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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短篇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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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元美】
  他有一双大得过分的眼睛,就好像,有人将两颗葡萄封存进玻璃珠里,然后镶进了他的眼眶中。他面对着光时,我分明察觉他的眼睛里有泪。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露雨笑出声,她的笑容里有种尖锐的讽刺,天啊,你还真是迷上他了。
  我纠正她,不是迷,是爱。
  那天我离职下班,双臂堪堪抱住一个巨大的纸箱走回家,经过天桥的时候,没留神踩中了一个人的脚。
  被踩中的人一声没吭,我却惊呼出声,往后退了两步,借着昏暗的路灯,我看见了他的半张脸。他有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很明显的驼峰鼻,像纸那样薄的嘴唇。他微眯着眼抬头看我,看不出生气的迹象。
  我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开玩笑,你也是来流浪的吗?
  我一愣,才想起来我今天为了恶心领导,穿了一件过于宽松的老头背心、一条自制破洞牛仔裤,左耳晃着超大的紫色耳环,手上还抱着这个纸箱——确实很像个流浪的。
  鬼使神差地,我坐下来问,你是流浪汉吗?
  他指了指身下的席子,意思是,这还不明显吗?
  纸箱放在一边,我说,你长得可不像流浪的。我心想,流浪汉不会有这么干净完美的两排牙齿。
  你觉得我像什么?
  他的目光太专注,我的眼睛游了游,盯着他的长发——是卷的,还有染过的痕迹——看了会,像搞艺术的。
  他笑意更深,你觉得搞艺术的跟流浪的有区别吗?
  我忍不住也笑了,你多大了?
  他说,二十多。
  我说,二十一也是二十多,二十九也是二十多。
  他说,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又何必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是啊,这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我本来应该往前走的。
  我为什么会坐下来?
  我望着他的眼睛,突然说,我们可以不只是萍水相逢。
  我只是个流浪汉。他的手撑在席子上,指甲缝不脏,手指很长,我想他站起来一定很高。
  我哈哈两声,认识流浪汉也不犯法吧。
  不给他说东说西的机会,我伸出手,你好,我叫徐元美。
  你好,我叫陈嘉泓。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肌肤是凉的。
  元美,你爱他什么?露雨收敛了刻薄的笑意,认真问我。
  今日多云,外面的天气乌糟糟的,连呼吸都是闷的,我和露雨坐在档次不低的咖啡厅里,这里的温度很合适,光线很柔和,人们很友好,可供消费的地方往往是坏天气的避难所。
  我说,我觉得他是我的避难所。
  露雨往咖啡里加糖,你可以具体一点。
  要怎么具体呢?
  我说,我在陈嘉泓面前很轻松,不需要任何的伪饰,他的眼睛是一汪泉,我可以用他来洗净自己。
  露雨说,我觉得你不爱他。
  我问为什么?
  露雨搅拌着咖啡,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是不可能毫无伪饰的。
  我又问,你认为爱一定包含隐瞒吗?
  露雨说,我认为爱包含美化,要么是自我美化,要么是美化对方的存在,更多时候是二者兼具。没有谁能爱上真实到丑陋的人性。
  我说,凡事总有例外。
  露雨笑了,对“例外”的想象也是一种美化。
  我动了动唇,还没想出能反驳露雨的话,她便说,好了,让我们回到陈嘉泓这个具体的人身上吧,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你爱上他的?
  我跟陈嘉泓渐渐熟悉起来。
  我知道他住在天桥底下,他有一张用了很多年的竹席,他说他带着这张席子走遍了大江南北,他去过乌鲁木齐,去过北京,去过黑龙江,去过上海,去过福建……他在福建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女孩想让他留下来,找份安稳的工作,过上正常的生活,组建幸福的家庭。他说好,他吻了女孩,然后当晚便抱着那张竹席,坐长途客车离开了福建。
  他说,他没法停止流浪。
  他说他的父母离世之后,他就只能过这样的生活了。流浪对他来说才是正常的,像多数人那样工作生活,对他而言反而是不正常的。
  我听他的口音,你是山东人?
  陈嘉泓点头。
  陈嘉泓跟我说了他家里的很多事,他家有一台老式缝纫机,那是他妈妈的嫁妆,他家养过一条拉布拉多,爸妈对狗的爱不比对他的少,他爸爸喜欢谈论政治新闻,妈妈对此总是笑而不语,他是独生子,父母去世后他将房子卖了,退学了。
  然后……然后发生了很多事。
  然后我遇见了他。
  露雨说,你一聊起陈嘉泓,就没有了重点。所以你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我说,我嫉妒那个被他亲吻的女孩。
  露雨惊讶,这么早?
  我说,我不会爱上那些认识了很久才会喜欢的人。
  露雨问,他到底多大了?
  我说,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他的年纪。
  露雨问,他是流浪汉,身上不臭吗?
  我说,不臭的,他会开钟点房洗澡。
  露雨的脸上浮现出很无语的神情。
  露雨的咖啡见底了,她请服务员给她倒一杯温水。她看向窗外,雨停了。
  我有些茫然,刚刚下雨了吗?
  露雨说,下了一场很短暂、又很急促的雨。那个时候你一直在说陈嘉泓,陈嘉泓知道你喜欢他吗?
  我再次纠正她,不是喜欢,是爱。
  行,是爱,是爱。露雨有些敷衍地重复,他知道你爱他吗?
  当然。我说,但我没有明确跟他说过。
  露雨一针见血,你在害怕什么?害怕你会跟陈嘉泓在福建吻的那个女孩一样吗?
  我说,他就是那样的人,他没法承受直接的爱。我也不需要他怎样回应我。
  露雨说,所以你的爱是不计回报的爱?你的爱情可以是一个人的爱情?
  我说,不是的,我知道他喜欢我。
  露雨说,爱和喜欢不是同一个词。
  我知道她想说的是——这样的关系并不对等。
  露雨又说,而且我觉得,陈嘉泓这样的人,可以同时喜欢很多个女孩。我不明白,女孩们怎么会想要在这样的人身上,寻求标榜“唯一性”的爱情。
  我觉得桌上的咖啡越喝越苦,我说,露雨,你也才二十几岁,别说得好像你已经看透了爱情那样。
  露雨说,我们都已经二十几岁了,不该再幻想自己活在言情小说的世界里。
  我说,我们能成为朋友,真是一个奇迹。
  露雨问,我能见陈嘉泓一面吗?
  我问为什么?
  我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你如此神魂颠倒。
  我说,按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很难感受到他的魅力。
  露雨说,按我对你的了解,我猜到了你会这么说。行吧,我就不见他了,我对他确实没什么兴趣。但是,你……嗯,你要保护好自己,我对这种男人没什么信心。
  我说,放心吧,他不是那种人。
  露雨摇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我感觉你们现在的关系是,他把你卖了你还要帮他数钱的那种。
  我说,我真的爱他。
  露雨说,我认为你只是爱当言情小说的女主。
  我说,不是这样的——就算我只是借他这个人,来满足我对爱的幻想,那也是世上无数种爱中的一种,那也是他,不是别人,不对吗?
  露雨沉默很久,才说,我觉得迟早有一天,陈嘉泓会让你很难过。
  【陈嘉虹】
  雷廷:什么时候回来?
  陈嘉虹:再过段时间吧。
  雷廷:不是,哥们,你在南京待的时间有点久了啊。(笑哭)这个妞这么难泡?
  陈嘉虹:不难(墨镜),但我挺喜欢她的,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再玩玩呗。
  雷廷:有没有照片?
  陈嘉虹:有也不给你看。
  雷廷:卧槽少见啊,你转性了?还是找到真爱了?
  陈嘉虹:得了,没拍照片。
  雷廷:你是不是没追上哈哈哈哈哈哈……
  陈嘉虹:放屁,她爱我爱得死心塌地。
  雷廷:不是很信,要真是那样,你等个der啊,早玩腻早回来呗。你爸妈在准备给你相亲,我瞒不了多久了。
  陈嘉虹:再帮我撑两个月。
  雷廷:你爸妈要是发现你没去读书在外面乱搞,我还知情不报,他们得杀了我。
  陈嘉虹:得了,别废话,我给你的好处不少了。
  雷廷:行,两个月后你一定要回来。
  陈嘉虹退出跟雷廷的聊天界面,便看见了徐元美发来的消息。
  徐元美:我看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你要不要去酒店住一晚?
  陈嘉虹:没事,天桥底也不会淋到雨。
  徐元美:但你这两天不是感冒了吗?吹一晚上的风不好吧。
  陈嘉虹:没关系,我习惯了哈哈。
  徐元美:╮(╯-╰)╭
  徐元美:那我给你买张被子?
  陈嘉虹:别啊,多浪费。
  徐元美没接着回复,陈嘉虹猜测她去下单被子了。
  陈嘉虹见过很多女人,睡过的也不少,但像徐元美这样的,还是不常见。
  徐元美是不是把自己当救世主了?陈嘉虹觉得,他过得越惨——或者说他对自己的生活描述得越惨——徐元美就越爱他,这绝非凭空想象得出的结论,他试探过很多次,又一次次从徐元美看他的眼神中确定。
  他不着急剥开徐元美的衣服,也是想看看她到底能天真到什么程度。
  徐元美总是露出很哀伤的眼神,就好像有几桩事情残忍地伤害过她,使她将这种脆弱暴露无遗,但同时,她又努力地故作坚强,自欺地认为世上没有什么能再打倒她,因为她已经熬过了最痛苦的关头,她把所有的不可说都密封进心的罐头中。
  徐元美递给陈嘉虹一个午餐肉罐头,无奈地笑,我不小心把拉环拉断了。
  陈嘉虹说,用刀劈开就好了。他控制着脸部的肌肉走向,露出五成的笑容,真挚且温柔。
  徐元美说,我怕砍到手,因小失大。
  陈嘉虹的笑容扩大了些,下回你把刀带来,我帮你砍。
  徐元美眨眨眼睛,刀可过不了地铁安检,要不你来我家?
  陈嘉虹知道徐元美租了个一室的房子,独居,他犹疑着,用礼貌的口吻说,这不太方便吧。
  徐元美耸耸肩,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呗,过几天不是你生日嘛,我顺便请你吃饭,还是说你有别的安排?
  陈嘉虹说,我一个无业游民,能有什么安排。
  徐元美说,那就来吧,我妈妈前几天给我寄了一箱螃蟹,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行。陈嘉虹决定不再拖延,还有大半个月,他就必须回家了。他已经在徐元美身上花费了那么多时间,总不能空手而归。
  饭桌上,陈嘉虹觉得徐元美的脸比煮熟的螃蟹还要红,他耐心地拆解着螃蟹——连同徐元美的那份。
  徐元美撑着下巴看他的动作,你好熟练啊,你经常吃螃蟹吗?
  陈嘉虹想,他熟练的何止拆螃蟹?所有能照顾人、使人感到妥帖的技巧,他都是满分学员。
  徐元美引导的话题都很克制,仿佛不想跟自己牵扯上朋友之外的情感。陈嘉虹并不着急,他知道徐元美不是在欲擒故纵,她是真的纯。
  饭吃到一半,徐元美说,你要是……
  徐元美的语气变得迟疑,她摇摇头,没什么。
  陈嘉虹说,说话说一半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徐元美笑起来的时候,鼻尖有两条浅浅的皱纹,她说,到处流浪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陈嘉虹的身体挨近了徐元美,如果我没有到处流浪,我们还会遇见吗?
  徐元美的呼吸乱了,她的视线胡乱飘着,说,如果我们没有遇见,我就不会……遗憾。
  陈嘉虹问,遗憾什么?
  徐元美说,遗憾很多个可能不会遇见你的夜晚。
  陈嘉虹俯身想吻她,徐元美的动作比脑子转得快,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问,你明天就会离开南京吗?
  陈嘉虹不必思考就有了答案,不会。
  这是欺骗,陈嘉虹清楚地知道,他记得他跟徐元美讲过一个福建的故事,那时和这时其实没多少差别,但
  他不需要绞尽脑汁地去想些不一样的话——因为每个误以为自己被爱的女人,都会坚信自己是唯一特别的那个。
  在深信自己会是例外这件事上,徐元美也没成为例外。
  【露雨】
  “你……”
  陈嘉泓的“是”字还没出口,露雨就扇了他一巴掌。
  “我……”
  露雨不想知道陈嘉泓的下个字是什么,她换了只手,又重重甩了他一巴掌。
  露雨第三次举起手时,陈嘉泓终于抓住她的胳膊,破口大骂:“不是,你他妈有病吧,哪来的疯女人,有病就去医院!”
  “你他妈才有病吧,扮流浪汉装可怜很好玩是吗?”露雨毫不示弱,她有健身习惯,力气不小,很快挣脱了陈嘉泓的手。
  陈嘉泓明白了,他冷笑:“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徐元美后悔了?她不敢出现,就让你这个好闺蜜来替她出头?还一路追到这里?”
  趁着陈嘉泓放松了警惕,露雨又给了他一响亮耳光。
  陈嘉泓是真的生气了:“别逼我,我不打女人,你再打我就报警了。”
  陈嘉泓这个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可言呢?露雨讽刺一笑:“你报警呗,我不怕上新闻,但你能不怕吗?”
  如果毁了这张脸给人的迷惑性,陈嘉泓还有什么资本欺骗更多的女人?谁怕谁。
  陈嘉泓懵了,谈情说爱他很擅长,这种“暴力”事件他还是第一次应对。
  露雨说:“把她送你的礼物还回来。”
  陈嘉泓一愣:“什么礼物?”
  露雨的眉毛像两把弯刀:“别他妈给我装傻,她亲手给你做的生日礼物。”
  陈嘉泓说:“她没给我送礼物。”
  露雨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翻翻你的外套口袋。”
  “我……”陈嘉泓的手在口袋里摸了几秒,想起来,“我那件外套丢了。”
  露雨抬腿踹了他一脚:“你他妈去死吧。”
  踹完后她转身就跑,她知道陈嘉泓不会追上来。
  露雨离开机场,随便上了辆出租车。
  司机问她去哪,露雨报了徐元美家的地址。
  她不打算告诉徐元美今天发生的事情,她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去安慰情场失意的好友。她为徐元美感到愤怒,心中又有无法消除的不屑——她不是早就提醒过她了吗?
  太蠢了。
  从前的她也跟徐元美一样蠢。
  现在的她能为徐元美这样出头,可当年那些事发生的时候,她没有给过任何男人一巴掌。
  露雨的目光放得很远,她望着灰色的天,她知道自己身上有一根看不见的风筝线,曾经每个重重淌过她生命中的男人都能牵住那根线,调动她的高低聚散。后来她不再让那根线有机会落到旁人手上,只有她才能决定自己要飞往哪里。
  过去没那么重要。露雨会对徐元美重复这句话,过去没那么重要,冬去春来,她们都会长出新的叶子。
  【雷廷】
  接机的雷廷看到陈嘉虹,见了鬼似的:“兄弟,你的脸怎么了?”
  他凑近了看,上面还有指甲刮出的痕迹,他了然,陈嘉虹多半是惹上情债,被女人打了。雷廷很难想到另一种可能。
  陈嘉虹脸色沉沉:“去给我买个口罩。”
  雷廷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想这个时候撞到枪口上,没说什么就去了。
  陈嘉虹戴上口罩,打开相机前置照了照,基本都遮住了。
  雷廷这才开口问:“到底怎么回事?”
  陈嘉虹三言两语将露雨骂成人尽可夫的女人。
  雷廷说:“这么烈?漂亮吗?有照片吗?”
  陈嘉虹打开微信,点开徐元美的朋友圈,她竟然还没有删了他。陈嘉虹往下翻了很久,才找到她和露雨的合照。
  雷廷睁大眼睛:“卧槽!我认识她。”
  陈嘉虹惊异道:“认识?”
  雷廷露出猥琐的神情:“也不止认识。”
  陈嘉虹顷刻了然:“你们睡过。”
  雷廷咧起嘴,从陈嘉虹葡萄似的眼里照见了自己。
  202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