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环游的世界》容易欣

1、第 1 章

　　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饿得都打起鼓来，程埕绝对不敢违背爷爷的命令跑到他的禁地厨房去找可以吃的东西。
　　是星期四的下午，程埕做完作业，到了固定吃晚饭的五点半，一向会在这个时候把三菜一汤端出来的爷爷不见踪影。他为了买新上市的漫画省下了午饭的钱，只能按着肚子勉强撑到了六点半，天都黑了，爷爷还是没有回来，他于是决定到爷爷的厨房去碰碰运气。他找到早上吃剩下的一块奶油蛋糕，正准备拿着回屋子里去，就听到爷爷的咳嗽声在门外响起，联想起爷爷大声责骂后的木板打手心，程埕立即地转身钻到用来放拖把和杂物的储物柜子里去。他手忙脚乱地去够储物柜的门，因为手不够长所以门只能半关上，程埕用拖把挡在自己身前，祈祷着爷爷不会发现。
　　厨房的大灯亮了，爷爷的第一个动作是把提着的菜篮里的豆腐放进满是水的瓦缸里。程埕好奇地探出头，目光穿过爷爷的胳肢窝正好看到他伸到水缸里的手。爷爷的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就好像他们学校手工课上老师统一发放的用来做粉笔小人的刻刀，爷爷在水里用小刀雕刻豆腐。
　　程埕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不知道爷爷有这样的技艺，豆腐是那样柔软的东西，可是爷爷竟然好像电视里雕刻大理石的叔叔那样在豆腐的表面上雕刻出层叠的花瓣。是一朵荷花，程埕在春天的玄武湖边上看到过，刚从师范大学分配来的漂亮女老师还教他们朗诵了一首诗，程埕只记得里面的一句：“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他并不明白这诗句的意思，但是莲花很漂亮，高高地竖在湖面上。
　　啪啪啪——
　　鼓掌声很热烈也很响地从门外传进来，“天一刻法果然名不虚传。”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程埕缩回了准备出去向爷爷坦白并且求教的心思，在外人面前容易被教训，他有宝贵的经验，所以老实听着陌生男人豪爽的声音不再动作。在拖把后面又被半扇门挡着，他看不清来人的面貌，就看到蓝色的长袍一角上绣着的金色图案：是一条大张着嘴的龙。感觉上好像爷爷喜欢看的戏台上的人才会在这么热的天气穿这这么华丽的长袍，程埕喜欢那个龙的图案，虽然它大张着的口让他不很舒服。
　　“玉家的贵人来到，真是蓬荜生辉。”爷爷说的字句很深奥的样子，程埕没有听懂。
　　“程老先生好眼力。”长袍男人爽朗地笑着，程埕一听就觉得喜欢，记忆里的爸爸就是这么喜欢笑，在病榻前握着他的手吐鲜红的血的时候也笑说：“我们程埕是最坚强的好孩子，爸爸和妈妈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你的，好吗？”
　　“这么显眼的标志，我又不是瞎子。”爷爷冷哼着，把手从水缸里伸出来，雕好的豆腐莲花被他随意地抛在水里，慢慢地浮上来就是要盛开的花朵模样。程埕看地眼睛都直了。
　　“呵呵，您不觉得很漂亮吗？这条龙可是无针绣法的杰作呢。王家的老师傅也得意得紧，跟我说除了天一刻法，他相信没有什么可以媲美我衣袍上的图案绣法。”
　　“这王家的人倒也识货。没错，从唐以来，大家就知道的：苏绣无针，杭刻天一。”爷爷的脸有点模糊，可能是因为他站在日光灯的正下方的缘故，程埕眨眨眼，手上的奶油蛋糕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配合着他肚子里传出来的“咕——”他专心地听着大人们的对话，对自己原来的目的却完全地忘记了。
　　“我们欲宝斋也是久闻程家天一刻法的大名，只是没想到程师傅居然在独子丧生后隐居到这样的地方来。捏面人为生，真是让我们猜都猜不到。”
　　“‘六朝古都，风月诗文。’这样的地方有哪点不好？比不上你们玉家，听说连祖宗的归属地都背叛了，连个中国人都不是的东西，懂什么古董，笑掉人的大牙。捏面人怎么了，面是多么柔软难调的东西，连面人都捏不好的程家人怎么敢动刀，没见识啊！”爷爷好像是在生气，程埕吓得又缩了缩肩膀，想把拖把抱在胸前给自己增加点勇气，可是伸手的时候忘记了蛋糕，啪——蛋糕落在红色的运动裤上，奶油糊到了白色T恤的下摆，真是倒霉！程埕见到爷爷转头好像在看向他这边，连忙缩回探视的目光，手脚不敢动，连呼吸都忍住了。
　　“程师傅教训的是，我一定会记住，转告玉家上下，只是今天请先容我下一张单，我们不计任何代价想要求得程家的一朵木刻净世莲花，请老师傅成全。”穿长袍的叔叔脾气真好，对着爷爷就弯下了腰，程埕知道这是很慎重的礼节，他的眼触到那叔叔低下来的视线，在里面看到温和的招呼，是在说：你好。吓——程埕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叔叔发现他躲在柜子里了，好厉害哦。
　　“净世莲花！”爷爷好像吃了一惊的模样，“居然还有人记得它吗？”
　　“谁又会忘记呢。这可是传说中观世音菩萨给罪恶之人的最后一个机会，据说只要能坐上净世莲花座一切过错便就地勾销，应该去地狱的人都可以转到天堂了，这么重要的莲花图案，至少这行里的师傅们都不会忘记，尤其是来自程家的那一朵。”
　　“你来晚了。”爷爷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对着已经直起腰来的叔叔叹息，背着手转过身去，程埕看到他的背影都在颤抖，“你来晚了！”
　　“程师傅？”
　　“你知道的吧。天一刻法是由我们程家的祖师程天一自创而得名的，这套传子不传女的刻法曾经名扬雕刻界，因为平常莲花的三层花瓣雕刻师只能雕成画里的模样，而我们程家的天一刻法却可以把净世莲花代表人、妖、兽三届六道轮回之中的十二层花瓣在一个平面上雕刻而成立体的图样，这才是天一刻法的刀工秘密。可惜这秘密这秘密……从我这一代起这刀法就失传了。我的手已经废了，而我的儿子也死了。程家断后了，天一刻法会就此失传。净世莲花也不会再有了。你走吧。”爷爷背对着他们卷起袖子，程埕知道爷爷想要给长袍的叔叔看什么，他的右手上有划过整个掌心的红色疤痕，程埕第一次看吓得哭了，可是叔叔只是深思地皱眉，特意探头去看拖把后的程埕：“我很遗憾您的手伤，对您独子的早逝也深表哀痛。可是您不是还有个孙子？我想我们可以等，十年或者二十年都不是问题。”
　　“等一千年也没有用。”爷爷猛地回头盯着长袍叔叔的眼睛，睁大的眼眶里是让程埕害怕的浅褐色的眼眸，“程埕出来，和欲宝斋的玉当家打个招呼。”
　　程埕不敢动。
　　“还愣着干什么，一个女孩子抱着拖把藏在柜子里像什么样子！”爷爷大吼起来，程埕才知道爷爷早发现了自己，怯怯地走出来，她努力伸手想要盖住衣服上的奶油污渍，看到一张很干净的白玉一样的脸。
　　长袍叔叔看着她，眼睛里都是惋惜：“原来是这样。”
　　“玉大当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真让小老儿惊讶。”
　　“你叫做程埕是吗？程家的美玉，名字就让我以为是个男生呢，又是短头发，这么清秀的脸，呵呵，今年多大了？”叔叔从长袍的口袋里掏出干净的方帕子，蹲下来给程埕擦衣服上的奶油。程埕红着脸，紧张地挫着紧扣的手，叔叔把手帕放在她手里，握起她的手掌摊在眼前看。
　　“我、我八岁了，今年二年级。”程埕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叔叔的手掌大而有力，而且好温暖，让她想到爸爸，所以只是红着脸低头，小小声地回答。
　　“手指比例和掌心厚度看来会是块好材料，如果程师傅专心栽培，我看不出十年就有新的净世莲花可供观赏。”叔叔认真地说着，牵着程埕走到爷爷面前。
　　“我早就说过了，程家天一刻法传子不传女，注定要失传的了。”爷爷冷冷看着叔叔，错过了他递上来的程埕的手。小小的手掌滑下去，打在爷爷旁边的水缸上，好痛！程埕湿润的双眼不明白地看着爷爷，虽然知道爷爷不喜欢自己，可是为什么？传子不传女——是因为她是女生吗？“爷爷——”哀求地想要拉爷爷的袖子，他却大步走到门口的地方：“天晚了，玉当家请回。”
　　“下逐客令了啊。好，程师傅，您放心，我这就告辞。”长袍叔叔说着也向门口走。
　　程埕看着他转过身，心里的难过气泡一样泛上来：“玉叔叔——”
　　“真是很可惜呢，这个孩子有这样代表美玉的名字应该是为她父母所期待的吧。程家的遗传都在她那双手上。我听王家的人说，女人的细致是男子所不能及，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也是女神吧，程师傅，天一刻法在我有生之年真的不能再见了吗？真是遗憾。”男人在有礼貌地帮爷爷带上小厨房的门时特意停下来，说完才离开。
　　爷爷看着程埕的手没有说话。程埕的眼睛却在瓦缸水面上的那朵莲花上面，那是爷爷说的普通莲花，只有三层花瓣，豆腐质地的白玉花瓣泛着灯光，看来好像闪光的宝石。程埕看看看着就流下眼泪来，一滴一滴地不能停。