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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刀剑乱舞】夫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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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病情一直反复,总不见好,你再抽出些空,多回来看看吧。”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平平,“他只有你一个孩子,总要挂念你的。”
“我知道了。”
你伸出一个食指,指腹轻按下座机听筒槽内长方形的叉簧开关,挂断外放的来电,转头在缓滞的气氛中端详椭圆形复古挂镜中颧骨到嘴角那段未消肿的青紫,对身后的付丧神勉强一笑:“你也听到了,我得回去一趟。这也要向你的主汇报吗?他不会阻拦我回去,但会打我的。”
冬熊没胆量去挑战自己位高权重的岳父,但却不满于妻子频频回到娘家探望的行为,任何没有得到他陪同的出行,都被他视作是你对妻子身份的玩忽职守——不排除借题发挥的可能。
那他为什么不陪同呢?
是啊,大概他也怕面对面时,视他为半子的岳父难免问及你身上那些偶然被曝人前的伤痕吧,打狗也还得看主人,即使每次你往返两座本丸,你的父亲都选择性忽视了那些不同寻常的色彩,连一个警告电话或一封敲打邮件也没传给冬熊。但这头暴虐无理的熊心知肚明自己理亏,所以甘心粉饰太平。
陆奥守吉行受命冬熊,须得寸步不离地监视你,但话说回来,这项针对你而提出的刑罚,反而要令担任执行者身份的陆奥守吉行更忐忑难安一些。
那日,在冬熊被紧急送往医院进行续肢治疗,当他带着还未痊愈的伤臂再度回到本丸时,毫不意外立刻就要秋后算账。
冬熊为证自己的金口玉言,简直像发了疯,他下令几名付丧神出列,“明石国行”、“一期一振”、“日本号”、“烛台切光忠”……
他要他们与短刀们一一对阵,真刀实枪地生死相搏。
他要让整个本丸再度认清,主权在他。
这怎么不算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由你一手养成的短刀们,都是贴心忠诚又聪慧的孩子。他们早看清局面,既不想和那些被冬熊点出的、与自己颇有渊源的叔伯兄长、亲朋旧友自相残杀,也不想在战胜对手后,反惹得冬熊心火更盛,迁怒于你。
于是以防冬熊觉得无趣,在简单的反抗后,这群少年纷纷迎向对手的刀刃,陆续被破坏在那片此前相互做游戏的草坪上。
冬熊扯住你的头发,几乎把你的脑袋按进草坪里。你一边收拾残局,亲手一片片拾起散落的金属碎片,一边反复道歉,向冬熊陈情,你一心想为他分担,从未想过要染指他于本丸中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却换来他在你后臀狠踢的一脚……
冬熊仍不解气,锁定你的眼神既怒且惧,且今后也将一直如此。他“呼哧呼哧”地粗喘着宣布:“像你这样不安于室的女人,这样不把丈夫放在眼里的贱货……从今往后,你的言行都要受到监督!”
“——陆奥守吉行,出列!”
此后,除去昼间与你形影不离外,每当夜幕降临,陆奥守吉行还得背对榻榻米、屏风和纱帐,端坐在烛火最微暗处。他不得不粗听身后主上因他在场已有所收敛的污言秽语和你哭求的不息啜泣,他喉结滚动,却连吞咽的声音也没胆量发出,汗珠细细地渗出,直到足以汇成一滴方从额角滑到颈侧,攥紧膝盖处裤料的手背青筋暴起……
“陆奥守吉行,”你端正地放好听筒,全身心直面眼前冬熊指定的“帮凶”,发出沙哑一如子夜啜泣时那样隐忍的低声,贴近他一步,差一点,却刚好不撞进他怀里,双眼包含那汪永不干涸的秋水,怀抱渺茫的希望求他,“你行行好。”
陆奥守吉行答应了你。
他将亲自陪你回你父亲的本丸一趟,并承诺为你作证,你整个下午都在后院清扫落叶、修剪花木和擦洗地板,即使主君威胁碎刀,他也会这么做的。
“那其他人怎么办?”要是冬熊去问别的刀剑,他们会为了你这个外来者,向自己所忠的大将撒谎吗?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陆奥守吉行说,“看护您是咱的职责,其他人注意不到才是正常的。”
你仰起脸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陆奥守吉行先一步抬手捂住了那双明亮的眼和光洁的额头。
你纤长的睫毛触及他粗糙温暖的掌心,轻轻拂蹭,轻轻颤抖。也许是你的眼神太动人,会让他惭愧、会让他怜爱、让他要加倍克制自己……又或许,他只是不想你饱含谢意地仰望一个不由自主的从犯。男人总不会想被你这样的女人,看见自己力有不逮的时刻。
他盖住你的视线,也像是借机去触碰一件玻璃罩中的艺术品。
他的手心摩挲着悬于腰侧的刀柄,仿佛下定决心,后退一步:“您准备好了喊我。”
在陆奥守吉行的陪同下,你回到未出嫁前的本丸。
午间,距离付丧神们午休结束还很有一会儿功夫。你们一路进入,除了负责巡逻的今剑、岩融和担任门前守卫的蜻蛉切外,没能见到其他付丧神,运气不佳。
推开陈旧却因母亲时时拂拭而洁净如昔的木门,父亲半靠在床,正躬身咳嗽,你静默地观察——究竟是什么时候呢,这个英武雄伟如天神的父亲,已经老到这个程度了?皮肤松软头发花白、睫毛稀拉、凌乱的眉毛越来越长,眉峰处长出格外惹眼的长眉往外翘,几近石像被撬开两个裂口。
“咳咳,咳咳……”父亲闻声抬头,在看到你身后的陆奥守吉行时,面色较先前还要沉痛一分,“不像话。”
这么多年,你自认为已经称得上了解父亲,并不为此惊奇,“审神者都是很忙的,他来不了,总要有人陪我。”
说话时,你扯了扯袖摆,好遮蔽小臂上未使用遮瑕的伤。
陆奥守吉行注意到了,他眉头紧锁,转开目光。
“那么大的人了,不过是用转换器直接定位还要人跟随咳,咳咳,”父亲推开一旁母亲递来的水杯,手握拳搁在膝盖处,“你最会用时空转换器了!尽管同行的是付丧神,也是男人,是你丈夫的下属,你总该避嫌。”
你没正面回应,转而问母亲:“父亲的身体近来可好些了。”
母亲张口欲言,话没成形就被父亲打断,吞回了肚子。
父亲抬手摆动,如同断语残句纷纷粉落,而他要把它们扇开,“还是老样子,我已经到这个年纪了,多活一天都是回本,唯独不放心的就是你——你是我的女儿,我为你找了最好的丈夫,让你得以和你的母亲一样能过上衣食无忧的人生,而你有没有尽到做女人的职责呢?”
你是他的女儿,代表了他的骨血、他的余辉,父亲理所应当把你看作人生的作品之一,且认定你有义务负责向所有人展示他的家教,即使届时他已经叶落归根,你也要秉持他生前教导的规矩。这样每当旁人夸赞你,才一如夸赞他。
你呼吸困难。
父亲无察觉道:“你是时候该准备成为母亲了吧?”
*
拜别父母后,你与陆奥守吉行行走在你自幼熟悉的长廊上,同一片长廊——你也是在这里招惹上冬熊的。
迎面走来一个男人。
膝丸。
你下意识视线流连于他,但他不看你,连一点头的问候都吝啬,狠狠撞了一下你的肩膀,匆匆与你擦肩,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还不甘心遗忘吗?要提醒你,不要忘记他。
还是说,只为了看你一眼,看看你一丝不苟盘发,身穿和服束手束脚的模样到底和记忆里相差多远。
那短暂的冲撞让你微微踉跄,但你不曾回头去看那抹薄绿背影。陆奥守吉行因这意外的碰撞而绷紧了肌肉,可他只是深深吸一口气,尽职尽责继续监督你、护送你。
*
时空转换器的光芒退散,你复又返回到你丈夫的本丸。
不出意料,你的行踪尽被冬熊掌握。
冬熊已等候多时,相比本丸内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你更偏向是他本性多疑亲身探访。他坐镇在天守阁,边上是正在协助处理时政公文的长曾祢虎彻。
“回来了?”
陆奥守吉行试图为你开脱:“主……”
“闭嘴!”冬熊只盯着你,本不出众的脸因肉纹纵横而越发凶恶,恨你这个受拘禁的婊子在他眼皮底下偷到片刻喘息,“你竟敢擅离本丸。”
“大人,”你恭顺地下跪俯拜,一气呵成,“我父亲重病,多次来电只为见我一面。我想,尽管已经出嫁成为大人您的妻子,可是父亲却是我在遇见大人您之前,那浮萍般半生的唯一依靠……您一直很忙,我怎么敢用这样不足道的私事去打扰您?我怕您不同意,也怕破坏您的好心情。”
你姿态低得可以,许是你迫切向他自证的模样让冬熊感到这段时间的调教小有成效,于是他像奖励一条好狗似的,赐予你一个为自己争取免罚的机会,想看你还有什么手段讨好他。
“岳父叫你回去,不会只为了寒暄吧?”冬熊手握钢笔,接过长曾祢虎彻递来的文件,预备签字,眼珠直对着那页薄薄的纸,余光却遍布你全身。
“是的。”你似因当着“外男”谈论此事而羞窘,吞吞吐吐,声音也细如蚊讷,“父亲教训了我,他提醒我……是时候该准备成为一个母亲。”
冬熊默然。
“我当时在场。”陆奥守吉行自发为你作证。
长曾祢虎彻生性不喜憋闷的气氛,外加接收到陆奥守吉行求助的目光,于是提振道:“这么说,本丸很快会有主的血脉诞生,真是件大喜事……不知道先到来的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冬熊这才松口,钢笔在手里转了一圈回到原点,签下了手里的文件:“我只希望这孩子能继承他母亲的孝顺。”
你悬着的心平安降落。
“陆奥守吉行,”冬熊又说:“去领罚吧。”
陆奥守吉行称是。
你与陆奥守吉行昂首望来的视线相撞,他抓准时机对你展示那副阳光灿烂的标志性笑容。他对谁都这样,唯独从见你第一面就板着脸。肯定有人曾对他笑容作出高度评价,你想,否则他绝不会把这个表情当成一种慷慨的小恩小惠,在死里逃生的时刻还惦记着勾引你。
身为你丈夫最信任的手下之一,却偷偷安抚你这闹出不少风波的祸水……主将的手下怎么可以对着夫人露出这样邀功似的笑?
不要脸。
为你隐瞒、为你分辩、为你受罚,陆奥守吉行乐在其中,假如不因你伤痛,他将无法在你面前抬起头来。他离去时如一个如释重负的火红色太阳,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笼罩你于其中。
你无意去细究冬熊高拿轻放的真正动机,你看得清楚,他早就在等你屈服。以冬熊奉行的那一套来说,征服一个女人的终点应当就定在带有他基因的婴儿从产道滑出的瞬间。
多自大,竟把成为母亲看作女人的末路。
但你知道,冬熊眼下的宽恕并不代表事情一笔勾销,太阳落山后,他会用更私密、更令人屈辱的方式,来提醒你规矩不容打破。
日子在随机的暴虐中一天天过去,你无数次用自己的美貌为冬熊的颜面装点,以一只惊弓之鸟的蠢笨姿态讨得他笑口常开。
然后?
然后,你更加熟悉本丸的运作和每一位付丧神的脾性。
你总在不经意间恰好出现,对那些曾被冬熊冷落的刀剑施以小小援手:在资源分配上略作倾斜,或是在冬熊不察时,给予他们一些更符合刀剑趣味的任务——得益你腹中那位拳头大小的同谋,冬熊不得不给予有时效的优待以迁就孕妇敏感的神经,尽管这份施舍仍需你歌颂他,且在必要时,你还得尽力还原他理想中有关爱情的甜言蜜语……
幸而冬熊不再对你动手。
偶尔,冬熊还会把头颅贴在你的腹部,对未完全成形的骨肉讲述自己微不足道的出身和凶险万分的晋升之路,他自诩是个与你父亲不同的、更开明的家长,他承诺:将来会允许女儿自行挑选丈夫,只因你们的儿子长大成人后,定会成为姐妹最坚固的靠山。他一直期待一个能继承他体型、相貌、智慧、理想……以及你恭孝的儿子。
“希望如此,大人。”你往往会这么回。
冬熊能听出这话背后基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敷衍,却从不为此不满。若把一个麻木幽怨、草木皆兵的妻子和一个不知疲惫、伺机而动的妻子相提并论,任谁都会觉得前者更具“物哀”之美,带着传统女人代代相传的美德与魔力。他当然知足眼下的婚姻,毕竟他比谁都要清楚,他远配不上这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妻子。
而胎儿在你体内扎根的第五次月圆之夜,你再次接到来自母亲的电话。
“你父亲去世了。”电话那头的母亲尽可能悲痛,却仍掩盖不去她因解脱而悠悠漂浮的语调,“尽快回来出席葬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