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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天边黑暗蔓延、吞噬了暮色,乌鸦妈妈将巢中幼鸟庇于翅下,向它们讲述雪王子的故事,故事的开头是一对因渴望孩子而向神明祈祷的夫妇。
      这对夫妇是遥远国度的国王和王后,他们的王国繁荣富强,人民安居乐业,然而唯独有一个烦恼始终烦扰着他们,他们自结合至今都没有得到孩童的青睐。
      某一个寻常的午后,忧伤的王后坐于窗前,双手合十望向天空,请求神明赐予他们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
      神明没有回应他们,住在云端城堡的风暴女巫听到了风捎来的消息,她的幻影如泡泡般在王后眼前膨胀成形,浑身时刻变化着奇异眩目的光泽。
      风暴女巫说:“我将实现你的愿望,十个月后你将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婴——但是他只属于你们十八年。”她笑出声,犹如冬风刮过结冰的河面,冰下的游鱼瑟瑟发抖地躲到石缝里不敢抬头看风的倒影。
      风暴女巫在王后的眨眼间即刻消失,但她的话在王后的心上如鹰般久久盘旋,姗姗来迟的恐惧刺穿了王后表面的镇定和茫然,她将此事告知国王,两人相拥而泣,为他们的孩子,为他们一家的未来。
      果真如风暴女巫所言,十个月后王后诞下了一名男婴。刚出生的婴儿褪去母亲羊水的温热,他的皮肤白得像雪,浑身冷得像冰,片刻后,婴儿发出了响亮的啼哭,体温也逐渐正常,只剩下这身不似常人的雪白皮肤。
      产后的王后看着依偎在她怀里熟睡的婴儿,苍白虚弱的面孔上难掩担忧和悲伤,谁也不知道十八年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她怀揣最侥幸的猜测:风暴女巫预测了未来而非创造了未来,她能看出自己的孕期,但实际上无法掌控他们的命运。
      国王和王后给这名来之不易的孩子取名“劳罗”,为他举办了大型生日宴会,邀请国民共同欢庆他们王子的诞生。
      王子在父母的爱护与国民的祝福下长大,十六岁的他已然是一位皮肤似雪、乌发粉唇、眼瞳碧蓝的少年。此时的他与大部分同龄人相似,体态轻盈,身体瘦长,而与大部分同龄少男的聒噪调皮不同,他时常与自己的影子结伴而行,安静地收敛自己的青春光华,常能在王宫图书馆里看到沉醉于书海的他。他出众的美貌和超然的气质令人折服,仿佛是云端落下的一片片洁白的梦,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王子的名字为劳罗·西维宁,他是哈顿王国享有盛名的“雪王子”。
      雪王子内外的优秀令他的父母感到欣慰的同时,他的某些倾向也令父母感到不安:劳罗对周围人都一视同仁。
      待人不分厚薄当然不是坏事,每个人都认为劳罗待他友善,却没有人认为劳罗待自己特殊,甚至连他的父母也少在他身上体会到亲子之间的情感联结。简而言之,他缺乏激情和爱的能力,大约只有在提及神话和魔法之类的知识时,雪王子眼中会绽放小小的火花。
      哈顿王国的国王和王后有时甚至怀疑他们是否拥有过自己的孩子,但每当这种淡淡的怀疑蔓上心头,一看到雪王子那对仿佛能够看穿他人心思却又无声倾诉自己心声的清澈蓝眼,没有人不会心软。他们轻轻揭过那点心上飘过的、微不足道的疑惑,还有更重要、紧迫的事情值得忧心,比如风暴女巫那句可怕的“预言”。
      没有人知道风暴女巫所说的“但是他只属于你们十八年”这句话背后的实际涵义,没有人知道在雪王子劳罗十八岁时会发生什么,但对国王和王后而言,慢慢逼近的亲子分离是痛苦且灼心的折磨。
      如果分离是必定的结局,那么至少他们要为自己来之不易的孩子做些什么,比如给十七岁的雪王子寻找一位合适的配偶,而雪王子劳罗婉拒了父母的“好意”,他说:他十八岁后的未来仍在风暴女巫的“预言”中流浪,没必要再多一个人陪他漂泊无定。
      国王和王后微笑着搁置了他们的打算,实际上,盛名在外的雪王子不缺少倾心他、爱慕他的男女,其中不乏为了爱情愿意赴汤蹈火的痴心人,然而雪王子劳罗·西维宁仿佛雕刻大师手下最得意的一座雕像作品,阳光照拂其上暖意融融,内里仍然如石头般冰冷坚硬。
      此时距离预言的十八年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雪王子劳罗在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后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望着他如此成熟稳重,国王和王后常在深夜相对垂泪:伤心、懊恼自己没有能力留下他们的孩子,或者他们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个孩子。
      劳罗的表现太过“懂事”,世人眼中“痛苦的预言”却对主角之一没有什么影响。
      劳罗好像只是即将与路过的一丛花道别。
      花很美,不过也是随处可见的花。
      不是他心里那朵特殊的花。
      事到如今,疼爱劳罗十几年的国王和王后无意再深究这些细节,同世上其他父母一般,他们无比珍惜孩子留在身边每一点每一滴时光,努力给予他最好的一切——哪怕没有回应——他们将孩子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当作安慰和麻痹自己的理由。
      十八岁的雪王子度过了有生以来最豪华、最奢侈的生日宴会,宴会上他接受了父母赠予的佩剑,这标志着他要正式接手哈顿王国的部分政务,迈上通往哈顿王国国王宝座的阶梯,而也就在翌日清晨,王宫从一场古怪、昏沉的梦中苏醒,雪王子在卧房里消失了,宛如他在睡梦中长出翅膀,飞离了戒备森严的王宫,回到了云端风暴女巫的身边。
      没有人知道雪王子去了哪里,昨夜落满王宫庭院枝桠的乌鸦看见了真相。它们绿眼流转着精明的光,在被人长棍驱赶时振翅发出嘎嘎嘲讽,乌鸦的叫声传遍了整个王国,所有人都知道风暴女巫的预言成真了:她带走了雪王子。
      除了乌鸦之外,还有一人知道雪王子的下落,准确来说他已经算不上是人,也正是他用魔法迷晕了一王宫的人,悄悄带走了熟睡的雪王子。
      雪王子劳罗·西维宁一夜无梦,他穿着昨晚的睡衣,在一张陈旧但精心打理的床铺上苏醒。左右床帘似雨后蛛网般一高一低地慵懒垂挂,穿过窗户的束状阳光中的灰尘如同小精灵般闪闪发亮、翩翩起舞,挑高的天花板上绘满了奇异诡谲的壁画,虽然斑驳残缺,仍能从中窥探曾经的鲜艳瑰丽,空气中弥散着荒野上野草和泥土的味道,仿佛误入他人梦乡,梦里是旧日景色的古老,梦里是人迹消亡的冷清。
      这里不是劳罗的卧室,他也无法通过这间陈旧卧室的装潢风格和老旧程度猜测自己身在何处。
      茫然但冷静的劳罗起身下床踩在地毯上,看到被踩起来的灰尘时略微蹙眉,他余光瞥见床脚备好的衣服鞋子,换上了那身不知道谁准备的衣服,仿佛在自己的卧室里那样自然。那身衣服印有繁复而华丽的暗纹,金色的绳结和花边勾勒出身体曲线,精致蕾丝和宝石点缀在袖口和衣领,麂皮制成的鞋子踩在卧室地板上发出清脆悦耳的跫音,但同这间卧室一样,这些制作工艺繁复的服饰也散发着老旧和沧桑的感觉。
      卧室木门上的浮雕漆皮半褪,劳罗小心推开门,转轴发出吱嘎一声,他探出头,观察后走入走廊。走廊的地砖更显风霜,越往外走地砖缝里的杂草逐渐旺盛,好像一开始醒来的卧室是个匆忙收拾出来的“好地方”,这些异样让他更加疑惑自己在这里的原因:这不像是传闻中风暴女巫的行事风格。
      这层走廊两侧每隔几米挂着一幅人物画像,画像大多因蒙垢而模糊不清,隐约能分辨出人物的轮廓和色块。根据画框的装饰和用材,这些画像大概率属于某国王族或者贵族,而这个王族或者贵族很可能早已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中,不然这么一座恢弘城堡怎么会沦落如此冷清荒芜的境地。
      劳罗顺着杂草稀少的地方行进,走到窗口不忘记眺望城堡外延伸至地平线后的森林,内心感到奇异的安宁,没有突然苏醒在陌生床铺上的茫然,也没有探索废弃城堡的紧张。劳罗继续沿着楼梯往下来到城堡的第一层,一眼就看到大门向外敞开的餐厅,食物的香味从门后飘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勾引苏醒至今滴水未进的劳罗,虽然他被称为雪王子,但实际上他还是个人类,而人类是需要饮水进食的脆弱物种。
      餐厅内部粗看之下整洁干净,却也没有经常使用的痕迹。脱落一半金漆的墙壁犹如一脚迈入死亡的老人般黯淡而灰暗,一小部分镶嵌珍宝的墙壁被零散的爪痕撕裂,帷幕后的巨幅画像露出一角,帷幕前的巨大水晶吊灯好似一整个被打翻在地的蛋糕似般狼狈、落魄。
      种种迹象表明,这座城堡也许曾经辉煌过,劳罗能够想象在这个豪华餐厅内举办一场晚宴的场景:主人和宾客举起光泽柔亮的美酒,在金碧辉煌的水晶、宝石间谈笑风生。而劳罗现在身处于一座被过去、现在、未来抛弃的城堡,他抬头望向餐厅中央,一个男人坐在餐厅长桌的尽头。
      那是一个身材健壮的男子,坐在明显不符合他身形大小的椅子里,耸肩弓背略显局促,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射出极具威慑力和侵略性的目光,仿佛伏在草丛中观察猎物的肉食动物。
      劳罗没有表现出兴奋或者害怕,他姿态放松地慢慢靠近。
      男人身上的衣服款式同劳罗身上的那件类似,衣服和椅子一样,明显也小了一号:宽肩窄腰,胸部被勒出了紧绷的厚实形状,箍出了手臂的肌肉线条。下巴的棕色胡须和大背头的发型整理得简单、仓促,一缕调皮的头发不服管教地垂在额前,柔和了面容轮廓的锋利刚毅和那双琥珀眼眸中的野性,多了丝人味。
      奇怪的直觉判断。雪王子劳罗好奇地打量桌后的男人:既然这个男人看上去是人类,为何自己的第一印象是“富有野性”和“增添人味”呢?。
      男人见劳罗丝毫没有胆怯和退却的意味,反而正大光明地开始审视自己,他立刻避免与劳罗直视,掩藏自己眼中一瞬的垂涎和失望。
      雪王子在离长桌几米处站定,优雅有礼地询问可能是此地主人的男人:自己是否可以入座。
      “坐这边。”
      男人偏过头,声音沙哑低沉,词语间粘连着粗重的呼吸声,腔调也格外别扭,宛如突然能开口说话的哑巴。
      雪王子拉开男人左手边的椅子,面前桌上摆着一盘焦糊的、冷掉的烤肉,刀叉的摆放位置和顺序与哈顿王国不同,底下的银盘子擦得锃光瓦亮,倒映出劳罗漂亮的脸蛋,他看着自己的蓝眼睛,没有察觉到异样,但食欲荡然无存,他抬头看向这里能说话的唯一人选——近距离看发现原来不是椅子太小、衣服太紧,而是男人的身形比常人大了一圈,劳罗还得抬头才能直视对方的脸。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
      男人谨慎地睨视一眼劳罗就匆匆移开视线,好像多看一眼劳罗就会把这花塑的、雪做的青年弄碎,他的喉咙发出古怪的、轻微的嘟囔声,而后沉闷、缓慢地调起语言系统:“这里是艾卓斯王国的王宫,你来这里参加一场婚礼。”
      雪王子略微诧异地张了张嘴,低头看向盘中状态糟糕的食物,当他垂下眼帘时不知情的人都会以为他陷入了忧郁和低沉,让人升起莫名的保护欲,所以这个陌生的男人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缩紧身体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大的威胁性,他慢吞吞地说道:“我是艾卓斯王国的国王加勒德·林德,我把你带到这里参加我女儿的婚礼,她……”
      他似有难言之隐,高大的男人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在喉咙里反反复复咀嚼,眼神躲闪,全然没有第一眼时那种威慑、侵略的姿态,明明身上穿着着华贵服饰,身处恢弘城堡,浑身上下却透着诡谲的自卑气息,仿佛泄气似的说完了最后的宣告:“她要和你完成婚礼。”
      劳罗短促地啊了一声,没有感情起伏,既不激动也不气恼,仅有单纯的好奇和疑惑:“不知贵国的公主芳名为何?”
      “她叫卡罗尔·林德,是艾卓斯王国的公主。”自称艾卓斯王国的国王加勒德的眼神冷漠,语气平淡,他的回答无法满足劳罗的求知欲和好奇心。
      劳罗微笑道:“那我想我与这位卡罗尔公主并不相识,你能否提醒我一下?”
      他仅在民间野史的只言片语中接触过艾卓斯王国,相传艾卓斯王国的王族是某位女巫的后代,所以王室成员都拥有驱使魔力血脉,然而现在已经到了魔力凋零的时代,何况在正式的书面记录里根本没有记载艾卓斯王国。若面前男人所言不虚,活了至少千年的他外貌仍像一个中年男子,要么是女巫血脉的传闻属实,要么另有一个离奇的故事。
      加勒德听见劳罗明显带有拒绝涵义的回答时一怔,随后不舒服地皱起鼻子,喷出炽热的、潮湿的嗤嗤鼻息,他突然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后椅子倒下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劳罗下意识抬起手臂,桌布被加勒德撑桌的动作扯了一下,刚好让劳罗远离了那盘糟糕的食物,不过现在相较于食物,雪王子劳罗更加好奇加勒德如何变成这副模样:麦色的皮肤迅速生长出灰色的浓密毛发,颌骨向前伸长,两只眼和耳朵分向两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短时间内重塑了男人的头颅形状,给他弹出两只毛茸茸的三角形兽耳。
      这种短时间的形态变化伴随着男人痛苦的低吼,他弯下腰,强壮的身躯宛如震动的山丘般膨胀,巨大的张力撑裂了身上原本就紧绷的衣服,那是他身上少有的人性证明。一具本该属于狼的躯体赤条条地展示在他人眼前,琥珀色的眼睛在粗重的呼吸声中快速扫过周围,最后定睛于坐在椅子上的人类,獠牙间落下的涎水滴落在银盘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倒映在银盘上的雪王子表现淡定、从容,眼中的好奇逐渐浓烈,他问道:这是魔法?
      变成狼的加勒德国王见状动了动耳朵,沉默片刻后粗声问道:“你不害怕我?”
      雪王子劳罗摇了摇头,笑道:“你需要我。”一句话戳中了加勒德国王的软肋,高大的灰狼扫了扫尾巴,收起獠牙,紧接着劳罗又问,“你能变回来吗?”
      灰狼被问住,沉默片刻后讷讷道:“暂时不能。”
      劳罗大有刨根问底的研究精神:“这是什么魔法?”
      加勒德心情不大好,耐下性子回复:“不要转移话题,今天是你和卡罗尔的婚礼,吃完你的食物跟我去婚礼现场。”
      雪王子劳罗看着那盘再次回到他面前的食物,目光黏在那根推来盘子的狼指甲上,想要摸摸敲敲的欲望在抬头对上加勒德的凝视中慢慢退散,劳罗友好地微笑:“我不饿,现在就可以去婚礼现场,我很想和卡罗尔公主见一面……”也许能说服她取消这荒唐的婚礼。
      加勒德在前带路,雪王子劳罗的视线黏在灰狼流畅起伏的宽阔脊背上,许久未被如此灼烈注视的加勒德如芒刺背、如坐针毡,但他没有即刻发作:为了解开诅咒、获得魔力,他什么都能忍。
      早已湮灭于时间长河的艾卓斯王国在魔法时代也算不上强大国家,但也从未出现过臭名远扬的离奇轶闻。艾卓斯王国的王室祖先承蒙某位女巫的恩惠获取了驱使魔力的能力,进而逐步成为这一小片土地的统治者,历代王室成员谨遵古训,偏安一隅。国家尽管力量弱小、地处偏僻,但国民安居乐业,王室和贵族之间和睦融洽。
      小国艾卓斯长久的平静终结于一场风雪。
      两百年前,艾卓斯王国的卡罗尔·林德公主在占卜时爱上了一个男人,那是一个容貌美丽、神情冰冷的美丽青年,同时也是居于云端城堡里的风暴女巫爱子。仅仅是偷窥的一眼,她就于如梦似幻的烟云中坠入了爱河,无法自拔。
      风暴女巫从无处不在的风那里听闻了卡罗尔公主的爱慕之意,女巫鄙夷自不量力的人类,吹了一口气将庭院中痴心妄想的公主化作一尊灰色石像,同时她的诅咒伴随着风雪降临艾卓斯王国,凡是被冰雪沾染到肌肤的人统统变成了花草树木、飞禽走兽。
      国王加勒德来到石化不久的卡罗尔公主身旁,那时他的身上已经开始长出细密的绒毛,此地最有权势的人此刻毫无尊严得像条丧家之犬,痛苦地在地上匍匐前行,向那尊毫无生气的石像伸手,绝望地呼唤女儿的名字。
      雪落无声,没有人回应他的愤怒和痛苦,冰凉刺骨的雪落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灰色如钢般坚硬的毛发越长越旺,犹如种子的根系刺破皮肤钻入体内,五脏六腑和浑身骨头犹如被打碎、搅烂再被粗暴地捏塑、重组,最后他的声音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如困兽般的哽咽和抽泣。
      这场灭顶之灾的始作俑者姗姗来迟,风暴女巫告诉国王加勒德·林德,变成石像的卡罗尔公主只有在月光下的王宫庭院时才可以恢复原样,但她无法走下禁锢她的基座,其余时间她就是一尊灰扑扑的、丑陋的石像,艾卓斯王国的其他人不过是这场诅咒的附属品。
      风暴女巫没有说出解除诅咒的方法,她嘲笑着人类的贪婪、虚妄而转瞬消失,临走前让唯一的幸存者加勒德忏悔自己的罪行。
      加勒德望向灰白天空下死寂的王国,愤怒地撕扯着胸前的毛发,悲痛交加地仰天长啸,他的悲鸣回荡于天地,却无法传达到远方。
      最后,加勒德在这城堡里等待一个希望,等待风暴女巫漫漫无期的原谅,等到城市被森林覆盖,等到城堡差点被荒草掩埋。卡罗尔逐渐放弃等待虚无缥缈的希望,逐渐甘愿成为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静静等待石像的命运。
      加勒德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昔日的国民或是凋零或是死亡,偌大的艾卓斯王国只剩下他一人来守护这座空荡荡的王国,只为了可笑地等待风暴女巫的“原谅”,解除这该死的诅咒——这几乎成为了加勒德苟活于世的执念。
      现在这个机会就在眼前。在雪王子举办十八岁生日宴的前一天,风暴女巫将一阵风吹入加勒德的狼耳朵,她在风中呢喃解除诅咒的方法:只要哈顿王国的雪王子爱上庭院中的石像,就可解除她所施加的诅咒。
      因此,加勒德趁夜色绑来了雪王子劳罗。
      按照他的理解,雪王子劳罗爱上卡罗尔公主后,他们诅咒就能解除。
      劳罗王子听闻加勒德的解释后陷入沉默。大部分人无法接受自己突然介入一场凶险的诅咒风波之中,尤其还涉及风暴女巫,不过雪王子劳罗仔细思考过,既然自己的诞生与风暴女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能冥冥之中的命运丝线将他与加勒德的命运缠绕在了一起,他没有感到不适,相反,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点兴奋。
      加勒德见到劳罗沉默,内心冒出一瞬的紧张和期待,变成灰狼的他在漫长的等待中似乎淡忘了与人交流沟通的能力,后来他找到方法积攒魔力能短时间变回人——尽管那是徒劳无功且痛苦煎熬的短暂恢复。
      婚礼在卡罗尔公主石像所在的庭院内,庭院入口到石像铺上了一条褪色破旧的红毯,鲜花按照颜色和种类被井井有条地放置在地毯周边以及石像基座上,花瓣在阳光下闪烁着零碎、滑腻的光泽,他感到微妙的浸润和放松。灰色的少女石像仰望着天空,神态定格在惊惶一刻,石像的头顶披上了白色蕾丝,放上了一个漂亮的花环。
      花朵是寻常野花,只是不知道这些花是否是国王子民的化身;新娘是一尊石像,是加勒德口中对风暴女巫爱子一见钟情的痴情少女。
      劳罗淡然自若地打量着那尊石像,蔚蓝的眼眸透露出他清澈的心灵和一瞬的恍惚:他答应可怜的加勒德国王试一试,尽管他知道自己从未爱上过谁——他不知道爱是何种模样,与友善、仁慈有何区别,与微笑、拥抱有何关联。
      面对这么一尊栩栩如生得可怕的石像,劳罗产生了莫名的迷茫和怅惘,而在短暂的迷茫后,他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冥冥中有一股力量牵引他寻找未来的方向,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未来的方向,不知道这是否是风暴女巫的安排,宛如行走在绷紧的蜘蛛丝上,抬头见蛛丝的末尾隐没于一片迷雾中,他一无所知却大胆无畏。
      好奇心和求知欲推动雪王子劳罗一路前行,第一次远离父母和家乡,第一次从轶闻之外看见魔法。来到石像之前,加勒德方才讲述的悲剧尚萦绕在他耳畔,故事里加勒德国王和卡罗尔公主的悲伤和绝望如潮水般拍打着劳罗胸腔内的礁石,试图漫出礁石勾起他鲜见的忧愁和哀伤。
      加勒德昂首望向石像,风吹动他长长的灰毛,他似乎在渴望女儿眨动眼睫,渴望女儿翘起嘴角微笑,渴望听到一声“父亲”,当然这是劳罗一厢情愿的猜测,没人知道这位饱经风霜的国王现下的想法。
      等到月升,石像仍是石像,等到月落,石像仍是石像。
      少女的生命似乎在安静、不变的等待中如沙漏般悄然泄去,在不为人知的寂静白昼或漫长黑夜里,在某一刻心碎之时,她已化作坚硬的灰色石像,等待风化、破碎的结局。
      雪王子劳罗抬头注视那头坐下将近两米高的灰狼,和石像颜色相近,宛如一个整体,脚下飘动些许碎片花瓣,那时被利爪划破的红毯碎片卷着花瓣随风贴地游荡,荒凉而落寞。
      劳罗俯身捡起几支花,这时他发现这些花的触感不似哈顿王国的花,手里的花如同水晶般冰冷,但来不及细想,他慢慢靠近灰狼加勒德。
      加勒德身上有不少地方的毛发油腻打结,几道深度不浅且结痂不久的血痕藏在毛发间。时刻用余光关注雪王子动向的灰狼立刻偏过头盯住劳罗,像一头真正的狼一样机警、敏锐,琥珀色兽瞳没有来得及收敛一片湿润中浸出的恨意,他似乎不在哀悼自己女儿的“死亡”,而在憎恨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
      “有一位名叫皮格马利翁的国王爱上了自己创造的女人雕塑……”雪王子劳罗站在石像下抬头,“爱是相互的付出和期盼,我们拥有一颗能爱与被爱的心么?”
      温柔的口吻吐出这般毫无温度的质疑,加勒德愣在原地,旋即皱起鼻子,耸肩炸起颈部的毛,喉咙深处发出低吼,警告劳罗谨言慎行,比起人类,现在的加勒德更像一匹狼,毕竟他已经以狼的姿态度过了很长一段岁月。
      雪王子劳罗无视加勒德的警告姿态,把手中的花转身送给加勒德,看到对方僵硬的神情时嘴角噙笑,仿佛看穿了这头野兽内心的欲望,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宁静,宛如淙淙溪流,无声滋养加勒德枯萎的心:“我不知道我能否做到,但我会,试试看?”
      一丝莫名的犹豫和渴望自空荡荡的胸腔深处跟着雪王子劳罗的呼吸飘出,轻盈蓬松地胀大,痒痒地堵住喉咙,那颗人类的心脏在胸腔中有力地跳动,但他却觉得那里空无一物。
      心甘情愿留下来的雪王子劳罗没有按照加勒德所想日日夜夜陪伴卡罗尔公主的石像,借助某种奇迹解开诅咒,现实没有这种一蹴而就的便利奇迹。
      雪王子当下面临最迫切的问题,不是解除艾卓斯王国的诅咒,而是解决吃饭住宿问题,一开始醒来那间卧室尚能安眠,但他无法接受烧糊的焦肉和新鲜的生肉,于是养尊处优十八年的雪王子开始对自己的生活琐事亲历亲为。
      总而言之,劳罗·西维宁王子在和卡罗尔·林德公主(的石像)开始培养感情之前先开始学习如何生存。
      加勒德在城堡里逛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劳罗,守在庭院门口直到傍晚才看见劳罗沿着小路走来,浑身湿淋淋地拎着两条鱼,外表狼狈但神情平淡,好似宴会邀请贵族夫人跳舞般优雅得体,他看到门后的灰狼时笑着抬起手里的鱼,邀请加勒德共享晚餐。
      加勒德皱起鼻子,吐出一口气烘干了劳罗身上的湿衣服,瞥了眼劳罗手中的鱼没作声。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城堡餐厅,加勒德用魔法点燃餐厅壁炉,驱散夜晚捎来的寒意。
      雪王子劳罗递来借助炉火烤好的鱼,加勒德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接受了这份好意,于是进一步接受了劳罗靠在自己腹部小憩的请求。
      灰狼的目光从人类身上移至壁炉里的火上,他僵硬地转过头颅,变化多端的暖光在其眼中跳舞。此前他从未想到会有人愿意接触、亲近这副样貌的自己,他身上的狼毛并不柔软,有地方甚至都发油打结。除此之外,他担心自己是不是正在散发臭味——变成狼之后他虽然经常清理,但毕竟人和狼是不同的物种,嗅觉感官不同,习惯的气味也不同。身为艾卓斯王国的加勒德曾经养过猎犬,热情、凶猛的品种犬经常亢奋地吐出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同时它们如同一团行走的、随时随地散发着热烘烘的、潮湿的、野性的臭味。加勒德国王喜爱猎犬的忠诚和机敏,对这种气味也略有微词,而变成狼的他在他人的眼中也许正如他的猎犬。
      “你不害怕我?”
      加勒德再次问出这个问题,假装不在意地侧过脸,实则抖了抖后即刻竖起狼耳朵,凝神倾听对方的答案。
      雪王子劳罗轻轻转过身,侧靠于灰狼身上,火光在他清澈明亮的蓝眼睛里飘忽打转,形状姣好的嘴唇启阖优雅,他说:“不害怕。”
      加勒德认为劳罗的态度很真诚,尽管他不相信,却也没有继续追问。
      往后的一段时间内,雪王子劳罗好像将答应加勒德的事情置之脑后,一个劲地跟在灰狼的尾巴后,不依不饶地恳请对方教授自己魔法,讲点有关魔法的事情也好,即便是求人,雪王子劳罗依然是沉静平和的姿态,微笑浅淡而真诚。
      看来雪王子的确不怕他,哪怕灰狼不耐烦地冲他吼了一声,这位身形颀长的人类抹去脸上不小心被喷到的口水,双眼亮晶晶地注视着加勒德,看得后者面上发紧,不得不把头埋在毛茸茸的臂弯里来掩饰尴尬,又悄悄抬起头,露出一只眼睛打量泰然自若的劳罗。
      最后加勒德妥协于劳罗的坚持,每天空闲时教授他一点基础魔法——貌似他每天都挺无所事事。
      进入魔法领域学习的雪王子劳罗犹如火星掉进干草堆,天赋异禀加上勤学苦练,实际操作一遍后他就能掌握魔法的要领,加勒德看到他惊为天人的表现只是惊讶了一瞬,也许在他看来,身负解除诅咒使命的雪王子劳罗是个愚钝之人才更意料之外的事情。
      学会魔法的劳罗迫不及待地开始随时随地实验,打扫除尘、拔草修理、清理烘干,小小的基础魔法在他的手里运用得灵活自如,基本能够维持简单的吃穿住宿需求。
      不知何时起,原本破旧的城堡恍若回到艾卓斯王国的峥嵘岁月,虽然仔细看仍能察觉到其沧桑岁月,但之前的荒芜不见踪影。
      四处找活干的劳罗趁灰狼在庭院里晒太阳休息的时候,用魔法给对方洗了洗打结的毛发,又迅速用暖风吹干。闭目养神的加勒德感到背脊一凉又一暖,睁眼看到劳罗似奴仆般忙碌地挥霍魔力,庭院中尘土打着圈上升,地砖慢慢一尘不染,连卡罗尔公主的石像也宛如揭去一层灰蒙蒙的布,惊惧的神情更加鲜明。
      加勒德皱眉,下巴枕在手臂上闭上一只眼、睁开一只眼偷窥雪王子劳罗:他像个刚出生好奇地探索世界的婴儿,明明被自己半夜绑架到这里,却愿意主动留下来,还说不害怕自己……
      灰狼烦躁地拱起背,竖起毛发,缩紧自己,呈现防御的姿态,但落在劳罗眼里,这头灰色的大狼更像是因为旧伤复发而不舒服,于是他上前温柔询问对方的身体状况,得到了哼哼唧唧的敷衍回复。
      劳罗不明就里,转头看向庭院中的卡罗尔公主石像,又回头看了看侧过头不看他的加勒德,踌躇片刻后说:“抱歉,加勒德国王,如果我有什么冒犯到你的地方,请不要客气地指出来,在解除诅咒之前我们要相处一段时间,不是吗?我不希望我的存在让你不高兴。”
      文邹邹的道歉没有缓和加勒德心中的郁闷和躁动,反而助长了他心中的火焰,他冷冷地瞥了眼神情无辜的雪王子。
      第二天一大早,雪王子劳罗带着他的早餐坐在卡罗尔公主的石像下,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共进早餐,培养感情。中午他在石像旁就地铺上毯子和枕头,简单支起纱帐,温柔问候过正巧路过的灰狼加勒德和卡罗尔公主石像后,安稳地躺下午睡。到了晚上,劳罗将烹煮好的另一份野菜分享给这座城堡的主人,他特意往那份野菜里加了几块熟肉和新鲜水果,卧在餐厅壁炉前的加勒德头也没抬,只在劳罗离开时半睁开眼瞄了一眼。
      用完餐的劳罗散步到庭院,借着亘古不变的月光端详庭院中的石像。
      饱食后的能量化作温度蔓延四肢,庭院中月光淡薄、冰冷如水,夜晚低吟寂寥、空灵的诗歌,随后未知的恐惧裹挟着庭院外树林的黑暗扭曲视线和认知,仿佛不可名状的怪物蠢蠢欲动地潜伏其中,等待吞噬路过的无知之徒。
      少女石像依旧是初见的神态,恐惧不减一分、不增一分,永远定格在加勒德所说的两百年前的那个特殊时刻,或许她唯一留存于世的就只有被诅咒化身为石像的惊悚瞬间,警醒他人肆意使用魔法的可怖:她在恐惧风暴女巫吗,在生死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什么?
      雪王子劳罗思考片刻,转身时余光瞥见城堡二层天台上有双琥珀色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加勒德不知何时来到天台俯视自己,劳罗对这种行为本能地感到奇怪和疑惑,进而好奇加勒德此举背后的动机:担心他不履行诺言,害怕他不利于卡罗尔公主?
      劳罗气定神闲地向天台的灰狼招手,而后者默默将庞大的狼形后退至阴影中,连带那双琥珀眸子也消失不见。
      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促使劳罗想要不断触碰加勒德隐藏的交际界限,他想要知道自从在这座城堡苏醒以来胸腔深处那股陌生、莫名的悸动和渴望从何而来,以及他是否能真的拥有爱人的能力。
      爱究竟是怎样的体验呢?
      某天雪王子正在观察卡罗尔公主石像在自己的陪伴下是否有变化,一道黑色的影子滑过太阳,落在石像之上,蹦跳着转过身,俯身看向石像前的人类。
      劳罗打量着那只忽然落在石像上的乌鸦,从兜里掏出几枚风干的果子放在卡罗尔公主的手心里,然后后退一步以示友好。
      乌鸦碧绿色的瞳孔凝视劳罗片刻,猛然下扑叼走干果,盘旋一圈后飞回原位,一边盯着庭院中的唯一人类一边抬头将果子生吞入肚。
      乌鸦开口道:“你是个善良的好人。”
      劳罗起初略感吃惊,疑惑乌鸦难道和加勒德一样,原本也是人,于是他这么问了。
      乌鸦摇头,嘎嘎地嘲笑劳罗:“你是个愚蠢的好人,竟然看不出我就是我。”它的眼眸里闪过一道精明的光,“难怪你会乖乖地听从那头狼的命令,留在这里,远离你的父母,让他们伤心难过。”说着它装模作样地用翅膀拭去眼角不存在的泪水。
      劳罗没有被它的话激怒,冷静而平和地反问:“你认识哈顿王国的国王和王后?”
      乌鸦止住做作的啜泣,转了转眼珠,干笑两声:“路过的时候吃了哈顿王国王后的干果子,和你给的味道差不多,你失踪的传闻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
      劳罗笑道:“没想到我的故事在你们乌鸦间也流传这么快。”
      乌鸦闭喙沉默一会儿,伸长脖子试探道:“你真的心甘情愿留在这里?”
      劳罗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摆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你们乌鸦间没有流传过艾卓斯王国的故事吗?”
      乌鸦承认它知道此地的过往,但它不会平白与劳罗说,它不相信劳罗,因为它不相信真的有人自愿留在这里。
      劳罗若有所思地低头,一会又抬头望向它:“哈顿王国是一个小国,作为王室成员的我此前只在书籍中阅读过魔法时代,了解过存在过魔法的历史……”
      加勒德能够使用魔法迷晕一王宫的人并且将自己带出王宫绑来这偏僻地方,劳罗对自己国家的实力有自知之明,而且他认为哈顿王国也没必要为注定在十八岁后前路未卜的自己直接对抗未知古老的诅咒和魔法。
      无知带来恐惧和痛苦,有时也是一种特殊的保护方式。
      此外,他还有其他留下来的原因。
      乌鸦抖了抖翅膀落下一根羽毛,低笑道:“那是当然,艾卓斯王国的王室可是吞噬女巫某种意义上的后代,咴咴,他们的魔法能力与生俱来,哈顿这种小国自然比不上。”
      劳罗一怔,他温润的蓝眼睛里好似有花瓣飘落池塘,水面微微晃动,他在书籍上读到过吞噬女巫的死亡,未曾想到她竟还有留存于世的后代。作为其后代建立的艾卓斯王国两百年前被风暴女巫施下诅咒,加勒德失去了他的子民和王国后独守城堡,没有了王国的国王已经称不上国王,加勒德被“被流放”了。
      一阵情绪浮上劳罗的胸腔,可惜他胸中的心是一艘没有指南针的船,无法辨清究竟是何种情绪试图搅动他、裹挟他,所以他不为所动。
      也许加勒德的欺骗拥有其正当、合理的缘由,也许乌鸦说的话也不尽真实——曾有传闻高居云端城堡的女巫通过乌鸦和黑猫的眼睛窥视世间,所以每有异常,周围必定能看到两者的身影。
      劳罗又掏出一枚干果,询问它两百年前艾卓斯王国的往事,乌鸦蹦跳着来到卡罗尔公主的手心,它吃了劳罗的干果子却不说话,歪着脑袋使劲盯着石像前的雪王子,安静得不像是之前那只聒噪的乌鸦,而像是有人在它的眼睛后看着劳罗。
      末了,乌鸦留下一句话振翅飞走:所有属于他的都将归于他。
      这像是一句威胁,又像是一句劝告。
      雪王子将在庭院里碰到会说话的乌鸦一事告诉了加勒德,灰狼几乎是眨眼间转过身,死死瞪视他,毛发根根竖立,看上去愤怒而恐惧,它喘着气压低声警告劳罗:乌鸦是风暴女巫的眼睛,暂时不要离开王宫。
      虽然加勒德说出来的是建议,但当庞大的身躯慢慢靠近时,视觉压迫欺上身,劳罗下意识后退一步离开对方影子笼罩的范围,眨动蓝眼睛抬头与其对视,眼中的纯净仿佛触动了加勒德内心深处的某根绷紧的神经,他从喉咙里冒出几声莫名其妙的嘟囔声。
      劳罗猜测那是一种含糊而过的、释放情绪的脏话,他答应了加勒德的建议——他看上去没有什么选择,但他的处境不可能更好,也不可能更坏,现下最多是出现了一点转变的预兆。
      他以为加勒德会向自己解释,关于吞噬女巫,关于艾卓斯王国,关于他自己,哪怕向他解释为何卡罗尔公主的石像和餐厅帷幕后画像上的公主毫无关系。
      走出城堡这件事其实不需要加勒德与自己约法三章,劳罗在被绑来不久就曾想通过城堡外的森林寻找归家之路,但他兜兜转转一直回到王宫的庭院外,隔着栏杆看到那座灰色石像。
      起初他以为是森林被布下了迷宫类的魔法,后来他慢慢摸索出是自己出了问题:他被某种无形之物绊住了脚步,勾回了心思。
      这种无形的绳索来自艾卓斯王国这座荒废的城堡,来自庭院中的少女石像,来自加勒德,这种感觉在与加勒德相处的过程中越发明显,有时甚至能影响到他的思维和情绪,梦中如海浪翻涌、上浮斑驳夕阳残光的景象般恍如隔世、似真似假,乌鸦的话语只不过加重了他的疑虑,那种绳索套住脖颈,牵引他前进的神秘力量是否皆因自己离奇的身世呢?
      雪王子劳罗不喜欢这种想法,尽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他反复告诫自己:他是哈顿王国的国王和王后之子,不是风暴女巫赠予一对人类夫妻的“礼物”。
      罕见的委屈淹上劳罗的眼眶,眼泪却良久也未滴下,也许他天生便是如此冷淡平静、波澜不惊。寒冷伴随着内里情绪的紧缩而拥住他,宛如阔别已久的朋友、亲人,想要将彼此的身形印刻在怀抱里。
      加勒德余光瞥向餐桌旁的青年,后者在城堡里大门不出已有半个月,最近也减少了和加勒德说话的次数,明显状态不佳。
      对此加勒德心上窜过一丝愧疚,那点少得可怜的愧疚瞬间被推平粉碎:不能让风暴女巫在他解除诅咒之前捷足先登。于是为了提振劳罗的心情,加勒德主动提议教授更深一层的魔法要领,从小打小闹的打火星、冒水花等基础魔法到魔力感知技巧。
      望着雪王子忽然明媚的眼睛,加勒德略感放松,尽管沉闷和阴郁紧随而来,每每与劳罗对视,他的眼前就晃过两百年前的那位青年:彼时庭院里的阳光明亮灿烂,温柔了青年清冷的姿态,为其增添夺目的亮彩,眼眸明亮的青年在向庭院外的他微笑致意。
      加勒德动了动嘴唇,迅速扫清脑内的陈年旧事,隐约的不安之下溢出经年累月的疲倦和坚决: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吞噬女巫死后,尚未被女巫完全消化的“食物们”从她血肉模糊的尸体内爬出,他们一起将这具尸体分而食之,因而女巫残余的魔力就此与他们的身体融为一体,这些幸存者们因为吞噬魔力的本能而互相厮杀,而加勒德的祖先们是最后的胜利者。
      加勒德的祖先们意识到了吞噬女巫魔力的可怕之处,于是他们偏安一隅,建立了独属于他们的部落,并且立下魔法的使用禁忌。后来部落变成城镇,再后来城镇变成小国,艾卓斯王国的王室由此而来,他们掌握着最精纯的魔法力量和技巧,其治下的国民或多或少都有点魔法潜能,但即便如此,也鲜少有人能开发出来。
      到了加勒德这一代,艾卓斯王国的王室成员的魔法能力更进一步地衰弱,但由于加勒德的父母是近亲婚姻,所以偶然地、幸运地诞生了一位他这样魔法天才。
      加勒德认为既然拥有吞噬女巫的魔力,就不应该白白浪费,他放眼整片大陆,野心勃勃,但即便加冕为王后他也不得不被迫龟缩一隅,因为掌握权力的贵族老古董们否决了他的宏愿,劝诫他现今艾卓斯王国王室血脉中的魔法力量无力支撑他的征战,加勒德或许能够征服一时,但后世的王室如果没有同他一样天才的人物,空有魔法的噱头,反倒会成为艾卓斯王国的灾难。
      不满和沉闷贯穿了加勒德的前半生。他的王后是父王在世时指定的联姻对象,加勒德至今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只记得是个沉默寡言的贵族女子,魔法天赋平平,她诞下了卡罗尔公主并在一个落雪的冬天死于伤寒。不过卡罗尔公主这个她母亲在世时被他忽视的孩子很快进入了加勒德的视野,因为她在一众王室成员里鹤立鸡群的魔法能力,虽然仍然稚嫩,但无疑是继承加勒德宏愿的最佳人选。
      这个念头在加勒德看见她与庭院中陌生的青年时更加强烈。
      卡罗尔公主一时心血来潮用魔法将庭院中的花草凝固在了永远的春天,这样的魔法景观吸引来了风暴女巫的爱子,后者因为体质特殊,所到之处花草凋零、北风凄寒,他的“母亲”也时常告诫他:没有人喜欢他这样的孩子。
      青年被永远停留在春天的花草吸引的同时,活泼乐观的卡罗尔公主也成为了他第一个人类朋友。
      加勒德在城堡的天台上注视着庭院中那两个外表年龄相仿的孩子,魔法研究颇深的他一眼便看出那位陌生青年是风暴女巫尚未成熟的魔力容器,所谓魔力容器就譬如一口井,平日里源源不断地汲取周边的魔力,只要找到魔力容器的核心,便能掌控魔力容器为己所用,若是他能掌控魔力容器——
      加勒德危险地眯起眼,野心勃勃的国王派遣仆人告诉卡罗尔公主挽留那位陌生的青年,三人一起共进晚餐。餐桌上,加勒德扮演着一位好父亲、好国王,热情而友好地询问青年的来历,主动分享魔法技巧,可惜青年对魔法一窍不通,这让加勒德国王惊讶的同时更加满意。
      卡罗尔公主在旁一言不发,她不理解父亲突如其来的热忱,平日里他都不屑与魔法资质平平的贵族说话,而接下来他的举动更让她迷惑和茫然,加勒德国王宛如对待从未谋面的私生子般,亲自教导那青年认字,亲自教导魔法,这是她都没有过的待遇。
      感觉父王要被抢走的公主卡罗尔一日在和青年独处时抱怨父亲的偏心,期待她的朋友能够安慰她,而青年腼腆而真诚地说:“我希望有一个像林德国王一样的父亲。”
      这样变相的夸奖让卡罗尔公主既高兴又愧疚,但很快他们将这件事置之脑后,开始研究王室图书馆的魔法典籍。
      在人间呆了有一个月有余,青年有了打道回府的想法。
      加勒德国王为了挽留他设下宴席,在席间打探对方对卡罗尔公主的看法,青年大大方方地说卡罗尔公主是艾卓斯王国优秀的王室继承人,是他在人间的好朋友,言语间丝毫没有加勒德国王期盼的男女情愫。
      于是,加勒德国王转而旁敲侧击青年在人间的留念,青年低下头不说话,眼睛飞快瞥了眼加勒德国王,像是羞涩,又像是犹豫,而加勒德国王略作思考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青年没有爱上卡罗尔,反倒依恋上他了。
      这样猜测让加勒德国王不禁暗自冷哼,姑且不论是否是因为缺乏父爱,他手里总算有一个突破口。
      加勒德国王通过花言巧语哄骗青年留下,从未体验过如此人情温暖的青年宛如忽逢甘霖的皲裂大地,懵懂而单纯地全盘接受了野心勃勃的凡人国王的所有施予、所有教导,哪怕他能模模糊糊感受到其中的不自然。
      卡罗尔公主则不清楚加勒德国王的真实意图,只觉得父王对风暴女巫的儿子好得过分,不过介于以往父王对魔法的痴迷,这似乎能解释得通,而且难得有一个能和她平起平坐的同龄人,她也想和这位漂亮的朋友继续一起玩。
      如果他们能成为一家人,那便更好,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很长时间没有和父王、和其他人一起其乐融融地用餐。然而,卡罗尔公主并不想要早晨从父王寝宫里走出来的家人,她惊吓和无措地看着她的朋友,偏偏她的父王还旁若无人地为他披上披风,捧起他的脸,亲昵地亲吻脸颊,他们之间的关系使她感到震撼、恶心和恐惧,她知道她的这位朋友虽然看上去冷淡但其实是个单纯善良的人,那么令她厌恶的源头显而易见。
      当卡罗尔公主和她父王独处时,加勒德国王在她的质问下十分轻松地说出了他的野心,哪怕利用无辜之人也无所谓。他很失望也很受伤卡罗尔公主竟然心软一个与她不过相识几个月的青年,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所为,况且她没有理由要求她的朋友放弃一段快乐欢愉的关系,哪怕是和自己的父亲建立的关系。
      卡罗尔公主没有即刻反驳他,但不敢再相信她的父王。她悄悄将父王的计划透露给了无知的朋友,青年平日里神情平淡的漂亮面孔上牵起一抹为难和、害羞的笑容,他在卡罗尔公主惊惶不安的目光里红着脸说他是自愿的。
      加勒德国王的行动比卡罗尔公主想得更加迅速果决,或许也因为大量精纯魔力的灌入,激发了他魔力中的吞噬女巫本能。
      城堡外骤起狂风,卡罗尔公主不顾命令强行闯入父王的寝宫,掀开帘幕便见加勒德国王如同肌肉紧实的食人虎般盘踞青年身上。躺在床上的青年面色惨白,似乎失去了生机,而她的父王伸手从青年血肉模糊的胸口内扯出一颗灰色石质的心,琥珀色的眼睛绽放奇异、贪婪的光芒喃喃道:“魔力容器的核心。”
      卡罗尔公主眼中只有父亲那张一张一合、沾满鲜血的嘴,她面上神情变化飞快,害怕地后退。
      加勒德国王起身时肩上滑下光滑的床被,强壮有力的身体袒露在空气中。他一手捏着那颗心,一手用手背擦去嘴边的鲜血,向他未来的继承人满意地展示:“这将是艾卓斯王国的起点——”
      卡罗尔公主望向清晰可见自己表情的地板,顺着喷溅的血迹一路看向卧床上犹如躺在红玫瑰中安眠的青年,难以言喻的巨大悲伤将她包围、击溃,使她的无措无处可逃,她是这场谋杀的证人,也是这场悲剧的受害者。
      风暴自乌云中袭来,国王披上礼服,戴上冠冕,带着那颗心,被无穷力量和自信迷住眼的他狂妄地挑衅前来找寻爱子的风暴女巫。为了对抗风暴女巫,加勒德吞下了他早就看不惯的那些老古董们,汲取放在他们身上算是浪费的魔法血脉,然后他吞噬了其他王室成员,包括他的女儿卡罗尔公主。
      可惜以人类的能量去挑战风暴女巫实属不自量力,在用其爱子的石心凝聚的魔力撑了一段时间后,加勒德国王就败下阵来。
      被逼入死角的加勒德国王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要引爆魔力容器的核心,风暴女巫尖啸着用风刃切割开那颗灰色的心和加勒德国王,结果一半石心被加勒德国王撕开自己的胸膛塞入。
      加勒德毕竟是凡人的身躯,强行激发吞噬女巫的魔法力量已经让他的身体岌岌可危,吞噬魔力容器的一半核心也实在勉强,于是他将另一半心塞入一旁躲藏的侍女口中,哪怕对方喉管撕裂、七窍出血也如同对待待宰的鸡鸭般强摁着她吞入体内。
      风暴女巫抱着她如雪般逐渐消融的爱子,她尚未成熟的魔力容器,她的头发根根向天竖立,风暴中心的她向艾卓斯王国所有人施下诅咒。
      加勒德国王因为体内一半的魔力容器核心而没有被变成花草,而是变成了一头灰狼,他拉住被另半颗心寄生而石化的侍女,用尽剩下的全部魔力凝聚一个魔力屏障消散了风暴女巫制造的风暴,同时暂时击退了风暴女巫。
      最终魔力屏障扩展到以王宫为中心的几公里外,这样做至少在屏障魔力耗尽前,风暴女巫无法再用本体侵入屏障内的王宫,无法获取魔力容器的核心,但他也不能出去。除此之外,他发现石化侍女体内的半颗石心无法被取出,也无法知晓打碎石像的后果,所以他无法拥有一颗完整的魔力容器核心,只有半颗心在他体内吞噬他千辛万苦凝聚的魔力。
      两百年前的失败并未打消加勒德国王的野心,即便变成了灰狼,他依然崇拜、觊觎力量,不过要说这两百年的惨淡经历教会了他什么,大约是谨慎谋取利益,以及夜深人静、孤独寂寥时一闪而过的愧疚和懊悔。
      然后忽然有一天,风暴女巫派遣她的使者乌鸦进入王宫,告知他一个好消息,她的爱子、她的魔力容器已经重新诞生于世,坏消息则是至今仍未生出一颗心,没有核心的魔力容器无法发挥其效用,于是两人表面打算合作,实则各怀鬼胎。
      再次直视同样纯净的那双眼睛,加勒德犹豫过、幻想过,最后仍是对魔力和征服的渴望压倒了他的良心,或者说,他的良心和魔力早在强行塞入那半颗石心之后就被反噬,现在的犹豫不过是受到了石心的影响——昔日石心的主人纯粹地信任他、爱慕他。
      在魔力屏障破碎前,加勒德动用长久积攒的魔力勉强变成人形,穿上便服带着雪王子劳罗来到庭院石像前,他学习着记忆中应对风暴女巫爱子的自己,略微俯身,热情而温柔地拉拢劳罗的御寒披风,指着石像说:“你可以取出她的心了。“
      劳罗与他对视,试图能从加勒德的眼中看出什么玄机,但他失败了。雪王子弧度优美的眼角微微颤动,蓝眼睛倒映出加勒德俊朗但陌生的面孔:他胸腔内的心在剧烈地震颤,一股悸动和昂然即将冲入他空荡荡的胸腔,前所未有的情感即将到来——只要他走向加勒德,只要他走向石像,这是爱吗?
      雪王子劳罗遵从自己内心的指示,转身猛地抱住了加勒德,他闭上眼,鼻尖环绕着衣服的灰尘味和加勒德身上成熟的男人气息,夹杂着一些灰狼的腥臭。
      加勒德对此感到无所适从,只得学习曾经游刃有余的自己,环住青年的腰轻声安慰。
      “很奇怪。”劳罗的头贴着加勒德的胸膛闷声闷气地说,“为什么我会感到心痛呢?”
      加勒德低头望向那双带着水光的眼睛,胸腔内那半颗坚硬的石心随它原本主人的情绪变化而发热,烫得加勒德两颊发红,硬朗的面孔增添上几分柔和。
      “去吧。”加勒德沉默片刻后,轻轻推开劳罗的肩膀,将他推向石像。
      什么都没有发生,劳罗回头看向加勒德。
      加勒德焦急地上前查看,试了十几种方法都无法触发石像中那半颗石心,最后气急败坏的男人踹了一脚石像,没想到石像迫不及待地摔下基座,摔成碎块,了结了她石像的命运,半颗千疮百孔的石心滚落到劳罗脚下,被他拾起,但那似乎只是颗形状特殊的丑陋石头,千疮百孔得好似被万箭穿心,现在被雪王子普通地拿在手里。
      加勒德双手包住劳罗拿着石头的手,专注地凝聚魔力,他面上的毛发反反复复地生长凋零,神情越发狰狞,然而即便他额头冒汗,面色虚脱般得惨白,石头依旧是石头,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弄疼了劳罗。
      走投无路的加勒德焦躁地踱步,他必须在风暴女巫来之前获得完整的核心,吞噬女巫的魔力本能在他的血液中奔跑沸腾,并伴随着他的欲望如风吹野草般越烧越旺,那火遮挡住了他琥珀色的眼睛,遮挡住了他少得可怜的怯弱和恐惧,他打算连带劳罗一起吞进肚子里。
      乌鸦不知何时悄然到来,恰好站在那块雕刻了少女眼睛的石块上,它讥讽加勒德国王的贪婪,嘲笑劳罗的无知。
      两百年的魔法屏障今日轰然碎裂,镜子破裂的巨大声响在施法者的耳内震荡,加勒德捂住耳朵痛苦地蜷缩一团并不断呜咽,凛冽的风裹挟着巨大的乌云气势汹汹地逼近城堡。
      庭院上空的乌云中落下无数的乌鸦,它们迅速组成了戴着黑色尖顶帽的女巫形象,雪王子劳罗从她那里被动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来历。
      乌鸦尖利而粗糙的鸣叫和女巫口中冰冷的真相让劳罗感到不适,他看向如同丧家之犬般蜷缩在基座下瑟瑟发抖的加勒德,昔日艾卓斯王国的国王——那位敢于直面并挑战风暴女巫的男人——明明是人类的模样却摆出了野兽的姿态,夹着无形的尾巴,一声不吭地害怕、愤怒,那对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他一直觊觎的宝物,不属于他的宝物。
      “宝物”是劳罗,可他也不属于风暴女巫。
      痛苦和酸涩泛上劳罗的舌尖,那是曾经的他对加勒德的奢望,也许是残留的记忆,也许是他真正的心传达给自己的心意。
      劳罗拒绝了风暴女巫的手,他不愿回到云端之上的孤独城堡。
      风暴女巫周身的风速一点点增加,群集的乌鸦也越发聒噪,她在酝酿一场风暴,也在考量劳罗的选择。
      “你忘记了你的使命。”风暴女巫柔和的嗓音如同攀附藤条的蟒蛇,长满鳞片的腹部慢慢缠绕、摩挲紧缚之物,而现在劳罗便是她紧缚的猎物,“你又一次让我失望了,我的孩子。”
      劳罗眼睁睁地看着风暴女巫俯下身,伸出手想要触摸他,他僵在原地,害怕地吞咽口水,突然他惊觉:恐惧原来是如此浅显、鲜明的感受,不再是从前那种隔靴搔痒的顿感、麻木。
      风暴女巫给予她的孩子、她的魔力容器两个选择:亲手掏回自己的半颗心,或者让风暴女巫代他取回。
      劳罗闭上眼略作沉思,缓缓摇头,他说,只剩下半颗核心的他已经没有资格留在风暴女巫身边:魔力容器核心残缺,连风暴女巫也不知道如何再让他生长出一颗“心”,何况他自己。他原来的半颗心还在加勒德的胸腔内,无法确定是否会和放石像内的心一样,取出即无用。
      雪王子劳罗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风暴女巫沉默片刻后,用温柔而讥诮的语气陈述他是个愚蠢的好心人,染上了人类不合时宜软弱的坏毛病。
      “是的,我是个人类。”雪王子仰头微笑道,抑制住内心愈演愈烈的恐惧。
      风暴女巫伸出一节手指——那是一只乌鸦的翅膀,翅膀的主人碧绿色的眼珠滴溜溜地打转——指向基座下阴郁颤抖的加勒德,拖长了音调问道:“哪怕你的半颗心被别人抢走?”
      劳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苦笑道:“他让我体会到了爱,而现在我又爱上了他……我的心在他身上。”
      风暴女巫仿佛被这番言论震撼到,她从未想过她的造物会发表如此感性的“爱的宣言”——至少在她看来很蠢。劳罗过去是她创造、孕育的孩子,是她的魔力容器,谁曾想她的孩子竟然会栽在汲取吞噬女巫血脉魔力的任务上,栽在一个狂妄自大的人类身上。
      最终,风暴女巫选择放他们离开,正如劳罗所言,只有半颗外置核心的魔力容器对她毫无价值,并且以加勒德的情况来看,当初自我毁灭的吞噬魔女残留至今的魔力血脉也不过如此。
      故事的最后,雪王子劳罗带着一头灰狼通过森林离开了艾卓斯王国的城堡,然而他并没有回到哈顿王国,因为外面已过百年,人们也不再谈起哈顿王国雪王子的故事。
      乌鸦雏鸟挨挤着睡去,料峭的夜风吹动乌鸦妈妈胸前的绒毛,她凝视着忽明忽暗的夜色边缘,风带去她的一声轻笑,故事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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