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株树》移舟

4、第 4 章

　　说实话，受了两百年的严惩，华容仍旧是不以为然的。除了环境艰苦了点，等待漫长了点，可上上下下的鬼差鬼使乃至奈何桥边的孟婆和阎罗殿里的阎王，待她依旧如当年的云梦泽三公主，分外照顾。何况还有以往侍奉她的丫环奴仆，抽了空也时常来探望。她原想就这么等下去，捱下去，迟早有相见的一日。
　　这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耐心已绷在一个临界，她以往从未慌张，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重见的希望，会是如此的渺茫。
　　她不愿去想当年旁人循循善诱的话语，可又无力的发现，原来那些言语，竟是如此真实贴切。
　　华容突然记起那一回转生，她照例远离了那群看着厌倦恶心的畜生，独自贴着墙角卧着，等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等人快一点儿把她拖往屠宰的地方，顺便听着墙外的声响，听这让她又爱又恨的人间，又有了几多风吹草动。
　　她捕捉到一串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从墙根下，飘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阿绵，阿绵你原谅我好不，是我骗了你，是我对不起你，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她，她毕竟是明媒正娶的……”
　　她翻了翻白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砖墙外也响起一道嗤笑：“哼，她是明媒正娶，我倒是你偷鸡摸狗招惹到的？恩？”
　　那男声跟着呵呵赔笑：“阿绵，你莫要这样说，你自然也是光明正大的，只是，只是，你知道她的爹娘厉害，这婚约却是推不掉——不过阿绵，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娶你的。”
　　“好呀。”女子拍了拍掌：“不过我柳阿绵，绝不与人做小。”
　　男子沉默了半晌，不发一言，四周突然沉寂的难耐，她动了动趴得久了的身子，突然听见那女子厉声笑了起来：“罢了罢了，念你我尚有旧情，不好叫你为难，我便也不逼你了，只是你记着，从今日起，你我间一刀两断，再无瓜葛。认识你这种人，算我瞎了眼，用一颗真心，只换得一片薄情，这个教训，我认了！”
　　男子陡然慌乱了起来，连声唤着：“阿绵，阿绵。”然后便是一阵衣料摩擦之声，夹着他声声的呼唤：“阿绵，我待你也是真心的阿绵。你随了我，我发誓，决不让你受委屈，决不让人欺负你。我向你保证，你的吃穿用度，都同大房无异。”
　　女子只冷冷地笑：“娇妻美妾，你倒妄想有这齐人之福。偏偏我柳阿绵，只求一心人。”
　　那男子终是撤了手，兀自高声道：“阿绵，这次算我负你，下辈子，你待我同你终成眷侣可好，下辈子，我誓对你不离不弃……”
　　话音未落，被一个清脆的巴掌声盖过，她在心里暗暗赞了声爽快。
　　“当初喜欢你，只因我没看清你端正皮相下的这颗凉薄心肠，如今分明了，绝无可能再同你在一起，你莫要多想了！”女子咬着牙狠狠地道，最后竟也带了哽咽。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毕竟耗上了真心，无论此刻如何强硬起心肠，当真想忘却，或痛、或难，都是生生将一份情思血肉割离剥落，算来总是煎熬。
　　跟着便听那个女子喃喃的低诉：“呵，下辈子……到时两腿一蹬一命归西，一碗孟婆汤下肚，你还记得我是谁，你又还记得你是谁？今生与你有缘对面你尚不相惜，来生还不知你我各是身在何处，你空口无凭，又拿了什么许定我下辈子？我看不见下辈子的事，我只知道这一世我叫柳阿绵，我只知此生，我惜有心之人给我的爱，而我的付出也望有人珍惜。尚且抓不住今生，做什么寄希望于来世呢？何况。”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下辈子你爱上的人，永远不再是柳阿绵。”
　　最后一句话，直直地钻进她的耳朵，在她心里多兜转了半天，才幽幽地淡去。她突然觉得有些惆怅，却一时又说不出因何，便继续默默地趴在地上，直到过了好些时候，身后窸窸窣窣传来了些许响动，一个细声细气地声音恭恭敬敬地唤：“公主。”
　　她动了动耳朵，懒得回头，只道了句：“霁月啊。”
　　华容公主从前的侍婢霁月见她如此，却也只微微一笑，也不埋怨，轻轻道：“公主近来可好？”
　　她没理会，好一会儿想到刚才的事，顿觉来了兴致，好笑的道：“如今我也不过就这么着了，倒是刚才，听见两个小凡人吵架，有些许意思。”
　　霁月点了点头：“奴婢也听见了。”
　　她略略惊讶了一声，又笑道：“那个男子确实可恶，不过说来，凡人却是力量微薄，适才那个女孩口口声声道只求今生不盼来世，却又何必如此悲观，只怪他们没有丝毫力量，只能掌控眼前之物，竟连期待也不敢了，还说什么虚无缥缈，若要换作我们呀，别说来世，就算许定生生世世，也不在话下。”
　　霁月沉默了半晌。她半天听不见回声，觉得被泼了冷水，颇有些不高兴的哼了一声，只听霁月微微笑了一声：“公主说的也有理，只是奴婢的想法，同公主略有偏差。”
　　她起了兴致，努力侧过滚滚的脑袋，耸了耸鼻子，威胁一般半眯了原本就小的绿豆眼，眼里四射出气势磅礴的精光：“恩？你说来听听。”
　　霁月半垂了头，轻轻道：“那奴婢冒昧了，还是刚才那位小姐的话，‘下辈子你爱上的人，永远不再是柳阿绵’。”
　　她细细地咀嚼了一遍，眼里透着淡淡疑惑：“何解？”
　　霁月微微一笑，慢慢答道：“公主也知，凡人转世前，渡三途川，行奈何桥，都得喝下一碗孟婆汤，转生再世，前尘尽断，再为人时，无论相貌体态，还是思维性格，都难与今生一致，且投胎各处，能得重逢，再得相认，更是难上加难。且这么一来，来世几乎完全就是另一个人，与今生毫无瓜葛，就算来世能得相守，也难补今生的离别伤痛。”
　　她扇了扇耳朵，赶走耳畔嗡嗡作响的蝇子，霁月见状，连忙念动咒语助她驱赶。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如此看来，还是仙家好。可惜我如今，也落得这个境地。”
　　霁月见她潸然，只得安慰道：“公主沦落此道，不过是想让公主好生反省，待识得昔时过错，或许便可回去了。”
　　她眯了眼从鼻端嗤了口气：“早也明了了，我当初果然不该做下那恶事，落得现今连个薄弱的凡人都不如。”
　　霁月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看了看她的面色，斟酌道：“那……滁阳王殿下……”
　　她的眸光刹那寒了下来，可只片刻又化了开，幻作另一般感怀的柔情：“他？哼，他倒是好能耐，好好的仙家，偏偏来这浊世趟这一世的浑水，偏偏掩着藏着让谁也看不出来，又偏偏叫这样的他喜欢上了我，我又喜欢上了这样的他……作什么如此折腾，好端端用仙身相识相交不可以么？这下他元神大损，我仙藉被削，我甘愿偿他，他却可甘心如此？”
　　说毕停顿了片刻，又道：“霁月，我几时才可赎完这罪，几时才可回去？我还是想他念他，他回仙界了么？”
　　霁月为难的沉默了半晌，终于道：“大人确是元神大损，仙气难聚，如今仍回不得赤水。奴婢听闻他也在此世间辗转轮回，暂蓄精力。”
　　她略略兴奋了起来：“他还未回去？！那待我回归仙位，是不是可以在这世间寻得他？只要我有仙法在身，一切都好办，就算人海茫茫，我也可以找到他，就算他寿命有限，我也可以一世一世寻得他转生之人，就算他这辈子不喜欢我，还有下辈子，就算他每一生每一世都幻作了不一样的人，甚至器物，我终归是不变的，我记得他便好，便可从此与他相伴。我到底，还是想与他在一起……”
　　霁月定定地看她，突然又垂下了头：“公主，您还未曾明白……”

作者有话说

　　一日两章继续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