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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远去的皇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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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绾娘怀中的香饼出现得稀奇,却也不及她前夜收到的红绸子来的神。
陶映娴昨日从东宫回来,深夜时分,她一开门便见到了陆则身边的阿丑。阿丑是陆则从掖庭捞回来的小太监,空有一份忠心,却无甚才干,也不知陆则看上他什么。
阿丑捧着一尺红绸,说并州路远,春寒料峭,特赠予美人添衣。
自古红男绿女,红绸不言,说的却是西周时齐侯女桃花的故事。
桃花艳,一曲高歌绸子红。
形貌丑,秤杆轻挑心意称。
周天子之子姬隽模样有些不尽如人意,但天子仍旧为他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一次宴席上,桃花被姬隽的容貌吓到,失了礼仪,惹怒了姬隽。但天子并未计较,反而让桃花坐在了姬隽身边。有天,桃花同父亲齐侯说:阿父,姬隽公子才气横溢,桃花心爱慕之,愿阿父向天子转奏愿嫁之心。后来,桃花嫁时,姬隽送来一段红绸让桃花蒙面,在洞房之夜姬隽以秤杆轻挑,曰:称心如意。
看到绸子的时候,映娴的心比绸子还红还热。桃花好比今日甘愿和亲的嫱娘,桃花眼中的姬隽,何尝不是异国王子。
阿则想说的,应也是嫱娘和亲之事吧,或许此事早已传遍了宫中,只是她消息闭塞罢了。也是这般,映娴今日才想到递帖子去周府。如今她既已全部知晓,便必不会让那些人的奸计得逞。现今,太子与许氏一体,那她便更要好好利用了。
这夜,眼看陶府灯火燃至天明,待天亮了,棠都就再也没有陶氏了,只留一座年久未修,不复往昔的旧宅。
次日,陶府的车马连绵,穿过了旧日巷、寻常街。犊车上,主事的女子年已十七,温婉非常,躺在她怀中鼾睡的是妹妹映娴。
“娘子,咱们这般走了,十三娘不会闹脾气吗?”绾娘在前头驾车,问道。
“不会,十三心中有数,咱们什么也瞒不过她。”陶熙应道。
听着车马轮转,陶熙的心情变得很轻快,舍不得的棠都的,从来不是陶氏姊妹。忽的,她出声叫停了犊车:“停车!前头就是福仙楼,念奴,去为我家十三买一个古楼子罢。”
若福仙楼开去并州多好,可怜家有馋猫,偏好这一口。
十日后,陶氏姊妹安全到了并州州府,只是一路春雨,可惜了几卷好书,把陶父陶中正心疼得不行。
“我知你妥帖,所以放心将书交于你,可你怎闹成般模样!”陶中正在屋内翻着书匣子,匣子里书卷沾湿,有些新写的墨渍已然晕开,修补不得了。
“好了,这天要下雨,你女儿也救你不得,”夫人杨氏一面理出尚未浸湿的书帛,一面劝道,“五娘也耽搁许久了,现下你也该为她寻一门好亲。”
“阿娘!”听杨氏话锋有变,陶熙忍不住开口打断,她道:“我连阿耶的书匣子都管不好,你真是狠心,让我去祸害别人家!”
“阿姊可是女诸葛,把十三耍的团团转。切莫妄自菲薄,不知多少并州儿郎盼着求娶阿姊呢!”映娴戏谑道。
春雨晰晰,吹打人心,此处是万木春,彼端却已是一片荒芜,或是天怒人怨,京郊一场大旱食人,棠都也失了生机。只道千里外,庙堂上,帝王一怒,书生胆寒。
“陛下,臣段确有本启奏。”那声音从极微末处传来,这段确听着像个习武之人,却瞧不见身影。
金銮殿内,皇帝高坐龙椅,睥睨众生。他没有抬眼,而是拂了拂手:“准!”
得了皇帝首肯后,那段确的声量也大了不少。出使北境九十二日半,已是冬去春来,手上的冻疮也消退了不少,他埋着头,盯着手上的竹笏板,徐徐道来:“半月前,臣持节奉命出使宁勃尔,以定两国边交。臣北上以来,未敢懈怠,沿途所见,民沸甚怨,可见其主不得人心,然言及战事,却追随者众。议和之事,非臣可断言,还请陛下咨诹善道,察纳雅言。”
“爱卿劳苦,”皇帝点了点头,他看向殿中群臣,眼神却落在了某处,“段卿所言,众卿家怎么看?”
皇帝刚说完,这殿中便炸开了锅,左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恍如闹市,其中闹得最凶的,还得属刚刚嫁女入东宫的郑国公郑枳。郑国公是新贵,他一身紫袍,手里执的是玉板,原只是前朝一落魄世族后裔,但因其经营得当,至我朝已是封侯拜相。
那郑枳一向得意自己那口官话,此刻更是拿腔弄调:“上月,宁勃尔遣使求娶公主而不得,便以为我朝有轻视之意,实则不然,臣听闻陛下的四公主愿成秦晋之好,以公主的天姿,定能使两国重归旧好。”
“笑话!”听到郑枳这话,身为武将的杨绩按耐不住了,他径直啐了一口,“宁勃尔鼠辈岂堪配我朝公主,便是公主愿意,也是不成,郑公所言,真叫人闻所未闻。”
那杨绩本是乡野出身,因其父杨狗儿追随先帝征战天下,功勋着重,有所荫庇。待当今陛下一朝,许其父死子继,从骁骑尉做起,特赐上殿参知政事。
那郑枳并不生气,他向来不把这些粗人放在眼里,自顾说道:“凡事亦当以时计,棠都未见甘霖两月有余,外城却突发水患,不消半月,别说寻常百姓,便是郎将家中也不见一粒粟米,外忧内患之际,切不可迂腐。”
杨绩没想到这郑枳竟拿京郊之事来攀扯,他暗道:果不是个坦荡之辈,又是啐了一口,骂道:“你这毫无气节的鳏夫!我同你说不清。”
“我没气节,两国久战不决时,我举家节衣缩食,献粮供衣,战后议和,宁勃尔提出和亲,我家小女刚刚及笄便作待嫁之身。”郑枳呸了一声,算是宣战。
这番情景,郑杨二人真正地争执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金銮殿高台上那位也坐不住了,皇帝听得二人历数功勋,耳中不是滋味。
棠都重山环抱,地处险势,正是易守难攻之地,但粮草也不足。积年以来,一城之用,全仰仗永定河,那是黄河唯一一条流经棠都的支流。现下,永定河正呈干涸之势,粮草自然进不了城,故而,这仗也绝计打不得。
终于,皇帝开口了:“诸位都是有功之臣,当下实在不宜再起喧嚣。陈爱卿,你是朕的近臣,你来说。”
一时间,殿内陷入了另一种死寂,连太子都低头不语。殿中唯一洋洋自得的,是郑枳,他料定了此局必胜。若陈氏不想告老还乡,便只能同意和亲,再待公主和亲,两国安好,郑氏子弟便可蚕食之,届时,太子之位便更为稳固了。
“臣以为此时不宜和亲。”陈浔回道。
太子不曾顾后,他头埋得更低了,但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金銮殿内唯一的那张椅子。他发问:“孤有不解,敢问陈公,若不和亲,当作何解?”
太子向来以仁厚示人,此时却显得像在质问。陈氏到底是一介老臣,那郑枳补充道:“陈公,太子此言也是为陛下万世之名。陛下虽不舍爱女,却也不得为一人而置万民不顾。你此番,定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皇帝没有出声,像是默认了郑枳的话,皇威难测,莫过于此,故人已老,旧时情谊已模糊不了家国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