒就算了，我喝不了那个味的。”苏云沐摆了摆手，又要了一瓶威士忌。小机器人弯折手臂，近乎滑稽的鞠了一躬。江乾月笑了。
　　“流金岁月啊，朋友，”不远处的舞池放起了悠扬的乐章，交谊舞又跳了起来。苏云沐带着笑意看着舞池，肩上的青色流光闪过了一瞬，“过两天我们就去卢布林斯克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我也好久没回来了，没想到这里能繁华成这个样子。”江乾月失笑，伸手取过苏云沐那侧的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也不知道国民议会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下班了，你也下班了。我们下班的时候不谈这些，”苏云沐挥手打断江乾月的话。她看着江乾月，叹了口气，“你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紧绷，明明原来比我还能玩的一小伙子，怎么就把自己刻成这个样？别搁这装，装到最后你信不信你玩没玩好事也办不好，怎么还要我跟你说怎么生活。”
　　“是，教训的是，”江乾月失笑。主菜上了。他拿起刀叉切开牛排：“只是我还是心里不太踏实。”
　　“那咋了，能咋了，”苏云沐切下一小块鱼排，歪了歪头看着他，笑了，“如果是政治公派，那你现在应该急，但你是回来度假的，是休息的，你这个时候来劲了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没怎么放长假吧，听我的，这方面我的经验比你足。你是不是这十天都没怎么放松过？得了吧，谢洛斯坦的导弹又怼不下来，安托万元帅还在那修长城呢。”
　　江乾月听出她话里的劝慰意味，笑着点了点头。暮色四合，已上梢头的北辰月亮同如洗的繁星点缀在夜空中，两人没再聊正事，只是聊着些旧日趣闻。苏云沐有些惊喜的发现，江乾月似乎在很多话题上都和她有共鸣。他们聊了几款热门的游戏和电影，争论着模型应该怎么保养怎么做。苏云沐还趁机推销了两款切削刀，用于在板件上刻蚀刻线。夜已渐深，将云端下的琉璃瓦屋舍浸染成天鹅绒的质感。雕花铸铁路灯次第亮起，形形色色的人开始走上街头，夜市拉开了序幕。江乾月算了算账单，朝苏云沐发了一条付款申请。后者简单点了几下，随口说道：“一共482，一人两百四十多，在这个地段算便宜的了——我那份给了，你看看，没什么问题我们就走吧。”
　　江乾月点了点头，苏云沐起身准备走。他们身后的一张小桌旁，两个人沉默的交换了一下眼光，起身跟上。
　　“接下来什么打算？”江乾月问道。
　　“去看看夜市吧，我知道有家模型精品店，晚上才开门。还能顺带给自己带点永京的记忆，高低不亏。”苏云沐一挥手，一扇导航窗口顺着她的动作展开成形，“我们去那里。”她转身就走，江乾月一下子愣住了，三步并作两步才赶上。
　　这里的夜市是永京政务厅特意规划的，噱头是“原汁原味的江枫旧风味”。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悠哉游哉地。青石板与几何拼花交替的路面呈现出一种和谐的韵律感，空气中漂浮着新鲜黄油卷和明前茶的清香，与清冽的风一起，在曲面瓦顶与飞檐翘角错落交织的空间中氤氲成薄雾。赭石色的粗粝墙面上，卷草纹灰塑正与青砖万字纹跳着双人舞。苏云沐见了，伸手召来一个摄影小机器人，拍了一张。江乾月似乎对街道另一侧荒腔走板的杂耍机器人更感兴趣，看得乐不可支。还是苏云沐连拉带拽地把他拉走的。带着落地长窗的公寓楼出现在步行街两侧，，铸铁涡卷纹的阳台上悬着几个竹篾鸟笼，是本地住户挂的。有一个鸟笼挂在门前，里面装着一只绿鹦鹉。绿鹦鹉和江乾月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苏云沐觉得很有意思，想上前去与它对话。
　　“你——好——”她拖着长音，似乎是想教鹦鹉认字。鹦鹉歪着头看了看她，突然高声喊道：“二/逼孩子，爷会说话！”
　　苏云沐：“……”
　　江乾月没忍住，爆笑出声。
　　步行街不是很长，很快就到了尽头。苏云沐按照导航七拐八拐，转进了深巷中。路灯的光照越发稀疏，气氛也开始变得有些清冷。她逐渐感到有些不对，但是酒精似乎麻痹了她的直觉。她逐一对比着门牌号，江乾月在后面跟着。
　　“……加莱巷16号，17号，应该是这里了，”苏云沐看着面前明显不是迎客的门，有些奇怪，“但这里不像是模型店啊。”
　　“导航会不会出问题了？”江乾月稍稍靠近了些。毫无来由的，一股凉意锁定了他的脖颈。
　　“趴下！”江乾月用力撞开苏云沐。一发电磁弹打了下来，径直射入青灰色的墙面，刚好就是苏云沐方才站的位置。弹孔处升起一缕青烟，苏云沐瞳孔骤缩。她快速打开终端内藏的视觉采集模块，召出一个窗口，要做弹道分析，被江乾月一把拦了下来。
　　“现在不是时候，”江乾月已经抽出了手枪。这是一条死胡同，颇有杂院的意思。他抓住苏云沐的胳膊，把她带到了一堵居民私建的矮墙后面。那堵墙正对着弹孔，是个临时的射击死角。数个测算窗口弹了出来，亮度调到了最低。苏云沐躲在窗口后面，试图重新测算弹道。
　　“上方37度，初速度三档，初步判断是微声动能步枪，”苏云沐没有说话，而是发了信息。信息显示在江乾月面前的新窗口上，盖在一层乱码下逐字逐句地发，“能确定位置在正左侧的天台范围内。这里都是二三层的小楼，互相联通为平台。对方有可能转移，也有可能留在这里——我倾向于没有转移。”
　　“我也同意。”江乾月用左手飞速输入着，右手没离过枪，“没听到脚步声。”
　　“我们得引他出来，”苏云沐继续输入道，“舍得帽子吗，乾月？”
　　江乾月摘下帽子，点了点头。帽子的下沿赫然藏着一枚特制的微型烟雾弹——军官们的保命之物。
　　好，听我的，”苏云沐敲下最后几个键，伸出手，按着江乾月的后背读秒，“三，二，一……动！”
　　江乾月猛一使力，帽子划出一道抛物线冲了出来。与此同时，对方毫不犹豫地开了火。帽子在空中连续中了两弹，金属的帽徽被劈成两半。烟雾弹被引爆，制造了一片混乱。江乾月刁钻的卡在两枪子弹击发的中间，躲在烟雾弹下撬开门锁进了门。苏云沐的目光对准了帽子，计算窗口开始运行起来。
　　“间隔3.8秒，”苏云沐将结果传输到终端上，也趁乱躲进了建筑物内。
　　这间屋子没有住户，招租的广告打在不远处的公告栏上。两人进了屋，很快摸到了通往楼上的台阶。
　　“跟我来，”江乾月挥手示意。两人顺着楼梯跑到顶楼。江乾月的手探进外套内侧的口袋，摸了一把激光枪出来，递给苏云沐：“拿着。”
　　苏云沐接过残留着余温的枪，神色有些怪异。
　　“你刚刚也看到了，沿着天台走有一个暗桥能过到对面去。”江乾月丝毫没有注意苏云沐神色的异样，自顾自地说道，“这条巷子几乎是荒的，没人住这。我们从后面的阳台走，我往后过暗桥，你往前面走大路。我们把他逮住，问问他是哪来的。”
　　说罢，他迅速起身，往窗台后方走去。苏云沐随即跟上。他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两人兵分两路，沿着几乎连在一起的阳台向各自的目标点行动。
　　那刺客端着枪，瞄了半晌。待烟雾散去，又试探性地补了两枪。
　　没有反应。
　　是风声吗？他不确定。一阵大风刮过他现在的藏身处，周身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他检查了一下弹药储备，浓重的不安感浮上心头。直觉告诉他，这里已经不再适合藏身。他最后朝矮墙补了一枪，这次墙被打塌了。落灰的物件和蒙尘的挂钩轰然落地，卷起一地的烟尘四起。他突然听到一阵不属于他的武器充能声，紧接着他意识过来，猛地从藏身处跳开。下一秒，一束破坏性的激光束扫过，方才的藏身地瞬间化成了灰。刺客举枪试图透过呛人的烟雾定位袭击者的方向，紧接着下一秒——
　　他的枪被一发激光照射，瞬间爆炸。爆炸激起的能量吞没了他。身上的护盾替他挡下了致命攻击后，灰飞烟灭。
　　激光枪发出一声哀鸣，重新沉寂下来。苏云沐皱起眉头，收起枪，看着眼前的来人：“谢洛斯坦来的？”
　　刺客没有回答，而是拔出匕首，朝她刺去。
　　“……你身上那三个红点也不消一下，全露馅了。”苏云沐侧身一闪，借力抓住刺客的手腕，猛地一折一扳，干脆利落地夺下刀。刺客面露凶光，转身直取她的咽喉。她再度转身，按着刺客的手腕，使了个巧劲给他来了个过肩摔。
　　“不知阁下是哪方神圣，谁派来的。云沐也不知惹上了你谢洛斯坦哪位大人物，值得派刺客前来取我性命。”刺客双腿落地，身躯狠狠的一甩，稳住了身形，重新掏出一把匕首，苏云沐玩味的看着他，手中攥着匕首，后退一步呈进攻态势。
　　两人在天台交手了数个回合。刺客有些惊恐的发现，面前看似纤弱的少女实际上强的有点可怕。拼蛮力，她确实比不过，但她绝少进攻，而是借力打力。每次攻击似乎都很难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伤。刺客身上多了好几道面目狰狞的伤口，体力在不断地流失。激光枪充能似乎完成了，苏云沐伸手要去取腰间的枪，刺客面露狠意，趁此机会投出匕首，这次，苏云沐没防住。匕首深深刺入她的右肩，她顺势拔出激光枪，右肩只是感到带着麻痹的痛。她抬手瞄准，扣下了扳机。
　　一发动能弹从远处朝她袭来，把她像个布娃娃一样抛出了数米远。她上半身半数的肋骨瞬间碎了，连着翻滚了几圈才落地。
　　躲藏在高处天台的另一人低下头去，召出了一个信息窗口，正准备将“‘海燕’已猎获”的消息发出——
　　一道光束蒸发了他的半个头颅。滚烫的鲜血穿过信息窗口，打了一个表情上去，随后溅落在地上。
　　江乾月从另一侧的暗桥爬上了天台。当他接近目标刺客的时候，眼睛扫过天空，意外的发现了另一名刺客正朝着苏云沐那侧开火。他解决了那名刺客，这片区域的信息屏蔽以外解除了。他加快了脚步，顺带拨通了警务联络线。
　　苏云沐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落在地上，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她还活着，但如果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援，也离死不远了。
　　刺客爬了起来，捡起枪。瞄准苏云沐的头，正要扣下扳机。突然，两道激光从左侧漆黑的天台上狠狠的砸了过来，一道光束瞄准了手臂，另一道光束击穿了他的头颅。
　　江乾月赶来了。他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先召来了最近的医疗运载舱，紧接着调来了反应永远慢半拍的机器人警卫控制周围。最后才看着苏云沐被抬上医疗舱。
　　一个警用机器人带走了刺客的尸体，江乾月默默的看着。片刻后，他调出一个窗口，调取了机器人拍摄的死者照片，沉入国防军的内网，调查了起来。

　　苏云沐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站在接舷码头上，身上披着旧的国防军制服。她身上全是血，有自己的，有别人的。她回到了那个闷热的逃生舱里，身边的人一个个被热能吞噬。她意识中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棺材一样的维生舱。舰长权限转移的提示音响起，她成了这艘仅剩漂流瓶的战舰的舰长。她只清醒了一瞬，随后陷入黑暗。
　　她呆坐在一张铁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墙上半圆形的痕迹。手腕上镣铐磨出的红痕尚未消退，半圆形的痕迹正在慢慢生长。她盯着痕迹的末尾，那里正在变红，变黑，再延伸，如同流星一般。流星落地，墙沿着轨迹被推开一个洞。一个浑身上下闪烁着兴奋光芒的少年探出头来，她看不清他的脸。
　　她俯身坐在铁床的边沿，地上铺着一张纸画的地图，一共四个人环绕着地图坐着。他们谈着什么，她不知道。她隐隐记得他们在谈重要的事，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伸手指向某个地方，说着什么。余下的三人面面相觑，继而严肃的点了点头。为首的少年笑了，握住了她的手。
　　她在一片金属的平地上狂奔，仅凭本能夺路而逃。她手中攥着一支枪，已然没有了子弹和电量。她的背上挨了机器人一刀，血和衣服粘在一起，一动就钻心的痛。一艘飞船停在前方，她只要一步就能跨上去，逃离这里。
　　但是地上还有个人。
　　少年身上多了两道骇人的伤口，一路走一路淌血，机器人朝他扑过去，一道激光打穿了他的手臂。
　　她是怎么想的呢？她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离开了这副身体。几乎是本能的，她回头猛扑过去。惯性带来的冲击掀翻了追兵，她一只手拽住少年，把他扔上了船。
　　为什么她没能逃出去？
　　也许是善良，也许是怜惜，但她的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他的价值比她更重要。
　　她也许是个狗头军师，但少年才是那个能将局势掀翻的人。
　　江枫的儿子们，女儿们，上刺刀。
　　她的意识继续流连着。一会是星空被撕裂时冰冷的触觉，一会是单独禁闭室里漆黑的恐惧。卡在梦与幻觉之间，她的胸口似乎要炸开。
　　据说上古时代有一种酷刑，是将受刑者从腰间斩成两半。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一种错觉，自己正躺在行刑台上，剧烈的疼痛攥住了她，上半身痛的没有了知觉。
　　就在这时，一阵幽风迎面吹来。她感觉身上盖上了什么东西。一个人迎面切开一道弧形的空间，逆光而来。
　　那人看不清眉目，带进了一阵微风。痛感如潮水一般褪去，苏云沐从昏迷中醒来。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疗舱中，身上盖着一层毛毯。江乾月坐在床脚的看护位上，目光没有离开面前的信息窗口。见苏云沐醒了，笑了笑，伸手拿起椅子上挂的外套穿上：“下午好。”
　　苏云沐：“……”
　　“袭击者来自高处，我们没有注意到有一栋楼的楼层比其它楼高了一层，”江乾月正色下来，“刺杀者一共两人，一人负责近距离射杀我们，另一人则在高处确保执行的可行性。已经有了可靠信源，袭击者来自江枫国内的准军事组织，他们同谢洛斯坦的人众党有着直接关联。”
　　苏云沐默默点头。
　　“有相关证据表明袭击者直接接受了来自洛子维的命令，要清除我们，”江乾月继续道，“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右半侧的肋骨粉碎性骨折，脊柱碎裂。医疗舱修复了你的伤势，但想完全愈合还需要一段时间。你的身体短时间内是恢复不到之前的水平了。”
　　“……你伤的重不重？”苏云沐终于开口问道。
　　“我？”江乾月摇摇头，“我没怎么伤。”
　　“我们什么时候去卢布林斯克？”
　　“还有两三天的样子，”江乾月无奈笑了下，“你看你，前天还说我，转头你今天也犯这毛病。你现在先养好身体，别到时候海关都过不去，那就好玩了。”
　　他重新坐下，接着浏览信息窗口。苏云沐倒是没躺回去，而是坐了起来。她召出一个窗口，刷起了新闻，眼角的余光却不自觉地瞟在了江乾月身上。
　　江乾月个子不算高，以太空军的标准来说，他算矮的。但这是相对于太空军而言的。把他放在永京的地表，他的个子也是平均水准，跟“矮”扯不上关系。他倚在椅子上，顺手翻阅着窗口。外套虚虚地披在他的肩上，莫名有一种“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文雅轻逸。他换掉了军服，着一身江枫人通用的白衫，衬得一种近乎儒雅的气质。一双眉修长干净，眼睛近似丹凤眼，瞳仁却是海蓝色的，清澈漂亮。头发有点蓬，有些欠打理。江枫的国防军不规定发型，更别提规矩更松的文职系统。他的五官每一样拿出来都只是标准偏上，但组合起来，莫名有了一种眉目如画的少年气质。他刷着终端，神色宁静地转到另一篇报道上，坐的位置鬼使神差的与她幻象中那个劈开黑雾的人重合在了一起。
　　她把窗口透明度调到了最低，在窗口掩盖下，脸有点发红。一条蓝色的弹窗从终端下弹了出来，带着揶揄的意味：
　　“警告：血流速度增加，部分激素分泌异常。请联机查找相关医疗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